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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基固本、精益求精——学习陈援庵先生史学遗产的点滴体会


    提  要:本文不能通体展述援庵先生的史学遗产,而仅为个人学习先生著作过程中对其治学路数的点滴体会。首先,先生的研治史学的基础建立于目录之学。所以,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先生治目录学的特点。他早岁读《书目答问》,就悟到:读书之前必知其书(文本或文),而且必知其人(作者或献);至于如何知其人(前代作者),则又必须先论其世。这样,文本就不再是可以任意截取的一堆故纸,而是有其历史生存理由的史源学有机结构的。所以,先生学术基础之深厚,不在于材料的简单积累,而在于既博且精。进而,先生由《廿二史劄记》入手研治史学,从中了解中国历史之大体,又注意其中提出的种种历史问题,建立起一种对中国通史的总体性把握,这又是由博开始;先生还从《廿二史劄记》中看到其自身的许多错误与问题,从而把此书既作为治中国史的上马石,又把它当作为由博返约的磨刀石。先生一生学术成果繁富,研究之面甚广,几乎手到之处皆能游刃有余,从未落入某种跳不出的陷阱。可是,先生又极其谦逊。为什么?他为我们这些后学昭示了一条重要道理,一个真正追求真理的学者,永远会自知不足,因此会真正地永保谦虚。
    
    关键词:陈垣(援庵) 史学遗产 精 博 目录学 考据
    
    
    援庵先生(1880-1971)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科的奠基人,也是20世纪中国的一位蜚声于海内外的史学大师和史学教育大家。援庵先生给我们留下的著作,其所涉及方面之淹博及其所穷究程度之高深,往往令读者生高山仰止之感。先生所培育出来的一代史家,也曾在我国作出了许多贡献。先生治学之风及为师之范,洵为宝贵的史学遗产。白寿彝先生在纪念援庵先生100岁(1980)与110岁(1990)诞辰时曾两度著文提出要继承这份遗产,我们的确应该为此而继续努力。以下略说个人学习中所得两点体会,以就正于史学界诸君。
    
    一、培基固本
    
    人所周知,治史须从目录学入手。如果不细作分析,如今有借助电脑检索之便,那么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是大问题了。其实,从援庵先生所讲的目录之学来看,问题远远不是如此简单,而且电脑检索也不能代替一切。以往治中国史者在撰文以前通常都会查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四库简明目录》或《书目答问》等书,从中了解有哪些人著了哪些书在自己所撰论著范围之内,于是翻阅并用卡片记下自己所需材料,在撰文时加以征引。这样的做法不为不对,可是未必精准,有时征引之文竟为断章取义。
    
    援庵先生的方法与此不同。先生的要求是,读其书且知其人。这样的要求有来由吗?孟子说:“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①这就是说,大凡善士或优秀学者,从共时性的层面而言,需要也能够与一乡、一国、天下之善士或学者作对话或交流;从历时性层面而言,需要也能够与历史上的善士或优秀学者作对话或交流。而与古人作对话或交流,则唯有诵其诗、读其书;诵其诗、读其书,则必论其世而知其人。这样的读书,与翻检个人一时所需材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治学门径,其效果亦必不同。
    
    上述孟子之言,其实孔子亦曾以不同方式论及。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②这里的“文献”,现在一般都当作文书来理解。不过这样解释并不符合孔子所言之本义。“文献”中的“文”表示的是文书典籍,而“献”的意思却是“贤者”。何晏在《论语集注》中引郑玄曰:“献,犹贤也。”③“献”作“贤”解,亦数见于《尚书》。《尚书·益稷》:“万邦黎献,共惟帝臣。”④《尚书·大诰》:“民献有十夫。”⑤又《尚书·酒誥》中也提及“殷献臣”、“献臣”。伪孔安国注均以“贤”、“善”释“献”。所以,孟子所说的读其书的“书”就是文,知其人的“人”就是献。
    
    如果认为这样解释仍然不够具体,那么请看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的说明:“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征者从之,乖异存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及名流之燕谈,稗官之纪录,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谓献也。”⑥说到这里,就与援庵先生的历史文献之学很接近了。
    
    援庵先生自1892年开始阅读张之洞撰《书目答问》,次年又系统阅读之,随后再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⑦为什么对《书目答问》这样一本篇幅不大的书,援庵先生不是用作翻检工具,而是当作课本来阅读呢?前一年读了它,下一年还系统地阅读它?愚意以为,这里正显示援庵先生治史入手之门径,其中也有我们应该学习的基本功。
    
    援庵先生读《书目答问》时,年当12-13岁,已经就塾从师读了《四书》和一些经书,可以说已经具备逐步走向研究之路的条件。下一步如何走?这是一般塾师无力指导的。正在愤悱之际,他发现并购买了张之洞编撰的《书目答问》。他读此书,目的不在于由此查书、找材料、写文章,而在于寻求下一步如何治学研究之道。《书目答问》一书,在当时恰好符合援庵先生的需要。
    
    张氏撰此书时,正在光绪初年提督四川学政任上。他巡视各县诸生学业与考核情况,常有许多好学的诸生请求指导进一步读书治学的问题。他觉得很难一一作答,于是编撰了此书作为一种指引。张氏未为本书作序,而是写了一篇简要的《书目答问略例》。⑧首先说明此编并非著述,而是对诸生的答问。进而指出“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又自注云:“此编所录,其原书为修四库书时所未有者,十之三四;四库虽有其书,而校本注本晚出者,十之七八。”按《答问》中时有此类点睛之语,几句话就说明了此书与《四库提要》的各自特色,故两不可少而各有各用,可以使学者免去多少走弯路、事倍功半之苦。随后再叙述此编体例,作为读者导引。最后说明此编收书二千余部,“疑于浩繁”(对于只想治某一专门之学者而言,其余书似乎过多),但又作小注云:“诸生当知其约,勿骇其多。”(对于只想治某一专门之学者而言,其专门领域之书又似嫌其不足)。《答问》既为治学入门之书,自然不宜过多,也不能太简,而其要在于博精兼备,使学者循此而知由博返约之道。这就是首先要有面上之广,又要能知道要想求精须从何处深入。张之洞身为学政,作《答问》以指导诸生如何自己找书、选书、读书,尽了为师之责。一般人看《答问》,就到此为止,而援庵先生则以为远未到位。
    
    在《答问》的略例与五卷目录正文之后,还有两篇附录。关于附一,张氏本人已认为不太重要;而关于附二,则张氏之立意与设计均有十分值得注意之处,其重要性绝不亚于以上目录正文。这个附录二的题目叫做《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
    
    《姓名略》前有一篇十分简要之导语⑨,首先说:“读书欲知门径,必须有师。师不易得,莫如即以国朝著述诸名家为师。大抵征实之学,今胜于古。”张氏此说,非一般学古而泥古者所能企及。随后张氏又做出举证。譬如,我们看到《答问》中经部“春秋左传之属”里开列了约28种书,其中仅有3种非清儒所撰,此3种书的精刻善本还是清人做的。所以,张氏之说的观点容或有可商之处,而其所据事实大体无误。在此段之末,张氏说:“知国朝学术之流别,便知历代学术之流别。胸有绳尺,自不为野言谬说所误。其为良师,不已多乎?”这里要对“流别”一词略作说明。所谓“流”者,系就学术纵向发展过程而言;而所谓“别”者,则指学科横向交互关系而言。所以,《姓名略》中各位著述家皆据“别”以作区分,而各“别”之中之学者又皆依先后发展之流而列(如果细看,其中还按小类再分先后之例)。
    
    《姓名略》所载清代(截至光绪元年以前)著述家之姓名按下述流别分列:经学家(其下又分汉学专门经学家与汉宋兼采经学家两小类)、史学家(张氏自注云:“地理为史学要领,国朝史学家皆精于此。”)、理学家(其下又分陆王兼程朱之学、程朱之学、陆王之学以及清代之兼通释典之理学别派)、经学史学兼理学家、小学家、文选学家、算学家(其下又分中法、西法、兼用中西法)、校勘之学家、金石学家、古文家(其下又分不立宗派古文家、桐城派古文家、阳湖派古文家)、骈体文家、诗家、词家、经济家(论经世致用之学而非现在之经济学)。张氏如此分列各流派学者,其目的在于回应当时诸生各自不同学术专攻方面之需要。
    
    如果说《答问》前半部的目录正文是张氏作为学政向诸生指教的是“文”,那么,在其后半部分的附二姓名略中向诸生所指教的则是“献”。所以,《书目答问》一书,虽然篇幅不大,但对于志在研究中国传统文献学与史学的学者而言,却是一部既有利于打好学术功底又十分便览的书。
    
    现在要进一步思考的是,过去所有学者都意识到了《答问》后半部的重要意义了吗?事实的回答是,并非如此。这样的答案有何根据?过去曾有出版商在重印《书目答问》时竟然都把《姓名略》这一部分删去了。援庵先生的一位重要学术传人柴德赓先生在《重印书目答问补正序》中对此提出批评说:“那才真正是不认识这个名单的价值的人妄删的。”⑩
    
    也许有人会为删去此《姓名略》的人辩护,其理由是:张氏所开的名单是要为诸生推荐老师,可是,仅标出老师的名字而不对每人做一番介绍,这有什么用呢?此问似乎有理。殊不知张氏开的这份名单,本来就是前面讲书目诸篇的附录,其目的不是单行之作,而是让人们对照着前面的目录来读的。不过,张氏的办法,不是前面专列书目,后面专述著作家的简历,而是使人在看前面的目录时,从后面名单中查看其作者属于哪个学术流别,看后面的名单时,往前面查看此人著了、注了、校了、辑了或精印了哪些书。看到了这些著述或注疏的学者后,就需要到后面名单里去查人,看看在哪些学术流别里有他的大名,就知道此人的学术兼跨了哪些领域,他在诸学术流别中的关系与地位。由此读其书而知其人;反之,在后面名单里看到了某人,就要知道在前面的书目所录的他的著述,知其人而读其书。这样,从消极的方面说,我们在引其书的时候,就不会随意对其书断章取义或者作出与原作者思想相悖的解释;从积极的方面说,我们就能够更顺利而且更深入地了解、体会作者的原意和精神风貌了。这样才能更好、更精到、更有效地读书。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姓名略里所录之人,在前面的目录里还有并未收录其书的。我们切不要以为这是张氏无意间的疏忽,他已在姓名略导语中说明:“所录诸家,其自著者及所称引者,皆可依据。词章诸家,皆雅正可学。书有诸家序跋者,其书必善。牵连钩考,其益无方。诸家著书或一两种,或数十种。间有无传书者,皆有论说见他人书中。”此导语最后有张氏一段小字自注云:“此编所录诸家外,其余学术不专一门,而博洽有文,其集中间及考论经史、陈说政事者,不可枚举。此录诸家著述中,必见其名。自可因缘而知之。”张氏上述的这些话,对于急于查书找资料的人来说,可能是太迂曲、繁琐而不切实用了,因此常被忽视或视而不见,以至于干脆被出版商删去。
    
    援庵先生则不然,他花了两年青春时光阅读《书目答问》,以后再读《四库提要》,这里正向我们开示了先生学术入门之途径。
    
    援庵先生屡次提出,研究史学的人,不论撰述什么问题,在史料上都要尽量“竭泽而渔”。那么我们应当怎样来理解“竭泽而渔”四个字呢?提出几个主题词,上网一查,然后逐条录下。这岂不就是一网打尽、“竭泽而渔”了吗?其实,这是把电脑上的网当成了涵盖一切史料之“泽”,事情真是如此简单而便利吗?恐怕这还是“捷径”,也许有用于一时,不过却妨害了治学者走上看似迂曲而实际最有效的正途。你敢说电脑之网无用?我绝无此意,而是想说,人脑应该先于电脑而动,电脑应该协助人脑为用。千万不能以电脑取代人脑,治史尤其如此。
    
    愚意以为,援庵先生所说的“泽”,就是我们学历史学的人所必需的史料或史源(Sources),它们汗牛充栋,象一片望不到边的水泽或海洋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初看时简直无从下手。当然,查看目录著作中的史部目录,或者上网检索,都能帮我们解决一些具体问题。可是,史学研究的发展自然也必须有其横向扩充(博大)与纵向深入(精深)的要求。在这样情况之下,我们就必须有能力认出或看清自己研究所须的史料或史源之“泽”的内在结构及其与外部水源之间的相互关联。这样的“泽”首先是具体的、明确而有限的,从而是可以“竭”的,当然在此限度以内,就可以“竭泽而渔”;再则这样的“泽”又并非一潭死水,从而会使在此捕鱼者长期落入这个陷阱而不能自拔,只要能看到它与外部的关联,就可以不断在更广阔的领域中深入发展。愚意以为,援庵先生所提倡的“竭泽而渔”,不是随意说的,而是对于史源学中的“文”与“献”的相互间相辅相成的关系看透彻了,并且在自己史学研究实践中深有体悟之后,才严肃地提出来的。张之洞氏所说的“牵连钩考,其益无方”与从已知之书、之人寻探未知之人、之书“自可因缘而知之。”这几句话可以说是被援庵先生看透了、用活了。
    
    援庵先生的文献目录之学,为自己一生之学培植了难得的深厚底蕴与博洽潜能。
    
    二、精益求精
    
    从前常听人说,援庵先生是无师自学而成的史学大师。此说有一定道理,因为援庵先生并非某一位大师的直接弟子或传人;但是他又并非没有任何老师,因为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是他的最初的老师。孔子要求弟子“学而时习之”。(11)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确如此。
    
    1903年,援庵先生23岁,开始研读赵翼《廿二史札记》。这是先生在目录学上下了十年博览功夫之后,把目光聚焦于史学之始,也是一次由博返约的重要步骤。先生治史,从赵氏《廿二史劄记》入手,可见是经过精准选择的。当年6月,先生所作识语云:“赵瓯北札记廿二史,每史先考史法,次论史事。其自序云:‘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相互勘校,其有抵牾处自见,辄摘出’,所谓史法也。又云:‘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所谓史事也。今将原本史法之属隶于前,史事之属隶于后,各自分卷,以便检阅焉。”(12)先生很快就理清了赵氏《劄记》内部的两个不同部分:前者为关系于史学文献之校勘、考据之学,即所谓史法;后者为关系于历史事实之归纳、总结与分析评论之学,即所谓史学。此二者互异而相资,实为治史之人必须从事的基础性工作。先生之治史,终身不离此二途。先生选此书入手史学,随后多年反复研究,并以此为史源学实习之教本教导学生。这样做,还有许多理由:赵氏劄记所论范围实际涵盖全部正史,因此读此书便可首先了解廿四史之梗概;这样就可以使治史者在治断代史或专门史之前,先准备一个通史之基础,此其一;对于已有一般通史基础而欲读廿四史的学者而言,赵氏劄记不啻为一种导读,其史法与史学二部分,既含有基础知识内容,又有问题的提出,由读赵氏劄记再读正史,其效率必远胜于略无准备、茫然就读廿四史者,此其二;赵氏劄记之中,其自身也有许多问题,援庵先生不仅自己发现并解决其问题,而且在史源学实习课上引导学生这样作,其目的在于教学生由博而精之道,此其三。不过,《廿二史劄记》之博亦仅限于所谓“正史”,赵氏于《劄记小引》中说明:“惟是家少藏书,不能繁征博采,以资参订。间有稗乘脞说与正史歧互者,又不敢遽诧为得间之奇。盖一代修史时,此等记载无不蒐入史局,其所去而不取者,必有难以征信之处,今或反据以驳正史之讹,不免贻讥有识。”(13)所以,赵氏劄记之博中,仍必有其陋处,此其四。治专门之学者,尽管可以在狭小范围内有一时耀眼之作品,如长期自限或固守此领域,则难免在学术上有落入“中等收入陷阱”之虞。所以,对于我们治史来说,赵氏劄记堪称一条由博而精之津梁;当然,我们仍须看到,赵氏劄记本身有其局限性,因此不能为其所限。援庵先生既重视赵氏劄记的启发之功能,在史源学眼界方面则远远超乎赵氏劄记涉及范围之外。先生以自己的研究成果向我们展示了此项道理。
    
    前清末叶,援庵先生曾先后从事新闻业与医药业,不过在从事医学事业时,仍不忘治中国医学史。1912年民国建立。次年先生即因当选国会议员而移居北京。1915年,文津阁《四库全书》从承德移至北京,贮存于京师图书馆。以前援庵先生用功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多年,读提要,不读其书,可乎?这时条件具备,此后十年时间中,先生就细心研读此书,对于四库所收各书之书名及作者姓名作了索引,又据当时流行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赵怀玉本)与文津阁本实际情况相比较,由其中存在的差异,发现了《四库全书》修纂过程中的情况和问题。(14)研读《四库全书》,是博;而先生这样的研读路数所体现出的却是真正的精。先生治学之路,就是不断博精相济之路。
    
    援庵先生一面博治《四库全书》,一面进入专门史研究领域。1917(丁巳)年,先生37岁,决定研究中国基督教史。他说:“春,居京师,发愿著中国基督教史,于是搜求明季基督教遗著益亟,更拟仿朱彝尊《经义考》、谢启昆《小学考》之例,为《乾隆基督教录》,以补《四库全书》之阙(家和谨按,这句话的分量何等之重,不读《四库》,敢说补《四库》之阙吗?),未有当也。已而得《言善录》,知野人(英华,字敛之,号万松野人)藏此类书众,狂喜,贻书野人,尽假而读之,野人弗吝也。余极感野人,野人亦喜有人能读其所藏,并盼他日汇刻诸书,以编纂校之任相属,此余交野人之始也。”(15)
    
    在结识英敛之后,援庵先生得知英氏所主持的辅仁社有“元也里可温教考”之研究课题,不久先生即作出同题论文一卷,英氏力主发表,先生则以为尚未完善,但经当时天主教学界耆宿、爱国主义教育大家马相伯老人之钦佩与点定,当年5月即付发表。这是先生第一篇公开发表之史学论文。此文于1920、1923、1934年三次修订,最后题为《元也里可温教考》。按,治元代也里可温教所必须参考之重要史料,厥为《元典章》,不了解元代基本典章制度,无法了解历史上各种复杂问题。先生早年即已注意此书,而此书充斥俚言杂语、颠倒误字,一时难以投入,至1930年夏,故宫有影印《元典章》之议,先生乃邀门人那志廉、胡乃庸及姜廷彬、叶德禄参加,先后点校多种版本,至1931年《沈刻元典章校补》完成,并作《元典章校补释例》,为校勘学之发展做出重要贡献。这里也可看出先生之治学是一环扣一环地进行的,他深知其所竭泽而渔之泽就是如此关联的。
    
    继《元也里可温教考》之后,先生在宗教史方面发表之重要论著有《开封一赐乐业教考》(1920)、《火祆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皆撰成于1922,发表于1923)。愚读先生宗教史著作,深感其意不在传播教义,而在研究中西文化之交流。1923年,先生更发表了被蔡元培先生称为“石破天惊”之作的《元西域人华化考》。元代自忽必烈即位至元亡,凡108年,如自灭亡南宋始计,则统一中国不过96年。一般认为,在历代少数民族王朝中,属于华化程度最浅者。而先生此书从儒学、佛老、文学、美术、礼俗、女学诸方面列举其突出代表性人物,叙述其生平,表彰其成就,说明其影响,从而揭示并阐明中华各民族不断相互切磋、交融之大势,在当时军阀割据、外敌交侵的情况下,先生此书之视域诚无愧于蔡元培先生“石破天惊”之推誉。此书征引极博,不仅数量近220种,且其涉及方面、类别尤为惊人,今之学者如能从此书征引书目作一番分析,定能得到有益之启发。至于此书考证之精,陈寅恪先生于此书1935年刻版序中云:“新会陈援庵先生之书,尤为中外学人所推服。盖先生之精思博识,吾国学者自钱晓征以来未之有也。”(16)此书精思博识之例所在多有,兹姑试举一例。此书卷四文学篇第一目“西域之中国诗人”中记郝天挺云:“郝天挺,字继先,号新斋。出于朵鲁别族。父和上拔都鲁,以武功称。天挺幼受业于遗山元好问之门,多所撰述。注《唐诗鼓吹》十卷外,又修《云南实录》五卷,事迹具《元史本传》(174)。天挺色目人,而《元史》与汉人同列,一时失检也。天挺诗,传者仅一二篇,其《麻姑山》一律,《元风雅》、《元交类》(17)并采之。而康熙《御定全金诗》(42)乃据以补入金人之郝天挺卷中。不知金元之间有两郝天挺:一为元好问师,一为好问弟子。《池北偶谈》(卷六)、《元诗选》(癸之乙)先后辨之。《四库提要》总集类三亦引《池北偶谈》说,释陆贻典之疑。乃《新元史》(148)郝天挺传中,又羼入金人郝天挺语。原语见《中州集(卷九)》郝天挺小传,《金史·隐逸传》采之曰:‘读书不为艺文,选官不为利养,唯通人能之。’又曰:‘男子生世,不耐饥寒,则虽小事不能成。子试以吾言求之。’此元好问述其师郝天挺语。而《新元史》以为是好问弟子郝天挺之言,亦一时失检也。”(18)原来历史上有两个名叫郝天挺的人,一为金人,为元好问之师,一为元人,为元好问之弟子。此种复杂情况弄得《元史》郝天挺本传错(此元代郝天挺本为色目人,而被误列于汉人中),康熙皇帝及其词臣们再错(把元郝天挺之诗列入《全金诗》中),《新元史》又错(在元人郝天挺传中混入金人郝天挺之语),错得颠颠倒倒,而先生乃能一一分辨清楚,精之至矣,非博又何以能成其精哉。
    
    1924年,援庵先生又发表《书内学院新校慈恩传后》,这是一篇就玄奘西游之年与梁任公(启超)的辩论文。梁先生读《慈恩传》中记玄奘西行归来于和田上唐太宗表中自言“贞观三年出游,今已十七年”之语,发生怀疑,从而进行研究,结论是玄奘于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开始西行。他对自己这番研究过程叙述得十分详细,也甚为得意。(19)其最为关键之论据,即为玄奘西行之初,曾在西突厥见到叶护可汗,而《新唐书·薛延陀传》中明言“贞观二年,突厥叶护可汗见弑。”如果玄奘三年出游,那么还能见到二年已经被杀的叶护可汗吗援庵先生对此多方驳难,其最关键之点则为叶护可汗有二人,其老者为统叶护可汗,其少者为统叶护之子肆叶护。贞观元年统叶护为其伯父莫贺咄所杀并取代,其子先逃亡康居,随后又被人拥立为肆叶护;肆叶护与莫贺咄连兵不息,最后击败莫贺咄而复位。玄奘所见者就是肆叶护可汗。援庵先生的主要根据为杜佑著《通典》卷199,边防15,突厥下。(20)按杜佑为唐代大政治家、大学者,其《通典》对于研究唐史而言,远比其他新旧《唐书》具有更大的权威性。梁先生一心着重正史,而未能注意《通典》,以至把两个叶护可汗混为一人,犯了与康熙皇帝及其词臣同样性质的错误,遂成智者千虑之一失。可见考史亟需谦逊之心态与笃实之学风,一旦满足于一时之见、一端之得,则错误随之而来,要在精益求精、精益求精!
    
    援庵先生的学术成果十分丰富,限于个人学力与本文之篇幅,此处不能备述。那么,援庵先生在已成为名扬中外的史学大师之后,为什么还能一贯地保持谦逊心态与笃实学风呢?愚以为,这也是值得我们作为后学反复思考并自省的问题。
    
    当援庵先生蜚声学界之时,“史料即史学”之说甚嚣尘上,而且这还是从海外留学归来的学者提倡的。先生于抗日战争期间著《通鉴胡注表微》,表彰胡三省难忘故国之情深,亦以自抒爱国之意重。不过此书亦在考证方面多有贡献,然先生在1946年本《通鉴胡注表微·考证篇》之序言中说:“考证为史学之门。不由考证入者,其史学每不可信。彼毕生盘旋于门、以为尽史学之能事者固非;不由其门而入者亦非也。”而在1958年之序言中又改为:“考证为史学方法之一。欲实事求是,非考证不可。彼毕生从事考证、以为尽史学之能事者固非;薄视考证以为不足道者,亦未必是也。”(21)按先生前后二序,其同处在于:历史考证不等于史学,所以不能以历史考证即为史学之全体;其不同处在于:前序视考证为史学之门,不入其门则多不可信,后序则说明考据为史学方法或法门之一,并非史学方法全体,不过,如欲实事求是,考证仍不可少。当然后序较前序更为清晰而确切。先生毕生从事考证,由此门而做出许多研究精品,可是他对自己这种治学之路毫无高调夸张之意。且看先生在讲授“史源学实习”课上对学生所说的话:“我之学问,小儒之学,如汉章句之学。”(22)先生又说:“上古史不从经入手者,尚何求乎?称之为经者,经常不变,尊之也。故虽讲经,亦实讲史。讲史学,讲文学,未读经,岂可成乎?成名难由徼幸。史学家尤难成名。书太多,三十岁以前难成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二十五岁以前即可成名,史学不可也。……我明年七十,更觉所见太少,所知太少。既非自馁,亦非自卑。诸君比我聪明,三十五岁时将与我相同。今年我将十三经涉猎一遍。”(23)这些话诚挚感人,先生为什么会如此谦逊低调呢?窃以为,答案只有一句话:“他读的书太多了。”只要稍微仔细一点看看上引听课笔记,我们就可以知道,古代典籍之中错误是很多的。谓予不信,可以试查书目,历来以“质疑”、“志疑”、“辨疑”、“辨伪”“辨正”、“补正”、“正讹”、“考异”、“改错”、“纠谬”等等为题名之书哪能算少?当然,书籍中错,有作者本人就错,有传布者传抄或付梓失误以及失校之错,所以读书愈多,知错愈多。一个人自知易错的程度,与他读书之量成正比。反之则成无知故无畏了。譬如,上文曾引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丛刻本中就有把《元文类》误刻作《元交类》处,这分明是梓人误刻而校者又失检之故,而非先生本人之误,自然无伤于先生之大雅。可见错太容易了。若非如此,校勘学家与校勘之学也就不会在历史上出现了。因为错误很容易犯,所以学者必须严于律己,保持良好严谨之学风;同样因为错误很容易犯,先生对于古人之失误,往往以“失检”一语表述,而非动辄严词训斥,意在宽以待人而又坚持真理,是从另一方面彰显出长者之学术风度。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援庵先生的笃实而谨严的学风,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遗产在史学研究领域的继承和发扬。我们常说“自强不息”是中国人精神文化的精华,这见于《周易·乾卦·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24)《老子》第33章:“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25)又《老子》第71章:“知不知上,不知知病。(王弼注云:‘不知知之不足任,则病也。’)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26)真自强者,必先自知。自知而后始能自省,自省而后始能自胜,自胜而后能以自强。愚窃以为,援庵先生身体力行的就是这样的学者精神。这也就是我们作为晚辈学者所应该念兹在兹,充分继承并发扬之所在。区区一隅之见,尚祈史学界朋友多多指正。
    
    
    注释:
    
    ①《孟子·万章下》,《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46页。
    
    ②《论语·八佾》,《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466页。
    
    ③《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466页。
    
    ④《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43页。
    
    ⑤《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98页。
    
    ⑥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上册,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年版,第3页。
    
    ⑦凡关于先生治学生平年代,皆据《陈垣年谱配图长编》,刘乃和、周少川、王明泽、邓瑞全撰,下不备注。
    
    ⑧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4页。
    
    ⑨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第219页。
    
    ⑩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第6页。
    
    (11)《论语·学而》首句。
    
    (12)陈智超编:《陈垣史源学杂文》前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
    
    (13)王树民:《廿二史劄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年版,小引第1页。
    
    (14)参阅柴德赓《励耘书屋问学记》、刘乃和《励耘承学录》。
    
    (15)陈垣:《万松野人言善录·跋》,转引自《陈垣年谱配图长编》第71页。
    
    (16)《励耘书屋丛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第1册,第7页。陈寅恪先生此序极值一读。此处恕不能备引。
    
    (17)家和谨按,木刻版如此,据参考书目则应为《元文类》。
    
    (18)见此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丛刻》,第126-127页。
    
    (19)原文见氏所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4-87页。文长恕不备引。
    
    (20)杜佑:《通典》,中华书局影印《万有文库》本1982年版,第1077-1078页。
    
    (21)愚过去仅知1958年序,而不知1946年序,多蒙先生令孙智超教授亲笔书示,并于电话中嘱愚留意其间异同,谨此附谢。
    
    (22)据李瑚学长1947年听史源学实习课笔记之首页,见陈垣著、陈智超编《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9页。
    
    (23)此段在李瑚君1948年听课笔记首页,见陈垣著、陈智超编《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第103页。
    
    (24)《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4页。
    
    (25)《老子》,《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册,第19页。按王弼注亦甚好。
    
    (26)《老子》,《诸子集成》本,第3册,第43页。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