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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燕王晓葵]灾害记忆何以传承——以一个村落地方神的变迁史为例(2)


    三、一百年前的一场风灾
    庙多建在水口,H庙四面环水,前后分别各有一座小桥连通,无论何时都未被淹没过。在村民们看来这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据说该庙原有八百年历史,后在刚解放那一阵被改造成水产大队办公室,文革时被彻底拆除,直到2002年又由村民们重建。庙的重建主要是为了还当地地方神“小福菩萨”一个安身之处。因其灵验,此处香火旺盛,村民多将自己的子孙寄拜[24]于他,于是他又有了“小福干爹”的称呼。此外,老人们还会称他为“总管大人”。
    如今,人们回忆起一百年前的那场风灾仍是充满着恐惧。约一百年前的一天,北圩村有两个农民在地里锄地,忽然他们看见一条奇大无比的蚯蚓,更奇怪的是这蚯蚓头上还长着两只角。据说这是一条正在修行的龙。到这条龙修成正果这一天,狂风大作,还下起了暴雨。拴在河里的船被卷上了岸,河里的水也连带着不断被卷入空中,飞舞着、旋转着经过一个个村子。风过之处,房子成了废墟,村民们伤亡惨重。这些伤亡的村民据说都是吃了倒雨鲤花的人,那些没吃的则没事。这倒雨鲤花,据说是雨倒着下的时候从空中掉下来的鲤鱼。当年住在河东的一个老爷爷还劝河西的人,“这倒雨鲤花吃不得。”但河西的人并未听劝,分而食之。结果河东的人家安然无恙,河西的人家除了其中一户之外,其余家家户户都死了人。原来这条鲤鱼是龙之女,龙卷风是龙王来报仇了。而幸存的这户人家因有三个儿子分别名为阿龙、阿虎、阿豹,星宿大,龙斗不过三兄弟,于是才得以幸存。不过如今这户人家的后代都已入赘到别人家,也是断了香火。当时龙卷风本是要过H庙再往南席卷而下,小福菩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掰住龙角,硬生生让它转了向,由此护住了H庙,也护住了往南这一片村落。
    在老人们口中还流传着这么一首小诗,“章家河头北圩上,男男女女做化场。四月十六龙摆滩,大小棺材百亩漾。”[25]此后每年阴历四月十六,北圩的人家,家家户户都要拜阿太,以祭祀龙卷风中死去的祖先。
    我在查阅民国《德清县志》时发现有《北圩风灾记》[26]一篇,该文是由当时的知县张缙云所写。全文如下:
    “丙申孟夏之望,天气炎蒸,翳云忽起,午后风雨交作,倾注不绝。邑之东南乡徐家庄左近有名北圩者,是日申刻猝遇风灾。治城闻报后,群随邑侯汉章张公驰至该处,惟见自公子庙起至北圩村长亘十余里,屋宇倾圯,居民之断脰折臂或伤或毙者二百余口。诚近今之至大奇劫焉。当风雨之初起也先于东南角飙竖,黑气冲突,层霄忽而西北河墩桥外之公子庙后,灼有烟焰红光自岩穴喷腾而出,其声隆隆如数百轮舟鼓浪相逐。霎时,两气相薄,天昏地暗,河水沸腾。昏暗中恍有数百万鸟雀盘舞触之皆屋瓦也。土人无知,喧传水龙与火龙斗。又传北山之麓素有极大蜈蚣蜷屈其中,今触龙腥奋而跃斗。道听途说,殊无确据。唯所奇者,木叶焦如火烙,树上系有五色草绳,周络村中凡草绳缠绕之处,庐舍无获瓦全。古柏乔松大者数围,桑竹杂木小者拱把,均被扭断。更有巨石重可二三百斤,竟挟之而走。屋内有石臼重逾百斤,随风飞坠于村外。农船百余号尽遭沉没,或悬搁树上。又有八岁童乘风远御直至西乡六十里外从空堕下。村中浮厝各柩棺盖与骸骨被风卷去而棺底独存。甚有数冢掩葬已久,风摧冢崩,尸骸零落。唯剩败絮残衣,委弃丛莽。通计十余里中,断埂颓垣,一望无际。唯村之中央有兄弟沈阿虎阿豹者,其左右邻俱倾倒,彼独片瓦不损,或称其先世好善以致此,此一说也。或称丙子岁江浙有剪辫之谣,谓是白莲教试其妖术行旅艰危时,北圩误毙过客三人,阿虎阿豹独不与此,又一说也。但无论其事之虚实,而该处风俗强悍,素以药鱼牟利,荼毒水族,迭经劝谕,积习难改,岂天故甄其善恶以示惩劝欤?因就众所共见与天灾之信而有征者以志其异,且为世之好善者劝焉。”
    该县志中还记载:“四月十六北圩风灾吹倒房屋数百间,压死七十余人,受伤一百八十余人。”[27]
    与史料对照,村民们的记忆虽有出入,但仍有部分内容是相似的。相比知县张缙云对风灾的解释,村民们的描述更为曲折细致,他们用自己的逻辑来解释发生在身边的怪事。这样的描述不禁让我想到八重山所流传的“人鱼与海啸”传说,传说里“包含着先人想传达给后人的信息,隐含着来源于经验的教训”[28]。与人鱼一样,“长角的蚯蚓”、“倒雨鲤花”也是异象,它们的出现成为龙卷风来临的预兆并被放入故事中传给后人。此外,与知县所说的天谴论类似,民间流传的版本里不管是《风灾记》里提到的“先世好善”说还是现在的复仇说,也都隐含着一种因果报应的意味。
    随即阿爷们又向我讲述了小福菩萨护佑村落的故事。比如抗日战争时期,日军与解放军[29]曾在附近村子里打了一天一夜,解放军大败,全军覆没。然而村民们却毫发未损。村里老人都认为我们这个地方因着小福菩萨的存在而成为福地。事实上从他们在叙述过程中一直强调小福菩萨的作用,便可以看到一种微妙的变化,即这一灾害记忆的重点已然从如何防范风灾转到了灵验叙事上。或者说在这些老人的记忆中这个灾害记忆原本就只是灵验叙事的一部分。当然我现在无从追溯这一灾害记忆叙事源自何时何处,但至少在上文提及的《北圩风灾记》上还没有地方神的灵验叙事。
    不过当我追溯小福菩萨的源起时发现,江南地区的“总管信仰”历时悠久。“总管”称号来源于元代海运船团指挥官的称呼,且元末已出现了“总管”之称的地方神,这些地方神都有保佑水运、漕运的生前义行传说。[30]也就是说,小福菩萨作为一个地方保护神,他象征着当地村民对几百年前水患灾害的记忆、一百年前风灾的记忆,从起源层面来说,还承载着当时的人们对治水牺牲之人的纪念与感恩。对当时的亲历者来说,地方神及围绕其所举办的仪式,是一个有效的公共灾害记忆传承装置。只是交往记忆总是有着时间的限制,“在大多数情况下,交往记忆会不引人注意地安静地消失”[31],特别是在水灾、风灾都无法对这个村落造成威胁的年代,虽然人们依然有着这位“总管大人”会护佑该地平安的集体记忆,但与其相关的灾害记忆本身已不再是重要的交流内容而逐渐成为灵验叙事的一部分。但是“对于人而言,不管是作为个体还是作为群体,注重的必定是使精神层面的内心和中间世界可以在时间的长河中固定下来”[32],那么当防灾知识不再是传承的主要内容,在灵验的外衣下,村民们又在传承什么。
    四、灵验的机制
    个体的记忆受制于“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33],而且“在功能记忆中,涉及一段‘占为己有’的记忆,涉及它是如何产生于选择、联结、意义建构这一过程”[34],如果说家庭记忆的叙事框架是为了突出并传承自己家庭所特有的道德品质[35],那么当庙管阿爷们坐在神像前交流各自的灵验体验时,对他们而言这个框架是什么,背后又是想建构并传承什么。
    在访谈期间,小福菩萨神像前不时就会有人来烧香。他们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希望自己身上的顽疾可以减轻或治愈。而庙管阿爷们坐在一起时谈论最多的也是与疾病相关的灵验故事。事实上他们之所以当庙管,是因为他们都曾在重病期间,特别是当医生都束手无策时,受惠于小福菩萨并得到痊愈。在此我并不想直接引用他们的灵验叙事,我着重想探讨的是,在他们看来灵验何以可能,因为这个灵验的机制才是他们重点想要传达的信息。
    首先是信与灵验之间的关系。在庙管阿爷们看来,不管什么劫难,“你只要信小福干爹,就好了。”在分析“信”的行为后我发现,“信”与“灵验”之间并无纯粹明晰的先后关系。当病人吃仙丹[36]时,也许只是出于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但也可能会有效果,而一旦有了效果他就会信菩萨。而有的人,在听完这些灵验叙事之后,真的很信小福菩萨却未必灵验。也就是说,未必信就会灵验,但只要灵验了,就肯定会信。而且在人神互动中,人为神出钱出力,而神为人消灾解难,彼此之间的信任感与依赖感也会愈加深厚。
    其次是当灵验失灵时。每当灵验失灵,村民们往往默认是村民本人的“运道”问题,却从不质疑菩萨的灵验性。所谓“运道”,在村民们看来既与个人的生辰八字相关,又与个人、家族的德行相关,而后者更为关键。“信”这个行为本身就蕴含着求愿者本人需要多做好事、成为好人的潜规则。村民们对此并不惊讶,在他们看来,神灵只会帮助那些积了福积了德的人。而那些失灵的人,则往往是其人或其家庭在道德上存在着严重问题。这也就杜绝了失灵叙事的产生与传播。
    可见,想要得到小福菩萨的帮助,人的为善与否才是关键。在庙管阿爷以及前来求神的人们的灵验叙事中,与人为善的价值观在不断的重复叙事中成为一种行为规范,与不吃“倒雨鲤花”的禁忌一样,这里的“与人为善”即是当下的人们想要传承给后人的防灾记忆。这些个体的创伤记忆,虽未能上升到民族或世界层面文化创伤的程度,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通过个体的反复咀嚼”,他们同样在努力使村落“形成集体的共识和道德规则,从而建立真正的道德常识,并在社会层面上自觉遵守”。[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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