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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敏华]论元明杂剧鬼戏及其民俗文化表现——以《生金阁》、《盆儿鬼》为主要考察对象(3)


    三、魂子:在调笑中接受安抚
    民间文艺中的鬼形象和故事,大致是人间生活的折射和反映。这两本杂剧中的两个冤死鬼形象,正是元代冤狱多发和治安混乱的明证,更是民间强调安抚冤魂的民俗信仰的具体表现。细细品味,上述《盆儿鬼》、《生金阁》两部杂剧鬼戏,描写两个无辜被枉杀者的悲惨命运,应该是悲剧才对,可偏偏不是悲剧,通篇洋溢着喜剧的风格,或者更严格点,可以把它们称作“恶作剧”。而剧中的这两个主人(鬼)公,也不是什么让人恐惧的鬼怪形象,却像是令人欢喜的两个“调皮鬼”。所以说,他们是在调笑中接受安抚的。
    无头鬼、盆儿鬼由“魂子”扮演。魂子应当是元明杂剧众多角色行当中的一个,可惜每每不为学人重视,研究杂剧角色行当时也往往不把它排列进去。元明杂剧里的女鬼由“魂旦”应工,男鬼由“魂子”应工,魂旦和魂子不等于正旦和正末,对他们有特殊的表演技巧上的要求。后世昆剧里扮演鬼怪专门有“鬼步”这样的步态规定,应当是对杂剧魂子、魂旦表演的继承发展。我以为,杂剧魂子的表演很有可能还是戴假面具的。这种做法,直至今天,还在许多地方(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的民间小戏中保留。日本韩国的“民俗艺能”实际状况,更能支持笔者的这一观点。
    盆儿鬼和无头鬼不但因为受冤枉而让人同情,且言行举止充满人情味和滑稽味,像两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让人笑话,给人取乐。不仅不使人恐惧害怕,还处处有着亲近感,令人同情。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按照“人”的形象来塑造的。他们头颅已搬了家,还会“肚饥”,郭成手里拿着“馒头”(这是娄青的诨话,把他手中提的自己的人头戏称作“馒头”),却讨“蒸饼”吃;等到向包公诉冤完毕,他又让娄青送一程,说原;鬼也“怕鬼”,真是调笑之极!细想来又似有深意:这是个人鬼颠倒的世界,像庞衙内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害人之鬼!更有甚者,盆儿鬼杨国用已经被烧成了灰,也会饥渴,一会儿到外面“寻一盅茶喝”,一会儿到外面讨“烧饼儿”吃,甚至耽误了向包公诉冤。杨国用也有“怕门神”不敢进衙门的情节。联想到《窦娥冤》等剧中的类似情节,可见此已是元代杂剧鬼戏的一个程式化表演。
    古籍《中庸》里有一段论述鬼神的话:“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戏剧表演却使人对神鬼能够“视而见”、“听而闻”、“体物而遗”,“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戏剧表演在这一点上具有祭祀一样的文化功能。戏剧表演本身就是从祭祀仪式中脱胎而来。
    两部剧作有一个全然一致的情节是,杨国用和郭成在遭遇杀身之祸前,都做过噩梦,郭成正是因为这个噩梦而去找“一口灵”算命的。两个人都被算命先生预料有“百日血光之灾”,郭成在外出避灾途中遇害,杨国用在避灾最后一天回家途中遇害。这一情节表明民间相信“梦兆”这样的俗信。梦兆有吉兆和凶兆,故有“美梦”和“噩梦”的区别。《盆儿鬼》中张敝古问“盆罐赵”讨夜盆儿,“盆罐赵”决定将用骨殖做的那个给他,对老婆说:“等他拿去做夜盆儿,有他那老鸡疤厌镇,也不怕它有什么灵变。”这句话表现了民间“男根崇拜”,认为老男人的阳物(“老鸡疤”)具有厌胜镇魂的巫术作用。同剧第二折正末扮演窑神,是瓦窑行业的行业神,他出面来为杨国用打抱不平,列数盆罐赵谋财害命的罪行,甚至坐在赵的身上强迫他答应超度杨国用,表明了民间对行业神职权范围的看法:地方保护神是保护一地平安的,而行业神应该对本行业人士的行业道德有所规范,不能听凭他们胡作非为。并且这一折的窑神由正末改扮,正末在上一折扮演的杨国用已经变成鬼了,也就是说,本剧中的“神”与“鬼”由一人扮演,曲折反映出民间“神鬼一系”的俗信。
    苏联美学家巴赫金在他的“狂欢节”理论中说,“鬼就是各种非官方观点、神圣观点反面的欢快的、两面性的体现者”,在民间文化中,“鬼身上没有任何恐怖和异己的东西。有的鬼和地狱本身也只是‘滑稽怪物’而已”。用他的理论来考察本论的这两个鬼形象,真是两个充满了笑谑性特征的狂欢节形象。“无头鬼”剧重点所在的第三折的时间背景,正好是元宵节,而元宵节,正是中国一年中最为狂欢的节日。狂欢节需要滑稽怪物的调笑。可以想见,两部鬼戏非常切合在狂欢的节日里作广场演出。
    在民间俗语的另一个层面上,“鬼”早已演变成褒义的词汇。如“机灵鬼”、“调皮鬼”,唐代诗人李贺被称作“鬼才”,这是相当高的评价。即使不属褒义,也是民间极生动常见的口头用语,如情人间的娇嗔语“鬼东西”、相思病被称为“鬼病”等。还有“小气鬼”、“贪心鬼”、“烟鬼”、“酒鬼”、“色鬼”、“赌鬼”等,都是人们对一些性格行为上走极端、有缺陷之人的无大贬义的称谓。“没头鬼”其实也是其中之一,是对做事没头没脑、粗心大意的人的专称。这大概正是像《生金阁》这样的剧本,何以在敷演了“无头鬼”“刑天舞干戚”般的复仇“猛志”之后,还要再表现他滑稽性情的一面。有青天大老爷包公为他做主,郭成当然可以再回到原先的小人物位置上去,甚至成为人们无伤大雅的搞笑对象。
    两部杂剧有几个人物的诨名颇令人注目。《盆儿鬼》剧中的凶手名“盆罐赵”,一望而知,这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一个很能体现宋元都市风气的“诨名”。宋元市井百业人多起有绰号诨名,或由外人惯喊,或由自己命名,前者或许是因为他的营生有特点,这一职业名气掩盖了他的本名;后者则多半是当事人把它用作广告。有名“酒李二郎”、“扇李二郎”、“花李二郎”的,职业缀在完整姓名的前面;有名“吴白肠”、“王团子”的,把姓放在买卖商品的前面;有名“爊肝朱”、“画鱼周”、“锄头段”、“笙张”的,所从事的买卖或商品后,只缀一个姓。直至现代,北京的“豆汁何”、天津的“泥人张”之类还是一样的构成。剧中人“盆罐赵”正属于这一类。故此这部杂剧不光有鬼文化的氛围,还有市井文化,特别是市商民俗的色彩。《盆儿鬼》里的算命先生名“贾半仙”,《生金阁》里的算命先生叫“一口灵”,这两个名字也是颇具广告意味的诨名艺号。贾半仙,赶上半个神仙,但却姓“贾”,谐“假”;一口灵,准确到位,毫无废话,一张口就灵验,这诨名前面甚至连姓氏都不着。《生金阁》里包公手下的娄青,自号“催动坑”。人都知道土坑是超稳定的,故对坐着不动的人有“坐下一个坑”的形容,他却自吹能“催动坑”,连坑都能催动,别说是人了,但他后来勾无头鬼时百般惧怕,正好与前面的自吹自擂形成对比,制造笑料。巴赫金论述过狂欢节不可或缺的“小丑和傻瓜”,这几个以丑角表演的人物(包括正末扮演的张敝古)身上,正有着巴赫金笔下“狂欢节小丑”的笑谑文化色彩。
    上述两本杂剧中的两个冤死鬼,最后都得以报仇雪恨,但他们的复仇最终是靠包公才得以实现的。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自己直接前去复仇,而是像人一样到开封府的包公那里告状,经过包公审理才得以真相大白、申冤理枉。这更能说明他们两个是根据“人”———人的外形、人的内心、人的言行举止、能力局限来塑造的,他们是小人物,他们即使成了鬼,力量依然有限,还得借助窑神、包公等外力才能实现自己报仇的愿望。
    中国戏曲即使是“鬼戏”也很少有“鬼气”,做不到起码的严肃,而是一派诙谐调笑的风格,所以中国戏曲缺少威慑力、批判力,但是,这样的嬉笑怒骂风格正是广大民众的喜闻乐见,是节日狂欢之所在。中国戏曲是古老民俗文化之宝库,我们可以从中解读到许多民间习俗民间信仰,这一点是怎么肯定都不为过的。
    (本文刊载于《中华戏曲》2013年第1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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