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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想史的高度把握中国史学的民族特性——吴怀祺教授访谈录(3)


    三、传统史学的民族思维特性
    问:您曾经把“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和“成一家之言”称作中国富有民族特色的三大历史思维。“究天人之际”,实际上是一种将“天”与“人”联结并论的整体思维,那么这种天人关联的整体思维对于我们认识历史变化有何影响?
    天人关联的思维,又可以叫“究天人之际”的整体的思维,它将自然界与人类社会视为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密不可分的整体,并在这种前提下思考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运动变化。这种思维方式在《周易》当中有丰富的体现,从八卦卦爻形的阴阳乾坤天地的内涵,到大衍之数占蓍之法,都反映出《周易》联系天人的思维特点。易学中的象数派以图式演绎出世界变化、历史变迁,即是表明了自然与社会的联系。天人联结的整体思维长久以来影响着人们对历史变化的思考,它首先使得人们把人类历史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认为人类社会历史的演进与自然的变化息息相关。其次,它引起了人们对历史发展动因的讨论,究竟是天决定历史的变化,还是人事决定社会的变动?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又派生出天人感应说、灾异说、重人事说等不同的历史观。我们就以司马迁、郑樵为例,具体来谈一谈。
    司马迁写《史记》,将天人整体的系统思维充分运用到对历史变动的考察中。这与当时的学术思潮有关,与司马迁的天官学基础有关,但最主要的还是受他的易学家学的直接影响。首先,《史记》的结构体现了天人整体的观念。由《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对《史记》写作的说明可以看出,他以天人关系的理路设计出史书的编纂体系,架构出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的基本结构。列传、本纪和世家从人和人事层面上,体现出历史以人为本的本质特征。同时,《史记》设立书的体例,与本纪、世家、列传联结起来,体现天与人的关联,如《河渠书》表现的是人与地,即环境地域的联结;《天官书》则体现了三维空间的整体历史观。其次,《史记》以“究天人之际”作为重要旨趣。一方面,司马迁反对天人感应说,认为自然的天不能直接支配社会历史兴衰与人事荣辱。他在《伯夷列传》中对天命表示怀疑,在《天官书》中认为“星历之书,多杂禨祥,不经”,在《封禅书》中对秦始皇、汉武帝求仙长生荒唐行为进行揭露;另一方面,司马迁也认为自然的天对人类历史有影响。如《货殖列传》和《平准书》就阐述了自然地理条件对于社会历史的影响;《史记》的很多篇目都体现了财富与大到国家兴衰、小到个人富贵尊卑所产生的影响。司马迁还从自然的运动中得到对于社会变化的理解,认为天象四时有盛衰变化,人类社会也有盛衰的运动。
    郑樵的《通志》也非常重视天人整体思维。作为一部纪传体通史,《通志》运用帝纪、年谱、略、世家、载记、列传等6种体例,对起于三皇、迄于隋末上下数千年中国历史作了叙述。《通志》的历史叙述有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在关注人类历史的同时,又重视于对自然历史的记载。英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第一分册第三章中肯定《通志》一书“有大量的科学内容,应该加以认识。”从《通志》的记载可知,郑樵对于自然的认识,至少包含如下几个方面内容:一是以气的相合对磁石何以能吸针作出了解释;二是以具有很高科学性的《步天歌》作为《通志·天文略》的主要内容;三是《通志·七音略》的韵图带有数学坐标的观念;四是昆虫草木学上的“明其品汇”的思想。以《昆虫草木略》来说,郑樵在史书中著录大量动植物学知识,这是前所未有的。其实人类的生活离不开动植物,人类社会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即是认识、培育和利用动植物的过程。虽然郑樵是因“明经”的需要去研究昆虫草木,但将其载入史书,当然是一种科学的认识,体现了天人整体的思维特点。
    问:历史的发展演变有其“势”,它昭示着历史发展的趋势和方向。人们看历史,不仅仅是看一个个人物、一桩桩事件,更是要掌握历史发展之势,“知兴衰更替”,才能更好地发挥历史学的当代意义。那么通变的历史思维是如何帮助人们认识历史发展之势的呢?
    中国古代史学家从易学的通变思维得到启示,形成了以“通古今之变”为代表的通变历史思维。这一思维既体现了历史运动过程的相互联系,又在联系中呈现出变化的阶段性和某种趋势,使得认识历史发展大势成为可能。我们民族在古代史学思想史上有富有特色的历史大势论,它作为一种内蕴辩证联系的历史通识,就是发端于“通古今之变”的历史思维,至今对我们思考历史、观察世界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历史大势论首先涉及对历史变动的解喻,其中内蕴通变思维。先秦史官考察历史发展之势、“观国之吉凶”,往往具有历史通变的眼光。《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周史以《周易》见陈侯,“遇《观》之《否》”,以《周易》义阐释历史发展的趋向:“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及陈之初亡也,陈桓子始大于齐。其后亡也,成子得政。”昭公三十二年,史墨对当时鲁国时势的变动也有一番精彩议论:“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如今为庶。”依据矛盾对立变化的思想,对一个历史大时代的特征作出了概括。
    其次,历史大势论强调社会历史的盛衰变化。司马迁说:“物盛而衰,固其变也。”正是通变历史思维下对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总结。历史盛衰观要求把历史盛衰变动作为一个过程来把握,司马迁《史记》的一个很大特色,就是从盛衰变动的全过程把握历史。如《秦本纪》和《秦始皇本纪》合在一起,《秦本纪》写秦朝兴起的历史,《秦始皇本纪》写秦一统天下,由盛转衰,写始皇之死,二世自杀,并记述项羽“主命分天下王诸侯,秦竟灭矣。后五年,天下定于汉”的过程,这样,就把秦兴起、发展、全盛、衰败、灭亡的全过程展示了出来,充分体现了历史发展之势,为我们认识历史、展望未来提供了启示。
    问:说到通变的历史思维,自然会联想到郑樵提出的会通思想。您长期从事郑樵研究,成果丰硕,能否进一步谈谈郑樵会通思想的含义,以及它与通变思维的异同?
    会通思想无疑是郑樵史学思想的核心,《通志·总序》开宗明义:“百川异趋,必会于海,然后九州无浸淫之患;万国殊途,必通诸夏,然后八荒无壅滞之忧:会通之义大矣哉!”纵观郑樵的会通思想,与司马迁以来所提倡的通变思想确实不尽相同。
    概括起来讲,郑樵的会通思想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其一,视历史为联系的过程,体现的是一个“通”字。郑樵所说的联系,不但有古今联系,而且含地区间的联系。他主张写作历史,要“上通于尧舜,旁通于齐鲁”,“上通”与“旁通”结合在一起,才是“通”的全部含义。从联系的观点看历史,郑樵强调通史写作的重要性。认为断代写史会重复记述山川地形等外部不变条件,割断和重复叙述朝代之间的历史事件,无法彰显制度的因革损益特点。而通史写作,便可避免这些现象的发生。郑樵强调历史的前后联系是正确的,而他不认同断代史也需要有“通识”的眼光,则是其认识的局限性。郑樵会通思想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则是强调文献汇聚,体现的是一个“会”字。他主张历史撰述应该要“同天下之文”,要“会天下之书而修”,“集天下之书为一书”。这显然是从史料搜集与占有角度而言的。郑樵主张修史要充分地搜集和占有资料,认为只有充分地占有了天下的史文,才能够做到“会天下之理”,从而最终通过别识心裁形成自己的“一家言”。会通思想,既是郑樵的修史主张,也是其评史的标准。
    至于古今之“变”的思想,郑樵所主张的历史的贯通与联系,就已经蕴含了这一思想,而且《通志·总序》中也提出了“极古今之变”的主张,只可惜《总序》没有对此思想再作进一步的具体论述。
    问:中国传统文化一直有追求创新的理想。白寿彝先生曾经说过,司马迁的“成一家之言”要成的不是当时的六家,而是“史家”之言,史之成家始于司马迁。您则进一步将“成一家之言”定义为一种求新的历史思维,请具体谈谈您的看法。
    传统文化的创新思想是相当突出的,《史记》的“成一家之言”就是其中的重要内容。这种创新思维通过对历史成果的继承、突破和超越,实现前人基础上的学术创新,形成“独断之学”,从而不断推进学术和文化的进步。《史记》以“成一家之言”为重要旨趣,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扬弃诸家学术,比如,剔除了阴阳家“使人惧而多畏”的天人牵强比附,吸收“序四时之大顺”的合理内容;墨家虽然规矩苛刻,“俭而难遵”,但他们提倡“强本节用”,不应该废止;法家“严而少恩”,却有益于维持君臣名分;名家不通大体、纠缠名谓,但辨证名实还是不可少的;儒家礼教繁琐不得要领,但对维持等级礼制却十分重要。在扬弃的基础上,广泛吸收各家有益的成分,陶铸成独具特色的新学术。司马迁还总结以前的史书,综合它们在编纂上各自的特有形式,结合大一统思想,创造出新的史书编纂体裁——纪传体。这是他“一家之言”的创新性在形式上的反映。
    司马迁的“一家之言”,不属于任何一家,既不是什么新道家,也不是儒家,也不是其他“家”。司马迁是“史家”,他的一家之言是“史家之言”。自司马迁始,史学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独具特色的学风和研究方法,史学真正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
    融会各家以创新学术的思维路径在后代得到了发扬。比如袁宏,他就是在兼收儒玄的基础上发展学术的。他评几千年学术大势,论六经得失,对汉代的学术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司马谈分六家、班固明九流,这两种学术分类不可轻易定其高下:“观其所由,皆圣王之道也。……寻史谈之言,以道家为统,班固之论,以儒家为高。二家之说,未知所辩。”(《后汉纪·章帝纪》)袁宏身上玄学家的色彩很浓重,但并没有因此排斥其他学派。他同司马谈一样,对六家是有一个总体的认识的,在全面认识的基础上提出“儒道合流”,是学术史上一次有益的创新。
    古代史家的创新,表现在创新思想上,诸如提倡独断之学,强调别识心裁,肯定学有宗旨,等等,即是学术创新的思想体现;表现在历史编纂当中,往往通过推陈出新,使得传统史书体裁得到不断完善,新的史书体裁不断涌现,由此推动传统史学的不断发展。
    问:中国古代的历史思维非常丰富,除去以上提到的,您认为还有哪些具体的历史思维对传统史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诚如你们所言,中国古代的历史思维是相当丰富的,除去三大历史思维,还有意象的历史思维、以太极说为中心的社会和谐思维、二重性思维、致用思维、类例思维等等。这里以史学二重性思维为例,说说它对传统史学发展的重要作用。
    史学二重性是中国古代众多历史思维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也可以说,二重性是中国传统史学的基本属性,是解喻民族史学思想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切入点。史学的二重性发端于封建统治者的二重性要求。一方面,统治者要从历史中吸取真实的经验教训,要求历史记录的真实,追求实录直书的精神。另一方面,统治者又要求历史记录要论证其政权是合乎天意的,通过宣传皇权神授,从而在主观上又要求曲解历史。统治者对于历史记录的双重需要,由此构成了传统史学的二重性。统治者力图使史学具有这种二重性,把天人感应说与历史叙述结合起来,这样比起“空言著书”的说教更能有效地维护政权统治。二重性不是两个方面简单地组合,如实地记录史事,和按统治者的口味解说历史,以至曲解、虚构历史,两者是统一于史学之中的。古代史家追求实录、直笔的优良传统,秉承不虚美、不掩恶的良史要求,这是应当肯定的。研究史学、史家要具体分析,要突出其主流方面。
    问:史学的直书与曲笔之二重属性看似站在对立面上,但在古代史家看来,为了维护道义,曲笔避讳也不失为一种“真”,因而两者又是统一的。这种对立统一的关系,对于史学的发展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
    史学的两个方面的矛盾与统一,以及随着社会发展两者的运动变化,是史学思想发展的内在原因,是传统史学的两大目的和追求。史学二重性构成中国古代史学思想上的重要特点,对中国史学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我认为至少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去说明:首先,史学的二重性思维影响了一系列的史学观点的形成和变化,如正统论、直笔论、《春秋》褒贬笔法以及各种史书编修的史法、史例等均有其反映。其次,史学的二重性指出了对史籍应有的态度。比如二十四史的记载,诚然把重点放在帝王将相上,但仅仅把它们说成“帝王家谱”也不恰当。从史料学的角度看,正史所记事实是基本可信的,可以作为历史研究的依据;史家从史实出发解读历史盛衰与社会治理的观念,也具有重要的思想价值。最后,史学二重性往往又是作为史家评论前代史书的原则。比如班固评《史记》的两条标准:“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司马迁传》)史学批评有许多标准,但是史学二重性的原则是史学批评的核心。
    问:除了二重性思维,传统史学还有什么值得向我们重点介绍的历史思维呢?
    我想有必要对类例思维说几句,这个问题过去很少有人谈。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类例”的思维,传统学术发展与这种分类思维是联系在一起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有“类聚”、“群分”的思维,可以理解事物的特性,从而展开对事物的研究。这种分类思维与整体思维相结合,才能在宏观和微观两方面把握事物,对于认识历史文化、历史大势具有重要价值。
    分类思维在历史文献学和历史编纂学的发展上有重要的意义。文献的分类从七部分类、四部分类,每一类下又细分子类。每一部文献最初是按照自然分卷,类目也不清晰,如《论语》分章,并没有严格的类目界定。但随着学术发展,分类思维发展,类与卷、章也逐渐有明晰的标准。纪传体中的本纪、世家、列传以及志、表,是整体与分类思维结合的产物。在历史学的理论著作中,也在分类思维的指导下确立了“题目”。比如刘知幾,他秉持“区分类聚”的思维编纂《史通》,提出“六家”、“二体”、“十流”的史学分类观点,为我们梳理了唐以前史学发展的脉络,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郑樵也强调类例对于治学的意义,认为“类例如持军”,须有“部伍之法”,才能理清本末,上有渊源、下有沿袭。这种学术归纳思维使得“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成为可能,对于史学的发展意义重大。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