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称:族群称谓的又一种形式——以川西南的“尔苏”为例
http://www.newdu.com 2024/11/25 01:11:22 《西北民族论丛》2019年第 韩正康 参加讨论
摘 要:一个族群一般有自己的自称,而相邻不同族群会对其有不同的他称,这是很正常的族群认识行为,是人们区别“我者”与“他者”的一种重要方式。对于一个具体的族群而言,可能除“自称”和“他称”外,尚有另外一种类型的称谓,这就是借称。本文通过对四川省西南部越西、甘洛两县藏族的“尔苏”称谓来源进行考证,认为汉语所称“摩梭”与脱苏语所称“尔苏”所指族群为同一族群,从而论证甘洛、越西藏族的“尔苏”称谓不是自称而是借称,并以此为例探讨“借称”这一掩盖在自称下面的民族称谓形式所隐藏的民族学意义。本文论证是为了弄清楚“尔苏”这一称谓的来源及其中的“他称”和“自称”与“借称”的关系。毋庸讳言,随着时间的延续,“借称”也有可能慢慢转变为“自称”,当完成这种转变时,或许一个重要的历史事实就被掩盖了,要想找到这个被掩盖的历史事实,重新追溯其族群名称是自称,还是由借称演变而来,就显得非常重要。 关键词:脱苏; 尔苏; 摩梭; 称谓; 借称; “借称”是指一个族群因为某种原因借用他族群对本族群的“他称”作为“自称”,或以本族群对他族群的“他称”作为本族群“自称”,甚至直接借用他族群的自称作为本族群“自称”的现象。这里所指的“借称”者与“被借称”者是两个不同的、有明确边界的族群。 一、问题的提出 生活在今四川省西南部的甘洛、越西两县藏族的“自称”是尔苏,“‘尔苏’(Ersu)是自称,也称‘布尔日’,还可以连称‘布尔日-尔苏’。‘尔’(Er)是‘白’的意思,‘苏’(Su)是‘人’的意思,‘尔苏’意为‘白人’”1。可见,当地藏族除自称“尔苏”外,还自称“布尔日”,“布尔日”可能是一个包含国内外所有藏族的总的自称,属民族自称,在藏文中写为,一般汉语音译为“博日”,而“尔苏”仅仅是这个族群的“自称”。 除此之外,居住在九龙县和冕宁县自称鲁汝的藏族人,称与之相邻的藏族纳木依人为“尔苏”,木里县卡拉乡等地自称里汝的藏族人,称木里、盐源等地的纳日人为“尔苏”。 藏族鲁汝人和藏族里汝人均由元明时期脱苏人分化而来,元明时期脱苏人生活在今四川省西南部雅砻江、安宁河和大渡河流域,明代成书的《四川土夷考·宁番卫图说》记载:“宁番卫,古苏州地。故名其蛮曰脱苏,其人凶犷强悍,刀耕火种,迁徙无常,不以积藏为事。……若五宿、若结古、若热唧瓦、若扯羊、若纳纳碑、若马蝗沟等番,虽叛服不常,亦多驯挠听命。”2说明明朝的宁番卫与元朝的苏州是一脉相承的,其主体族群的名称是脱苏。曹学佺《蜀中广记》卷34载:“元时于邛都之野立府曰苏州,借苏示之义以名之也。国初言土官怕兀它从伊噜特穆尔为乱,于是废为卫,降官为指挥,环而居者皆西番种,故曰宁番。宁番城周凡二千丈,在建昌北九十里。东连越嶲界,北至西天乌斯藏,西邻三渡月落口。”3从这里可以看出,宁番卫的辖区“就是从冕宁北至汉源及甘孜州境,东至越西”4。目前不同地区的藏族脱苏人后裔有不同的自称,其中冕宁县境内安宁河上游的自称“多续”,木里藏族自治县境内的自称“里汝”,冕宁县雅砻江流域和九龙县东部的自称“鲁汝”,石棉县和汉源县境内的自称“鲁苏”,这些不同的自称均是元明时期“脱苏”一词的不同变音,所指族群是相同的,这些人群可以统称为脱苏族群。木里县卡拉乡等里汝人聚居的地区在元朝时期不属于苏州,明朝时期也不属于宁番卫,据笔者调查,当地里汝人是近100年来陆续由冕宁迁移到木里的多续人和九龙迁徙到木里的鲁汝人交融而成的。这些人经过民族交融,有统一的自称,但内部又分为波罗板和吉依板两种,其中波罗板是指从冕宁迁入的部分,而吉依板指从九龙县迁入的部分,两者的语言除发音略有区别外基本一致。 藏族鲁汝人用“尔苏”这个名称来专指藏族纳木依人,虽然鲁汝人认为纳木依人也是藏族,但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尔苏”这个群体。可见,对于藏族纳木依人来说,“尔苏”是他称,而不是自称。对于鲁汝人来说,“尔苏”是他指,而不是自指。随着藏族纳木依人与鲁汝人的密切接触,“尔苏”一词逐渐成为纳木依人的一种自称,据六江流域民族综合科学考察队1982年的调查材料,“纳木依又称纳么日,该支系主要分布在今冕宁、盐源、木里、西昌等县境内的雅砻江流域和牦牛山一带,确切人数不详,据调查,纳木依人称自己的语言是‘尔苏’语,因此他们还有种自称为‘尔苏’”5。“拉乌和纳约夫称自己为‘尔苏’,庙顶、小堡子、沙夫和拉姑萨称自己是‘里汝’。但经常在口头上都说自己是‘郎木依’,新中国成立后认为自己当然是藏族。”6这里可以看出,藏族纳木依人虽然自称“尔苏”,但同时自称“纳木依”。直到清咸丰年间,当地汉族仍然称呼藏族纳木依人为“摩梭”,这一点在咸丰《冕宁县志》上有清晰的记载。 2017年9月18日,笔者到木里县做调研,木里县城的亲戚们请吃饭,在饭桌上,我问身旁的一个里汝亲戚:“尔苏指的是什么人?”这个亲戚用手指着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小伙子说:“就是指他们。”这个小伙子也听到了,就把手举起来说:“我就是尔苏。”我问:“你是什么民族?”他说:“蒙古族。”我再问:“你们自称是什么?”他说:“我们自己说自己是纳日,尔苏是他们称我们的。”并用手指了指在座的里汝人。第二天,笔者到里汝人最为聚居的木里县卡拉乡调研,现在居住于木里县卡拉乡卡拉村上岗尖组的里汝人黄翁丁说:“尔苏实际上是蒙古族,蒙古族里也有几种人,有水田族,有蒙古族。博瓦镇那里就有蒙古族,但是人不多,水田族不是尔苏,蒙古族才是尔苏,蒙古族自己说自己是纳日。”7这里说的蒙古族不是蒙古高原上的蒙古族,而是木里和盐源两县经民族识别归入蒙古族的纳日人,藏族里汝人称他们为“尔苏”,汉族则称他们为“摩梭”。黄翁丁的说法再次印证了汉语所称“摩梭”在脱苏语中称为“尔苏”的事实。同时,他认为真正的“尔苏”是纳日人,是蒙古族,不是藏族。 在与黄翁丁的交谈中,他认为藏族分为四种:一种是嘎米,一种是普米,一种是旭米,剩下的都是里汝。这种认知显然是以木里县的藏族情况为基础的。他还提到一件事,卡拉有一个姑娘嫁给了冕宁县联合乡一个小伙子,黄翁丁说:“这个人说话就像是彝族,但他说他是藏族,是尔苏。”而我们知道,居住于冕宁县联合乡的藏族均为纳木依人。 “纳日”这个被汉族称为摩梭、被脱苏族群称为尔苏的群体,分布在四川省盐源县和木里县的被认定为蒙古族,分布在云南省宁蒗县的被认定为纳西族的一部分。学术界研究认为,藏族纳木依人、纳日人和纳西族均为唐宋时期磨些人的后裔,木仕华提出“纳系族群”的概念,用来指称古代磨些人分化出来的11个族群。8纳系族群是一个跨越藏、蒙古、纳西三个民族的族群,纳系族群自北向南分布的大致情况是:北部是属于藏族的纳木依人,中部是属于蒙古族的纳日人,南部是属于纳西族的纳日人和纳西人。直到清朝咸丰年间还被称为“摩梭”的藏族纳木依人和现在依然被称为“摩梭”的纳日人,在藏族脱苏族群中均被称为“尔苏”,说明“摩梭”这一汉语称谓和“尔苏”这一脱苏语称谓,所指称的范围是一致的,“摩梭”和“尔苏”这两个词语可能来自同一个源头。 甘洛、越西的“尔苏”,与世居于冕宁、西昌、盐源、木里、宁蒗等地的“尔苏”,究竟是不是同一个族群?换句话说,甘洛、越西的“尔苏”属不属于纳系族群?这个问题关系到对川西南、滇西北族群关系的认知,甚至是民族关系的认知,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尔苏”名称的来源 “磨些”这个族群至少在唐朝时期就见诸史书,晋代常璩的《华阳国志》写为“摩沙夷”。《新唐书·南蛮传》载:“剑山当吐蕃大路,属石门、柳强三镇,置戍守捉,以招讨使领五部落:一曰弥羌、二曰铄羌、三曰胡丛,其余东钦、磨些也。”这里的“东钦”就是元明时期脱苏人的先民9,脱苏先民与磨些同为五部落,说明两者居住地域相邻,在文化上比较接近。樊绰的《云南志》卷1载:“台登城直西有西望川。行一百五十里入曲罗。泸水从北来,至曲罗萦回三曲,每中间皆有磨些部落。”卷6载:“铁桥上下及昆明、双舍至松外以东,边近泸水,并磨些种落所居之地。”这些记载说明在唐代时期磨些就已经分布在从大渡河流域到金沙江流域的辽阔地域,其中,在大渡河流域到雅砻江流域,磨些人与脱苏人的先民杂居在一起。 在后来的史书上,磨些被写为“么些”、“摩梭”或“獏狻”等,“獏狻”是“摩梭”的歧视性写法。在汉语里,“些”字有两个读音,xiē和suò,其中suò音在《楚辞》中作为句末助词,在这里,“磨些”和“么些”的“些”字的读音应该不是xiē,而是suò,所以从“磨些”到“摩梭”,其字音没有太大的变化。目前居住于盐源、宁蒗和木里等县的纳日人被汉族称为“摩梭”,咸丰《冕宁县志》将现在的藏族纳木依人记为“獏狻”,如“土职”条“有瓦都等处土目四名,俱是獏狻苗裔”等记载,可见,脱苏语的“尔苏”与汉语的“摩梭”所指的是同一个族群。脱苏族群的先民与纳系族群的先民至少在唐代就毗邻而居,说明“尔苏”一词出现的时间也不会晚于唐代,如果真是如此,则“尔苏”一词出现的时间至少在1000年以上。脱苏语的“尔苏”一词与汉语的“摩沙”或“磨些”应为同一称谓的不同音译。我们据此可以通过脱苏语和汉语的名称,构拟出这一纳系族群的称谓,这个自称大致为mo33er53su31,汉语在音译时强调了儿化前的一部分,于是出现了近似于mo33so33的音,而脱苏语强调儿化的部分,所以出现了近似于er53su33的音,鉴于纳系族群各支系的自称均与脱苏语和汉语称谓相去甚远,再加上“摩梭”一词明显不像汉语单词,因此,笔者认为存在汉语所称的“摩梭”来源于脱苏语所称的“尔苏”这一可能。 三、越西、甘洛两县藏族“尔苏”称谓的来源 《元史·地理志》载:今越西等地“称邛部川,治乌弄城,昔磨些蛮居之,后仲由蒙之裔夺其地”。龙西江推测这一事件“其时大概应在宋末”10,也就是发生在大理国晚期。这则史料很重要,它说明在宋朝末期以前,这里居住的主体部族是磨些人,也就是脱苏族群所称的尔苏人。那么现在居住于越西、甘洛的“尔苏”人会不会就是磨些人的后裔?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因为一个“夺”字,显示这块土地已经易主,磨些部落战败后可能迁徙到其他地区的磨些人住地,即使有留下来的也应该不多,与现在越西、甘洛两县藏族的渊源应该不大。 元朝建立后,在“脱苏”地区建立了一个土司政权——苏州,土知州衙门就在现在冕宁县大桥镇境内。明朝初期,改苏州为“苏州卫”,后苏州土知州怕兀它反叛朝廷,被镇压以后,朝廷将“苏州卫”改为“宁番卫”。据《明史·四川土司》记载:“宁番卫,元时立于邛都之野,曰苏州。洪武间,土官怕兀它从月鲁帖木儿为乱,废州置卫。环而居者,皆西番种,故曰宁番。”11怕兀它是苏州最后一任土知州,位高权重的他为什么要反叛,反叛的结果是什么?《明实录》载:“洪武二十一年(1388)冬十月……,置四川苏州卫指挥使司,初以土官帕(怕)兀它为知州,扶其夷民,至是,命羽林右卫指挥佥事陈起领军至苏州,筑城置卫以镇之。”12明王朝对苏州卫加大统治力度,一方面派驻了军队,另一方面修建了城池,而这些驻军和这座城池竟然就在土司官寨所在地。对怕兀它来说,自己统治的核心区被官府驻扎军队、“筑城置卫”,严重威胁了自己的统治,加之当时的驻军将领没有过高的思想素质,甚至可能受“贵华夏,贱夷狄”思想的影响,时常作威作福,经常受气的怕兀它自然心有不甘,只是苦于自己实力较弱,不敢发作而已。蒙古贵族月鲁帖木儿的反叛,为怕兀它反抗明王朝创造了条件,他趁势而起,最后不幸战败。怕兀它的战败,意味着其部众将面临明王朝的屠杀,为了能够继续生存,只有实行“战略转移”。追随首领怕兀它的部众,只能向周围的高山地区迁徙,其中应该有相当部分翻越了小相岭,来到了现在的甘洛、越西等地。 李星星通过田野调查,认为“尔苏阿塔家到甘洛清水,韩播、门格家到则拉,几摩尔家到凉山,时间都在明以后。按最早的韩播家早不过26代算,大致也在明洪武初”13。这里的“则拉”以及“凉山”均位于甘洛县境,说明越西、甘洛一带的藏族在当地居住的最早时间大致与怕兀它反叛明朝的时间相吻合。李星星还认为:“明初苏州‘土官怕兀它’可能就是鲁苏拋乌家的祖先。如是,则鲁苏拋乌家先民至明洪武年间还居住在冕宁腹心地区。在明朝平定月鲁帖木尔叛乱之后,鲁苏拋乌家先民可能才撤出冕宁腹心地区,而向边缘迁移。”14其实拋乌家最集中居住的地方在现在的越西县,截至2010年,拋乌家在越西县有272户1080人、甘洛县11户43人、石棉县214户642人。15特别是在越西县,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10年越西县藏族人口总数为2518人16,拋乌家族占该县藏族人口总数的42.89%。 方国瑜的《彝族史稿》中记载,1961年四川省志馆调查该省“西番族”提出的问题中说道:“木里、盐源两县和九龙的部分西番,自称‘普尔米’(意即白人);甘洛、越嶲二县西番,自称‘尔苏’或‘多虚’;冕宁西番的自称比较复杂,大部分自称‘多虚’,而‘多虚’又分为‘米纳’和‘吉苏’,该县沙坝地区的西番自称‘俄普’;此外,木里卡拉乡、倮波乡的西番自称‘吕汝’。”17“越嶲”现在写为“越西”,“多虚”现在在中国语言学界一般写为“多续”,在民族学界则有“多续”“多虚”“多须”“多苏”等写法。甘洛、越西两县的藏族有两种“自称”,一种是“尔苏”一种是“多虚”,而这“多虚”与冕宁安宁河流域的藏族自称相同,说明他们可能有相同的祖源,安宁河流域也是明朝初期怕兀它起兵反明之地。那为什么他们又有“尔苏”这个“自称”呢?我们前面提到过,在脱苏语中的“尔苏”指的是纳系族群,而纳系族群在唐宋时期称为“磨些”,甘洛、越西等地原来居住的是磨些,在宋朝末期,磨些人战败离去,但这是“尔苏地方”的认识应该继续存留在脱苏族群中。迁徙了的磨些人留下了大片无人或少人居住的土地,这就为明朝初期因反叛明朝失败的脱苏人迁往该地创造了条件。当脱苏人迁徙到这里后,只能“隐姓埋名”,不敢透露自己的族群身份,以达到躲避明朝军队追杀的目的,所以借用了先前居住在这里的尔苏人的名称,开始对外自称尔苏,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现在越西、甘洛一带的藏族传说的“不能说祖根,说了会被追杀”的疑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