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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宪昭]神话的虚构并非历史的虚无


    摘  要:神话作为产生于人类文明早期的口头传统,其本质是历史的记忆。有些研究者却从历史虚无主义错误观念出发,否认神话对真实历史的反映。神话源于并反映客观真实的历史是不争的事实,神话叙事与一般意义上的“历史真实”相比,更多地表现出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真实”。在当今的中国神话研究界,我们应采取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方法,实事求是、求真务实,自觉抵制神话研究中的历史虚无主义。
    关键词:神话研究;历史虚无主义;文学虚构;艺术真实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少数民族神话数据库建设”(项目编号:17ZDA161)阶段性成果。
    

    神话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重要的文化记忆之一,由于它的产生远远早于文字,所以大多数神话只能通过不稳定的口耳相承流传下来。因而有不少人(包括一些研究者)谈及神话与历史的关系时,认为神话只不过是民间编造出来的经不起推敲的“故事”,是信口开河的“瞎话”,更有一些人在中国神话研究中站在历史虚无主义的看台上,把神话中对神性人物的塑造和特定事件的“虚构”定性为历史的虚无,进而得出中国神话不是真正的传统文化、中国神话中找不出中国历史、中国神话不如西方神话成体系等结论。这种颇具主观色彩的论断,一方面会导致神话研究中“言必称希腊”的误区,另一方面对科学认知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以及培育民族精神有百害而无一利。鉴于此,本文试图选取三个方面对神话虚构与历史真实的关系作些探讨。
    一 神话能否反映真实的历史
    神话以神或神性人物为主要叙事对象,产生的年代相当久远,其内容在世世代代的传承中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增损或变化,因此有一些研究者将神话人物以及神话事件视为神话创作者想象或虚构出来的东西,认为神话不能反映真实的历史。在探析中国神话是否反映真实的历史这个问题之前,需要首先正确判别中国神话的存在形态及其体系。从中国神话的存在形态看,其主体是民众世代相传的口头神话,这类神话流传时间长,数量多。中国各民族广泛流传的口头神话是神话存在形态的主体,这些神话在保持基本主题不变的情况下具有不稳定性和生长性,不仅在历史上发挥着重要的传统文化载体作用,在当今民间文化实践中仍被广泛接受和认可。此外,还有文献神话、文物神话、民俗中的神话、新媒体神话等多种形态。一般而言,文献神话是口头神话被人为采集加工整理后辑录而成的神话,具有凝练性和稳定性的特点,但需要后人进一步解读。出现在文物或图像中的神话、融入到民俗中的神话以及后世利用新媒体技术制作的神话,则属于神话遗存与多种载体的混合形态,需要研究者加以辨识、提取与剥离,才能对其作进一步全面深入的研究。承认这些神话形态的丰富性是我们探究中国神话与历史关系的前提和基础。
    从以往中国神话研究的发展轨迹看,在神话对象的认定方面还存在过于依赖文献神话、不注重民族民间口传神话、习惯于个案探究而忽视中国神话的大语境等偏颇之处。由于多种原因,社会各界包括学术界的一些学者对中国神话的面貌没有作出准确的判断。如茅盾早期将中国神话分为北、中、南三部,认为“各自成为独立的系统,但不幸均以各种原因而歇灭,至今三者都存了断片,并且三者合起来而成的中国神话也还是不成系统,只是片段而已。”1这种结论主要源于当时研究条件的限制,没有系统发掘流传于民间的口头神话,特别是尚未了解少数民族神话史诗的丰富性,诸如苗族的《古歌》《亚鲁王》、壮族的《布洛陀》、瑶族的《密洛陀》、阿昌族的《遮帕麻和遮米麻》、彝族的《梅葛》《查姆》、纳西族的《创世纪》、佤族的《司岗里》、拉祜族的《牡帕密帕》等。这类神话史诗与传统的文献神话有很大不同,一般会以长篇巨制描述出宏大的历史画卷,呈现出文化祖先开天辟地、勇于担当、善于创新、勤于创造的文化精神,表达着中国各民族之间同根同源、团结一心、共同奋斗、开创未来的家国情怀。我们只有站在这个客观的角度上科学建构和全面分析中国神话体系,才会避免身在神话宝藏中的“灯下黑”与妄自菲薄,改变“言必称希腊”的自卑,进而真正看到中国神话的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
    神话源于客观真实的历史是不争的事实。神话产生的本源是客观的历史真实。马克思认为,神话是“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2。这句话有三层意思,其一,神话的创作者是人民,是一种集体性质的文化创造,集中反映着人民的意志;其二,神话所反映的对象不是天外之物,而是“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无论是自然万物还是社会现象都是人们可以感知并产生审美的客观存在;其三,神话对客观对象的反映不是照相机、投影仪式的机械映象,而是一种艺术加工,是通过主观判断或再塑造呈现出来的东西。这就像郑板桥在“画竹题记”中所描写的画竹子的情形:“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3最后呈现在画中的竹子已经完全不是真实的大自然中的竹子,我们也不能因此断定此画源于客观真实的“竹子”并反映了现实中的“竹子”。这一事实同样适用于我们对神话内容的取材来源的分析。
    神话所反映的内容一般是“神”“神性人物”以及关于他们的看似稀奇古怪的叙事,这些都是具有特定意义的。“在原始民族以及许多少数民族中,神话并不像我们理解的那样,只是一种古老的故事。在他们看来,神话包含的不仅是古老的故事(且多看成历史故事),而且是有关事物起源的道理,不可动摇的信念及言行的规矩等等。”4何为“规矩”?“信念”何来?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体现着人类自身发展进程中人与自然以及人与社会生活之间文化互动的内在逻辑。不但人的信念和观念来源于对客观世界和现实生活本身的认知,任何规则或规矩也是特定生活方式和社会背景下的产物,与人的生存发展密不可分。对于神话的这种真实性,马克思不但深信不疑,而且将人类早期出现的一切神话看作人类童年的产物,“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认为这些作品至今“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成人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吗?”5
    今天看来,神话所叙述的内容也许荒诞不经,但如果将其置入当时的语境,也许很多看似怪诞的事情就会变得“真实”而自然。诸如神话中经常出现的“龙”,有的人认为这是一种根本不存在的动物,进而采用历史虚无主义,主观臆断,否认“龙的传人”的合法性。对此,闻一多提出:“大概图腾未合并以前,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这种蛇的名字便叫作‘龙’。后来有一个以这种大蛇为图腾的团族(Klan)兼并了吸收了许多别的形形色色的图腾团族,大蛇这才接受了兽类的四脚,马的头,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于是便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龙了。”6这种解释并不是简单的形式化的索隐,而是基于《尚书》《周礼》《吕氏春秋》《后汉书》等大量古文献的全面考察,结合中华民族史前文明时期的社会组织形式,从一个合理的视角关注“龙”作为中华民族象征的历史演变与文化构成,解释了神话作为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文化表达的本质。
    毋庸讳言,戴着历史虚无主义的有色眼镜研究神话,得到的只能是歪曲的结论。正如有研究者面对目前学术界存在的一些问题时所提出的:“在全球现代化扩展过程中,产生于西方的虚无主义思潮涌入中国社会,在民族历史、文化艺术、伦理道德和精神信仰等领域表现出强大的吞噬与同化效应,既表现为对马克思主义的虚无,也包含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虚无。”7中国神话研究中的历史虚无主义也是文化虚无主义的重要表现之一,其本质就是将客观存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虚无化。这种思想源于“太阳是西方的圆”“空气是西方的甜”等感觉错位,进而使用先入为主的思维逻辑对中国神话乃至中国文化进行否定,割裂神话与历史的关系,对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作出罔顾事实的主观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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