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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欧中世纪盛期圣妇的身体观与身份认同(4)


    四、身体与神秘主义思想
    圣妇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完成其女性的身体建构时,她们的宗教感悟与体验经过提炼、转化,一些核心思想也呼之欲出,在与身体的互动中更形强化,最终与神秘主义思潮的发展联系在一起。我们不能因为其苦行、哭泣、神视等行为忽略她们对经文的理解及其思想深度,比阿特丽斯的传记作者认为传主思想深邃,自认没有能力予以全面揭示,唯有比阿特丽斯本人才能“深入她思想的最深处,展示它自身的秘密和神秘”。(107)但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她们的身体建构为中世纪盛期神秘主义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格拉提安教令集》告诫男人说:“他必须知晓安布罗斯称他为男人不是因为他的性别,而是因为其灵魂的力量;他应该明白妇女获得这个称呼不是因为她身体的性别,而是她智力的欠缺。”(108)妇女的智力活动受到彻底的否定,身体是她们唯一拥有的,也是她们唯一能倚仗的,于是她们运用身体语言表达最热烈真挚的宗教情感并藉此探讨神学思想。
    首先,运用新郎新娘的身体亲密比拟与神合一的神秘体验。在神视创造的奇妙境界中,圣妇对基督表达出极其强烈的爱欲,她们化身基督的新娘,自信优雅,与之展开一场又一场的神秘爱恋,享受其独一无二的恩宠。她们在幻境中与基督缔结婚约,例如海德维希在入迷中看见一座名为耶路撒冷的新城,描述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该城装饰一新,富丽堂皇;历数出席婚礼的嘉宾,济济一堂;一只老鹰在城中盘旋并口吐人言:“你们那些死亡的,来到光明里复生吧!那些没有准备好的,不必担心礼服是否齐全而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到筵席上来,凝视新娘,她因爱而体验过天上地下所有需求!她在异地体验过所有需求,我现在让你们看她是怎样在黑暗之地成长的。她将伟大,她将看见自己休憩,力量之声将完全属于她。”海德维希看见天上地下所有生灵将在这场婚礼中获得新生命;一个声音喊道:“新的和平带给你们所有人,所有新的喜乐!看,这是我的新娘……”(109)最后在爱的极度狂喜中她与神合而为一:一只鹰从圣坛向新娘飞来说,“如果你想合一,做好准备吧!”海德维希跪下,心脏剧烈跳动,基督变成男子模样,形容美好,谦卑地向海德维希走来,将自己化身圣体给海德维希,又给她饮圣杯的酒,然后“双手将我紧紧拥进怀里,我身体各部分都感到全然的幸福,我满足狂喜”。(110)中世纪盛期绝大部分女性神秘主义者都表达了与基督合体的体验,例如玛提尔德讲述“他将她抱进神圣的臂弯,将父式的手放在她胸口,凝望她的脸,那么她被亲吻了吗?”(111)而威尼斯的阿格尼丝甚至在神视中舔耶稣的包皮,如此性感热辣的语言出现在保守且教条的中世纪足令今人咋舌。其实对中世纪盛期圣妇而言,亲密行为本身并不是叙述重点,通过亲密行为的描写建立起她与基督之间特殊的亲密关系才是关键。这种关系具有极大的排他性。玛提尔德描述某次神视:她的灵魂被上帝带到一个秘境,那个地方任何人都无法要求和祈祷得到,因为上帝单独与她进行一个身体无法知晓的游戏,更胜农夫犁耕、骑士比武,甚至他亲爱的母亲玛利亚在此也无法施为。(112)通过人类身体的极致体验,在上帝专注宠爱的凝视中,她们感受到现实生活无法赋予的珍视,被教会认定卑微的生命在独享的上帝怀抱中得以升华。
    其次,圣妇用母子的血肉联系表达对神学的体悟。哺乳和生育是前现代社会女性确立其社会地位的立身之本,与之相关的形象和行为被圣妇主动或被动地带入她们对神学的理解。母亲哺育孩童经验被幻化成基督哺育教徒:“但是你像一个总是赖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哪怕片刻也马上哭泣、叹息、喊叫……这就是我为什么命令你经常吸吮我身侧的伤口,尝尝为拯救人类而流溢的鲜血。”或者将母性的情感投射到幼年的基督身上:瓦尼的玛丽讲述有时基督连续三四天像婴儿一样依偎在她胸前,她像亲小婴儿那样亲他,圣诞日还看见基督化身婴儿在摇篮里哭泣。(113)分娩作为女性生命中刻骨难忘的记忆同样被圣妇用于理解宗教:“你不是我妈妈却胜似妈妈?肉身的母亲生我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而你,我甜蜜可爱的主,为我辛苦超过30年。……你用你整个生命爱我、为我辛劳、生养我。但是当那时刻来临,即将生产,你如此辛劳痛苦以至于你神圣的汗滴就像大滴的血从你的身体涌出落到泥土里……当生产的时刻来临,你被放置在坚硬的十字架床上……你的神经和所有血管都破裂。这当然毫不奇怪,当那天你生下整个世界时,你的血管绽破。”(114)因此圣母子宫也成为其崇拜默观的对象,(115)“您将自己连同我们的本性存于她圣洁的子宫里,——说:‘在被称为神之前我就在这里,’——庆日的前夜,您通过浇灌我,尽管不配,预见这日……你给我关于您的更清晰的知识,您甜蜜的爱让我改正错误而不仅仅是出于畏惧,害怕您的愤怒和惩罚。”(116)在幻想中,圣妇将圣母子宫和普通女性的子宫体验混淆。母子血肉相连的比喻为基督教神学进一步注入了母性特质,打上鲜明的性别烙印。
    圣妇以女性身体和身体感觉表达宗教理解,客观上拉近了上帝与人之间日渐疏远的距离,使她们的灵魂在直面上帝时不仅没有因其至高权威化为虚无,相反永恒地与上帝同在。圣妇正是在这一点上,突破了有限的受造物与无限的圣三位一体之间无人能够跨越的鸿沟,通过“吞噬”、“融合”等入迷意境达到忘我境界,弥合因主客观分离导致的“我”的分裂,丰盈的身体感觉帮助她们绕过女性不能碰触的艰涩理论达到修道的至高境界,为即将到来的“因信称义”奠定了思想基础。
    再次,运用“典雅爱情”的叙事手法,(117)结合极致的身体体验将基督教重要的神学概念“爱”推向极致。爱在西方文化传统里是一个特殊存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黛娥提玛确认爱不属于天国众神之列,而是存在于人与神之间的精灵。基督教使爱摆脱了世俗出身,肯定“爱是从神来的”(《约翰一书》4:7),但该理论也使基督教的爱变得令普通人难以直观理解。12世纪圣伯纳德奠定的感性神秘主义,试图弥合“神爱”与“觉爱”,(118)为圣妇打开了通往以身体感觉为中心表述神秘之爱的途径。她们吸纳骑士文学中描述典雅爱情的技巧:日夜思慕、追求的痛苦、历经万险私会的甜蜜,分手后的怅然若失……表达灵魂对基督的渴望:“渴望这爱贯穿整个生命”;求而不得地追寻:这对比阿特丽丝而言是巨大的痛苦,“……不得不沉浸在心灵的烦恼中,维持不满意的状态。”(119)甜蜜合一:“当他(基督)开始”授予她(灵魂)全部意旨,她于是开始尝到他的甜蜜;继而他以神性问候令圣三一的力量渗透她的灵魂和她的身体,她接受真正的智慧;他的爱抚使之虚弱,她的深深啜饮令他相思……”(120)圣妇呼唤人类共有的身体经验与内在感受的同时将爱抬升到无与伦比的神学高度,继而成为永恒本身。(121)圣妇对于爱的理解指向了两个结果。一方面,在爱的名义下实现了人类意志的自由表达。海德维希大胆提出,当她知道了存在的真理(the truth of Being)就不想从圣奥古斯丁那里获得慰藉,因为他也只是一个受造物而已,她说“我可用自己的意志自由想望,我想有多高就有多高,从上帝那里抓住并接收他所有的一切,不受阻碍,不令之恼怒——没有圣徒能做到这一点。”她认为经由这样美妙的方式在纯粹的爱中自己“独属上帝,独属她的圣徒,属于所有圣徒”。(122)另一方面,在爱的名义下,圣妇的精神建构直指人类心灵深处。她们建构的“爱”全面完满,既包含正面积极的渴求,也包含否定的求而不得,时时指向内心反省,令她们敢于正视自己、他人、教会及社会的过错或缺陷。
    中世纪盛期圣妇深度参与了神秘主义思潮的发展,并为此作出了重要贡献。她们进入神秘主义并碰触其最高境界——合一,即“进入与上帝相像的一”,“理解幸福中嗒然若失”(123)的方式显然更仰赖身体和情感,而非如多数男性合作者那样借重经文和理智,可谓以身入道。
    此外,以身入道还表现在圣妇积极介入社会生活的思想。玛提尔德总结得出:“以谦卑的心,怀着基督信仰祷告,入迷的灵魂不能忍受其下的任何生命,在祷告中,除上帝外所有东西都离去,那么他们就是与天国之父同在的圣神(a divine god)……然而一个人怀着祷告时一样的爱……工作,那么他们是与基督同在的入神(a human god)……但是当一个人,出于爱上帝而不是世俗回报,教导无知者,令罪人皈依,安慰沮丧者,将绝望者带回上帝怀抱,那么他们就是与圣灵同在的灵神(a spirit god),一个人因福而做到所有这些……那么他们就是与圣三一同在的完整的人(a complete person)。”(124)相比接受严格逻辑训练的男性修道者,作为弱势群体的妇女生活在中世纪社会结构的深处,现实生活赋予她们强烈的同情心,使之强调分担基督的苦难,以基督的人性去拯救世人和社会。她们的爱既指向上帝也指向人间,推动基督教修道从“自救”向“救他”的转变,(125)同时令神秘主义具备了“入世”的特征。
    “当宗教趋向意义和模式、混沌和困扰时,人类的身体是其中共同的参考点。”(126)妇女的身体“比男性更具生物性、更具肉身性、更具自然性”,“更适于私人世界”,(127)然而中世纪盛期具体的历史情境却使得圣妇本应属于私人世界的女性身体公开、开放,信众、教会及相关人士,包括她们自己都试图在身体上寻找生命和生活的意义。
    以身入道成为圣妇的必然选择,她们一方面通过肉身苦行体悟基督的拯救之道,以身体感知为基础展开丰富想象,绕开晦涩的经文用女性的身体直接建立起个人与基督的亲密关系,试图重新阐释夏娃所代表的基督教女性身体,推进中世纪盛期人神关系进一步由威慑转为仁爱,为宗教改革埋下了伏笔;另一方面她们又凭借神因应过的身体产生神视入世,主动介入世俗和宗教生活,分享中世纪宗教、世俗生活的话语权。她们的身体认知、想象与行为是被动的,也是主动的,在传统与现实、理论与行动、个体与社会之间不断碰撞,反复积淀而成。只有将圣妇的身体还原到具体历史情境中去,才能理解身体之于圣妇并非外在的,而是她们思考理解宗教以及生活世界的出发点,是其实现身份认同的核心要素,由此在一定意义上突破了基督教传统将男性与心智、女性与身体相连的固定认知。
    然而,不可否认,圣妇的想象、认知与行动又令身体表现出逃离正统神学约束的倾向。圣妇大量的身体经验表达,尤其是饱含性暗示的合一体验令之头上始终笼罩着异端或裂教者的疑云;她们奇异的身体行为备受怀疑,教会甚至称之为精神失常者。(128)1311-1312年维也纳大公会议措辞严厉地禁绝博格因,类似的半修道团体相继遭到各地主教的整顿或驱逐,而各修道院也开始严格划清其与女院的距离,14世纪之后圣妇的生存空间大为缩减,从此前现代西欧历史上再也没有如此之多的修道女性依托自己的身体发展出如此生动丰富的身体建构。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