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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波利特·泰纳的政治哲学与文明史观(3)


    与此同时,那些被王权剥夺了权力和功能的地方贵族领主聚拢到宫廷,为了消磨时间逐渐打造出以沙龙社交为中心的生活方式。这种社交生活充斥着奢靡浮华,沉迷于嬉戏玩乐当中的精英们对公共事务无所用心;以交谈为中心的沙龙社交矫饰做作,极度讲求礼仪和言谈举止,“人造和干涩”是这种生活的两大特征,使法国精英们失去了野性的本能冲动,“文质彬彬到极致之际,也就是他们虚弱到极致之时”(第168页)。
    其次,18世纪有毒的新思想对业已衰弱了的社会肌体的侵袭。泰纳以拟人化的文学语言生动地叙述到,“如果我们眼前有个体质稍显柔弱,但看起来还算健康,衣着也算端庄的人,他贪婪地啜饮一种新饮料,然后突然倒地,口吐白沫,说胡话,惊厥抽搐,那么我们很容易判断出,那宜人的饮料中含有危险的物质”(第175页)。泰纳笔下的这种有毒饮料就是启蒙思想,它是两种17世纪元素——科学知识和古典主义——化合的产物。科学革命让人们认识到自然界中存在遍在的、不变的法则,同时培育了人们批判和分析的思维;古典主义追求合乎逻辑、纯粹完美的话语表达,鄙薄对无限不同的经验世界进行细节描述,其精神内核是“推理理性”(raison raisonnante)。科学知识和古典精神单个来说都是有益的,但自17世纪晚期以降,一方面由于路易十四的暴虐专横和路易十五的怠惰无能,导致传统秩序和权威逐渐崩塌;另一方面随着科学革命的发展,科学知识逐渐赢得普遍的信任和尊敬。这两方面辐辏,使得科学背后的理性原则取代神意伦理、掌握知识的文人取代传统权威——教会与国王,成为新的权威。但不幸的是,新权威理性是法国17世纪古典主义的推理理性,重抽象演绎而轻经验实在,这导致的结果是,当书斋里的立法者(也就是掌握了权威的文人)在构思未来社会时,总是以抽象纯粹的世界取代现实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以非具体的人取代具体实在的个人。在18世纪的文学世纪里,此种思维方式通过启蒙文人们的著作和沙龙,广泛散播于社会。因此,在随后的大革命当中,“议会里的立法者也如此这般构思未来的社会”。简单抽象、难以落实的乌托邦构想不仅让革命充满血雨腥风,而且还成为长久地困扰现代法国的一种顽疾,这是泰纳在继后几卷论述的主题,不拟详述。
    通过梳理《旧制度》一书的内容不难看出,在政治哲学方面,(25)泰纳承袭了英国保守主义作家埃蒙德·伯克在《思考法国大革命》(26)中表达的保守自由主义观,即传统是民族共同体赖以生存发展的根基,凭抽象的思维设计蓝图,欲彻底打翻传统全盘再造一个全新的体制,是一种必然导向暴政残杀的极端主义梦想。与此同时,泰纳也接续了其前辈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27)的思路,不仅追溯了引发大革命的长时段动因——动摇民族根基的中央集权化进程,以及塑造革命面貌特征的短时段因素——思想方式和舆论气候的变化,而且也重申了托氏的政治哲学理念,即保有社会中间机构和公共生活是自由的不可或缺的基础。
    但不同和创新也是大量存在的。托克维尔关注的主要是中央集权化对公民社会结构和机制的摧毁,泰纳在注意到此一方面的后果的同时,更凭其广博的知识背景,将目光进一步延伸到了中央集权化进程对社会心理层面的影响。这方面的内容在书中俯拾皆是,譬如,“随着职权与头衔的分离,领主因为自己的无益而更形骄傲。他的自尊心因为不再有广阔的滋养空间而变得斤斤计较;从此他追寻礼遇而不是影响力,想着自己的优先权而不是去治理地方”(第40页)、“身份的实质越是匮乏,领主们就越眷念名分”(第42页)、“一场缓慢而深刻的革命,摧毁了由被认可的优先权和自发的敬畏构成的内在等级秩序”(第86页)。实际上,我们从1789年三级会议召开后,贵族等级仍为礼仪优先等级的细枝末节再三纠葛毫不妥协上,亦可看到这种心理的强固遗存。更重要的是,相比于托克维尔将启蒙时代的文学政治看作是革命的思想起源,泰纳则将这种热衷于以简单抽象的理性原则评判和设计社会蓝图的现象,进一步追溯到更为遥远的17世纪科学革命和古典主义。
    了解泰纳撰述《现代法国的起源:旧制度》的背景及其基本的论证思路,我们不难发现,在对现代法国历史源流的探寻之旅中,对家国命运的关怀从未离开泰纳的思绪,法国强大的东西邻英国和德国,时刻是他关切的参照系。这当中较为明显地表露了他保守主义的政治哲学观和机械决定论的文明演进观,以及他对法兰西文明在从封建主义向现代社会转变过程中的悲观评判。
    首先,泰纳推崇英国以传统为基础,循序渐进地变革的演进方式,“这个具有浓厚历史传统的国家的力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8)在《旧制度》一书中,他不时地以赞赏的态度提及英国,作为与法国对比的范例,如英国的乡绅贵族依然以较为自由平等的方式,与乡村共同体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像法国那样与乡土社会分离隔绝开来,同时享受盘剥特权的好处;英国的缙绅阶层也没有沦为专制王权的装饰物,仍然参与政治成为阻遏专制王权肆虐的屏障。概言之,传统特权的保存及其适应时势的缓慢变革、权利与义务的有机结合,这些构成了英国政治寓所长久稳固的坚实根基:
    如果说某些别国的政治寓所更为坚实并且维系已久,那是因为它们是以独特的方式构建起来的,它们以最初的厚实坝基为核心,以某个古老的中心建筑为基础,这个古老的建筑历经数次修补,但一直保存着,其扩建也是根据居民的需要。(序言第2页)
    其次,泰纳也钦羡德国精英的勇武好战精神。在他看来,战争失败说明了法国在普鲁士面前的脆弱,而过气的精英对法国的脆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29)这正是他花费大量篇幅描绘旧制度宫廷与沙龙社会的深层思想背景。泰纳在书中也十分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现实关怀,即不断被礼仪驯化的精英阶层,虽精致但反自然,充满脆弱性,最终沦为虎口之食:
    对一个贵族阶层来说,文雅多一分,武力就会少一分。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想生存就必须战斗。统治权的力量既在于人性之中,也在于自然之中。任何受造物一旦丧失了自我防卫的技能和力量,就会成为别人的猎物,更何况他的光彩,他的轻率,甚至他的殷勤,已然吊起了他周边的觊觎者那急不可耐的胃口。(第168页)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