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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新江:敦煌学百年:海外汉学的奉献


    今年6月22日,是敦煌藏经洞发现一百周年纪念日。这个日子就像一道无形的动员令,从五月份以来,国内的学术界举行了一系列的学术会议、演讲、展览、座谈,大小媒体更是乘机炒作,报刊杂志上面“敦煌”、“藏经洞”等字眼扑面而来,应接不暇。国内媒体的炒作,大有帮助中国学者夺回“敦煌学中心”的气势。但头脑清楚的学者,自然知道“敦煌学”的博大精深,不可能由中国学者包办,所以,在北京、香港、敦煌三地接连召开的纪念敦煌藏经洞发现百年学术讨论会上,大家仍然强调季羡林先生在北京会开幕式上所说的话:“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
    虽然说“敦煌学在世界”,但我们在丰富多彩的报刊上,却很难看到有关海外敦煌学的报道,可能由于今年是千禧之年,有关的会议较多,所以在国内召开的敦煌学会议上,没有听到太多的国外同行的声音。目前,百年纪念的热潮已经过去,笔者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近年来海外汉学界在敦煌学领域的贡献,以便吸收其中的优秀成果,明确自身所处的位置,在世界范围内新的学术潮流中推进敦煌学的进一步发展。
    近年出版的几本敦煌学专题论文集或杂志的专号,可以代表海外敦煌学的最新成果。
    法国汉学界是海外敦煌学的一个重镇,既有伯希和所获的丰富藏品,又有雄厚的研究传统,从沙畹以来的汉学大师,如伯希和、马伯乐、戴密微、谢和耐,以及藏学、中亚学的顶尖人物,都对敦煌学有或多或少的贡献。70年代以来法国科研中心敦煌学研究组的成员,发挥集体的优势,陆续编辑出版了《法国国立图书馆藏敦煌汉文写本目录》和五本敦煌学论文集。1998年,以利用敦煌材料研究“书籍考古学”著称的戴仁(J.-P.Drege)教授就任法国远东学院(EFEO)院长后,更加大力推动法国乃至欧美敦煌学的发展。他一方面邀请有成就的美国、日本、中国的敦煌学研究者到巴黎讲学,一方面编辑出版敦煌学专题研究文集。
    1999年,戴仁主编的《敦煌绘画论集:伯希和与斯坦因收集品中的纸本白画与绘画研究》(Images de Dunhuang. Dessins et peintures sur papier des fonds Pelliot et Stein)由法国远东学院出版,其中收录了苏远鸣(M.Soymie)、胡素馨S.E.Fraser)、戴仁、太史文(S.Teiser)、艾丽白(D.Eliasberg)的文章,胡、太史两位是美国学者。本书内容涉及敦煌绘画的图象学问题、艺术家的画稿与画样、插图本写卷、绘本《十王经》、敦煌卷子上的涂抹乱画,这些论文研究的对象有别于敦煌藏经洞出土的精美彩绘绢画,但却是研究艺术创造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方面,其成果有助于对敦煌艺术基本内涵和产生过程的认识。
    今年,又出版了由戴仁主编的法国远东学院法英双语刊物《远东研究纪要》(Cahiers de Extreme-Asie)第11卷“纪念敦煌藏经洞发现百年敦煌学新研”专号,集中发表了八篇文章,其中有法国学者苏远鸣、戴仁、穆瑞莲(C.Mollier)、童丕(E.Trombert)、茅甘(C.Morgan)等人关于敦煌绘画的供养者、《大随求陀罗尼》和早期印刷术、佛教对道教“厨”观念的吸收和利用、敦煌寺院僧人饮酒问题、西北地区的占卜、藏文史书等方面的论文,以及中国学者(即笔者)关于藏经洞性质和封闭原因的论文。
    这两本论文集的出版,体现了目前法国学者关注敦煌的问题点和研究水平,表明法国仍然是海外敦煌学的重镇,而且继续拥有与包括中国学者在内的各国学者合作的广阔胸襟。
    英国图书馆和博物馆是收藏敦煌文献和绘画更为丰富的地方,因此,英国在很长时间里也拥有像魏礼(A.Waley)、恒宁(W.B.Henning)、贝利(H.W.Bailey)这样的整理敦煌绘画和汉文、粟特文、于阗文文献的大家。然而,近一二十年以来,除了韦陀(R.Whitfield)教授对敦煌绘画研究的贡献外,有关敦煌的研究成果甚微。但是,在英国图书馆汉文部主任吴芳思(F.Wood)博士的推动下,不仅促成了中英双方合作编印15卷本的大型图录《英藏敦煌文献》,还把《英国图书馆馆刊》(The British Library Journal)第24卷第1期(1998年春季号,实为1999年出版)的大部分篇幅,给了敦煌学研究。在相当于敦煌学专号的这一期上,英国学者的贡献主要是魏泓(S.Whitfield)博士讨论九世纪政府禁令下历日印行的文章,和韦陀教授对四幅英图所藏未刊麻布画
    的研究。另外两篇主要的文章出自曾经在英图从事整理研究工作的中国学者,一篇是兰州大学王冀青先生关于新发现的斯坦因第四次中亚探险所获文书的照片(留在新疆的原物恐怕已经散失),一篇是笔者关于未刊敦煌残卷(S.6981号以后)中重要的典籍和文书的介绍。
    相对而言,英国对于敦煌学的贡献,是附设在英国图书馆的“国际敦煌学项目”(The 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简称IDP)正在努力于把英图乃至全世界所藏敦煌文献数字化的工作。目前,我们已经可以在http://idp.bl.uk这个网址上,看到斯坦因敦煌和新疆所获部分文书的清晰照片,这个项目的实施,不仅有利于敦煌文献原卷的保护,也便于各国学者对敦煌资料的使用。另外,该“项目”在“通过国际合作以促进敦煌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保护”的主旨思想指导下,从1993年以来,联合世界各国收藏敦煌吐鲁番文献的单位,在伦敦、巴黎、柏林、圣彼得堡等地,陆续召开了多次以敦煌和中亚写本的保护为主题的小型会议,对于敦煌写本的保护和研究都产生了推进作用。在英、法召开的两次会议的论集已经出版,前者题为《敦煌吐鲁番论集:中亚古代文书的内涵与保护》(Dunhuang and Turfan. Contents and Conservation of Ancient Documents from Central Asia, London 1996),后者题《敦煌与中亚写本的保护论集》(Conservation des manuscrits de Dunhuang et d’Asie centrale, Paris 1998)。此外,英图还出版了用科学手段研究敦煌写经纸上的黄檗的专著(P.J.Gibbs and K.R.Seddon,Berberine and Huangbo: Ancient Colorants and Dyes, London 1998),目前正在编辑1997年英图召开的有关“敦煌伪卷”会议的论文集。
    一向以敦煌学作为其东洋史学骄傲的日本学术界,当然也不会轻易错过敦煌藏经洞发现百年这个机会。日本东方学会的西文刊物《亚洲学刊》(Acta Asiatica)第78号,作为“敦煌吐鲁番研究”专号在今年3月份出版,这显然是日本学术界精心展示的他们为百年敦煌所奉献的成果。这本专刊由资深的唐史和敦煌学专家池田温教授主编,所收的四篇论文是:百桥明穗对莫高窟早期洞窟的探讨,森安孝夫有关沙州回鹘与西回鹘王国关系的新认识,高田时雄谈敦煌的多语言使用问题,吉田丰报告日德两国学者合作研究吐鲁番出土伊朗语写本的初步结果,即利用对写本汉文一面的比定结果,来帮助缀合考释另一面的粟特文、中古波斯文文献。最后是池田温介绍近年日本敦煌吐鲁番研究的文章,附有详细的论著目录,表明日本的敦煌学研究,远比这里所发表的四篇文章要丰厚
    得多。而之所以发表这四位学者的文章,编者在序言中毫不掩饰地说,他们是今天活跃在日本敦煌吐鲁番研究前线上的学者,“尽管四篇论文所涉及的范围有限,但读者将能看到现在专门从事敦煌吐鲁番研究的日本学者,对于敦煌当地的事情甚至比中国本土的学者更富有广博的知识,同时他们对相关的西文论著也了如指掌。”我们读过这几篇文章之后,感到这句有些刺耳的话并非虚言。
    今年5月份在东京举行的第45届国际东方学者会议,把“敦煌吐鲁番研究分会”列为本年度会议的重点之一,也同样是日本东方学会纪念敦煌藏经洞发现百年的举动,这在主持这场分会的池田温教授的开场白中说得很清楚。在这个表明日本东方学国际性的会议上,有日本、土耳其、美国和从中国特邀的一位学者发表研究成果,而分组会的主持人和评述者,则是日本新一代的敦煌吐鲁番研究的中坚人物—-森安孝夫、武内绍人、吉田丰、荒川正晴、白须净真、町田隆吉等。过去中国学术界盛传日本学者藤枝晃在1980年说过“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的话,不论此话是谁讲的,确实刺中了中国学者的痛处。今天,日本学术界特邀中国学者到他们的最高学术讲坛上发言,固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面对一个个富有实力的日本敦煌学中坚,特别是藏学、粟特等方面的研究成果,我们仍然不要忘记“敦煌学在日本”这句激励过许多中国学者奋发上进的话语。
    除了这几本集中反映海外敦煌学研究成果的论文集,专题研究的论著还有很多,海外学者没有中国学者那样强烈的纪念藏经洞发现百年的意识,而他们见长的胡语文献也不是赶时间就能够做得出来的,因此,读者要想了解海外敦煌学的情况,是要不断地追踪学术刊物和新书,只凭介绍是难窥全貌的。
    虽然报纸的篇幅有限,我还是想就此谈谈一些感想。
    第一是学科整合。海外敦煌学的一个特点,是研究人员不多,但多种学科的学者往往集合在一起,除了各自的研究外,不同专业的研究者之间,有着较为广泛的交流和互补,共同构成一个丰富多彩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在他们的论集中读到艺术史和文献学研究的合成之作,有汉语和藏语、伊朗语文献相互发明的考订,有通过物质文化的探讨而上升到精神文化问题的研究。敦煌保存的资料类别十分丰富,也是多学科综合研究的极佳素材,但国内研究者众多,各自形成了考古艺术、历史文献、语言文学的圈子,跨学科的交流反倒少了。
    第二是国际合作。欧美、日本的敦煌学研究,都十分强调国际合作。国内敦煌学界同仁也同样明白这一点,但由于国际合作需要较多的资金投入,这就限制了中国学者的手脚,除了敦煌研究院得地利之便,与国外学术机构就保护和研究进行了多项合作外,一般的研究者大多数是以个人身份参加国外学术机构组织的国际合作项目。上面介绍了法、英、日等国学者利用论集、会议等方式促成的国际敦煌学的一些合作成果,目前正在进行的美国芝加哥大学巫鸿(Wu Hung)教授主持的“汉唐之间的艺术与考古”项目、美国西北大学胡素馨教授主持的“佛教寺院的财富与世俗供养”项目、法国高等实验研究院马克M.Kalinowski)教授主持的“中古中国的占卜、科学与社会”项目,都是由国外基金会或大学支持的包含敦煌学内容的研究项目。
    第三是电脑网络。利用电脑和网络可以推进敦煌绘画和文献的保护,促进敦煌学的研究,加速敦煌学研究成果的传布,其优点已为国内外学人清楚地知道,但在这个表现学术全球化和数字化的新领域里,海外敦煌学者走在了前面。英国图书馆“国际敦煌学项目”的敦煌写本上网计划,是继缩微胶卷、《敦煌宝藏》、大型图版印刷之后,更清晰地展示敦煌写本原貌的最新方法,由于电脑的缩放功能,网上的图版,将更有利于学者对原卷的释读和研究。特别是写本的复本量较大的敦煌文献收藏单位,如中国国家图书馆,应当尽快考虑上网问题,因为纸本图书印刷的计划,耗时费钱,完全出版不知要等到何时。敦煌研究院与美国梅隆基金会(Mellon Foundation)合作,正在把一些敦煌石窟摄影后输入电脑,开了一个好头。中国学者在文字校录上有绝对的优势,其成果应当早日数字化,并尽快占据国际网络空间。
    2000.10.1
    附记:《光明日报》2000年10月20日《历史周刊》发表时多有删节。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