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精通西汉历史地理的考证,即赖于运用“义例法”。他分析、归纳《地理志》,得出三项义例:(一)“《志》所载郡国,以元始二年户口为断。……所载侯国,皆据当时见存者。”由此,说明《志》所载西汉行政区划、建制是前后变动的,并非固定不变。凡武、昭以前所封侯国,而至西汉末国已除者,《志》均不载。(二)钱氏又拿《志》与《王子侯表》、《外戚恩泽侯表》相对照,成帝绥和以后所封(按,共十四侯国),《志》均未载,这证明“《志》中所书侯国,盖终于成帝元延之末”。即,一篇《志》内,不同时期的行政区划状况并存。故不能认为《志》所反映是整齐划一的。(三)《汉书》以前人物的传,所涉及的地名和区域建制,均据武帝以前之郡县。故同一《汉书》中,《志》与各传所载地名、行政区划并非完全一致,各反映了不同时期的地理、政区状况,必须具体而论,不能固执一端而认为此是彼非。钱氏为此写了《侯国考》(注:见《廿二史考异》卷九《侯国考》。),表明他以动态观点研究《汉志》,善于总结其“义例”,故对近代治历史地理者以深刻的启发。 钱氏又重视总结古籍避讳的义例,被陈垣称誉为“以避讳解释疑难”而最突出者。陈垣因受其影响而著成《史讳举例》、《校勘学释例》两书,在前书序言之末行,陈垣特意写上:“1928年2月16日,钱竹汀先生诞生二百周年纪念日,新会陈垣。”表达对钱氏考证学成就的崇高敬意和继承钱氏学术的明确态度。 钱氏运用避讳义例,解决了有关古籍版本或内容的诸多疑难问题。一类是因明避讳之义例,断定版本年代。《潜研堂文集》卷三四《答卢学士(文弨)书》,辨正卢氏所校《太弦经》认为是北宋刻本之不当。主要理由是,此书署衔:“充两浙东路提举茶盐司幹辦公事张寔校勘”。钱氏考定,宋高宗建炎年间,避高宗赵构名讳,始改勾当公事为幹办公事。据此署衔,即是南宋刻,非北宋刻。 又一类是以避讳义例,断定古籍因避讳而改前朝年中,或辨正他人之错误说法。此举他辨正惠栋称《仪礼》因避讳改字之误。《仪礼·士昏礼》中父蘸子辞云:“勗帅以敬”。勗字在《荀子》中作“隆”。惠栋认为,这是《仪礼》为避东汉殇帝刘隆之讳而改字,一如《毛诗》改“隆衝”为“临衝”。钱氏辨正云:“礼家传闻,文字不无异同,要当从其长者。勗帅以敬,于义为长。且信诸子,不如信经。若云避讳更易,则无是理。《士冠礼》称‘弃尔幼志’,志为桓帝讳;‘受天之祜’,祐为安帝讳,皆未改易。即以《毛诗》徵之:‘四月委葽’,秀为光武讳;‘思皇多祜’,祐为安帝讳,亦未改易也。临衝,《韩诗》作隆衝,《韩诗》在汉时立于学官,何尝避隆字!”(注:《潜研堂文集》卷八“答问五”。) 钱氏还从总结裴松之注的义例,辨正《三国志》流行版本中将《杨戏传》末注文与正文混淆之误。因杨戏撰有《季汉辅臣赞》,所赞颂人物,大多在《三国志》中有传,故陈寿摘载赞文以相补充。有赞辞而无事迹者,陈寿简单补记了事迹。裴松之为《杨戏传》作注,又引了《益都耆旧杂记》载王嗣等三人事迹作补充。乾隆年间流行的版本,则误以这段注文作为正文。钱氏考史,总结出裴松之注往往连带附录相关材料以传异闻之义例,指出此是裴松之引《益都耆旧杂记》注李孙德、李伟南,连及将陈寿原文中所未载之王嗣等三人事迹,也引而作注。运用义例法之成功,使钱氏发前人未发之覆,纠正了《三国志》版本中一个不应有的失误。 第四,以多种辅助学科作治史基础。 历史学的内容是记载以往社会丰富多采的活动,史书记述的范围包罗万象,涉及诸多学科领域的问题。钱大昕学识渊博,对于文字、语言学,版本学,天算学,地理沿革学,经学等都很擅长,他熟练地运用诸多学科知识作辅助,是他能够正确地解决考史中大量疑难的重要关键。诚如当代学者所评论的:“钱氏历史考据学之精审缜密,卓绝千古,即由于钱氏历史辅助知识之博雅也。”(注:杜维运:《清代史学与史家》,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03页。)此项同样预示着近代学术发展的一种趋向。钱氏有大量运用多种辅助学科知识、解决考史难题的成果,限于篇幅,这里只能举出几个最有代表性的例证。 钱氏精于文字、音韵之学,多所发明。他重视古声母的研究,证明古无轻唇、重唇音的区别;由这一规律可以解决古籍上的许多疑难。如:古音文如门。《尚书》“岷山导江”,《史记·夏本纪》作汶山。古音微如眉。《春秋》庄二十八年,“筑郿”,《公羊传》作微。古音无如模。《汉书·功臣侯表序》:“靡有孑遗秏矣。”注:“孟康曰,秏音毛。师古曰,今俗语犹谓无为秏。”古音房如旁。《史记·六国年表》:“秦始皇二十八年为阿房宫。”宋本作旁。古音务如牟。《左传》莒公子务娄,徐音莫侯反。(注:均见《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古无轻重唇音”条。)今案,上述钱氏所举各例,至今广东潮汕话、广州话中都可以找到证据,这些正是古音的遗留。钱氏又以古无轻唇、重唇的区别,考证中古时期史事。他考证《魏书》所载“秃髪”与“拓跋”、“佛佛”、“勃勃”均同义,云:“秃髪之先,与元魏同出,‘秃髪’即‘拓跋’之转,无二义也。古读轻重音如重唇,故‘赫连佛佛’即‘勃勃’。髪从得声,与跋音正相近。”(注:《廿二史考异》卷二二“秃髪乌孤载记。”) 《汉书·高帝纪》:“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此处“有意”五字难解,颜师古因不懂古音,此未加注。钱氏据《文选》注引《汉书》“意称”作“懿称”,美称也,与“明德”对文,是当以“懿称”为正。又据《诗·大雅·抑》篇,《国语》却引作“《懿》戒”,韦昭云:“懿读曰抑。”《尚书·金滕》“噫公命”,马融本“噫”作“懿”,云懿犹億也。根据上述各项证据,钱氏得出结论:“盖古书‘懿’、‘抑’、‘意’相通,故本或作‘意’。”(注:《潜研堂文集》卷十二“答问九”。)“有意称”之疑遂得到圆满的解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