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昔梁元帝萧绎,论个人文集之流行缘起及其社会效应云: 诸子兴于战国,文集盛于二汉,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叙情志、敦风俗;其弊者,只以烦简牍、疲后生。往者既积,来者未已。翘足志学,白首不遍。或昔之所重,今反轻;今之所贵,古之所贱。嗟我后生博达之士,有能品藻异同,删整芜秽,使卷无瑕玷,览无遗功,可谓学矣。[1] 萧氏谓两汉以后,“人人有集”,这是一种很夸张的说法。检《隋书·经籍志》,可知两汉人别集存留至唐代初年,不过五十家,离“人人有集”的程度,似乎还差得很远。再说,按照唐初人在《隋书·经籍志》中的说法,将个人诗文辞赋褒集于一处这种“别集”体裁,乃是“汉东京所创”;在东汉以前,虽“属文之士众矣,然其志尚不同,风流殊别”,因“后之君子欲观其体势而见其心灵”,所以,才聚之以为“别集”[2]。清人赵翼对此进一步清楚阐释说:“据此,则古所谓‘集’,乃后人聚前人所作而名之,非作者自称为‘集’也”[3]。清代四库馆臣对此有更详细的考证,指出别集之盛,正是始于萧绎身处的南朝齐、梁两朝[4]。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自梁阮孝绪《七录》设置“文集录”,中国传统目录学分类,始有以“集”为名的类目[5]。 别集日趋繁多的结果,是产生了汇聚诸家诗文于一处的总集。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文选》,即为梁昭明太子萧统纂辑。再早的总集,则有晋挚虞纂《文章流别》四十一卷,而挚虞创例编纂这种诗文总集的原因,正是由于“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才从中“采摘孔翠,芟剪繁芜”,以求免却“览者之劳倦”[6]。萧绎希望有博达之士来“品藻异同,删整芜秽”,以使“卷无瑕玷,览无遗功”,其实也正是要编选这种萃取众家诗文精华的总集。 总集虽行,然而别集之纂辑流布,非但未能稍有减歇,反而逐朝累增。这是因为文章总是自己的好,大多数人都希望能有更多的诗文流传于世;而且必需先有别集流行,所作诗文才更有可能被选入代表一个时代或一个方面、一个地区的总集,所以,作者反而会愈加竟相纂集自己的集子。同时,正如梁元帝萧绎所述,对诗文轻重贵贱的评判,乃是因人因时而已,选家的眼光,无法得到所有读书人的认同,读者需要更为全面地阅读一个作者更多的诗文,从中做出自己的甄别;况且自东汉以后,“古人制作名集,编次多出于己”,作者在这去取编次当中,“各有深意存焉”,即“或身后出于门生故吏、子孙学者,亦莫不然”[7]。即以同一文集当中不同篇章之间的内在关联而论,清初人顾炎武论“古人集中无冗复”,便谓之曰:“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后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8]选本割裂移并以后,根本无法显现这些内在的旨意。 另一方面,从社会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隋唐因行用科举而使文化有较大普及,别集较诸以往始以较大幅度增多。同时,自东汉以来,一些由作者本人来纂集的诗文别集,也逐渐显现出一个明显的缺点,这就是别集的篇幅,在逐渐过分地加大,其缘由一如白居易所云:“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9]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徐俊曾研究指出,在迄至唐代为止的整个“写本时代”,“除了部分诗文集定本之外,流传更多更广的是规模相对短小、从形式到内容均无定式的传抄本”;“一般读者也总是以部分作品甚至单篇作品为单位来接触作家的创作,而不可能像刻本时代的读者那样,可以通过‘别集’、‘全集’的形式去了解作家作品”。在这样的情况下,作者本人或由他人之所以还要来编纂诗文别集,是因为其“保存传世的意图远远大于流通的功用”[10]。白居易自编诗文集后,自言共写录五本,“一本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本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在东都胜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本付侄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各藏于家,传于后”[11],就是很好的例证。 及至宋代雕版印刷术流行,“上至公卿,下至方外,皆得刻其私集,流播一时”[12],行世个人诗文集,因之增广幅度更大,并且在当时就得以广泛传布。不过诗文别集数量更大的增长,应是出现在明朝嘉靖年间以后。著名古文学家唐顺之,曾描述当时别集盛行的情形说: 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是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者,其死后则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饮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此事非特三代以上所无,虽汉唐以前,亦绝无此事。[13] 其时官员普遍刻集,最生动的例证,是据明人陈莱孝记载说,明末闻人李贽,“尝摘录《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事,勒成一帙,名曰《寿张令李老先生文集》,题其端曰:‘戴纱帽而刻集,例也。因思黑旋风李大哥也曾戴纱帽,穿圆领,坐堂审事,做寿张令半晌,不可不谓之老先生也,因刻《寿张令李老先生文集》。’”[14]逮至万历年间以后,编刻个人诗文别集的流行范围,更为广泛扩展,除了唐顺之所说的“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中“稍有名目在世者”之外,普通士人也纷纷仿效其事,清朝咸丰、同治间人平步青,列举相关记述云: 明复社盛时,依附者多,时人嘲之……曰:“坐乘轿,改个号,刻部稿,讨个小。”……《烟屿楼诗集》卷十八《送叶茝田(之蕃)司教云和》云:“一官一集一姬人,俗语丹青有宿因。看遍括苍好山色,一囊佳句一时新。”自注:“吾乡谚云:‘做一任教,刻一册稿,娶一个小。’”则甬东风气,较明末有过之无不及。[15] 《烟屿楼诗集》的作者徐时栋,为清后期鄞县人。复社成员中包括有许多没有考中科第的士人,而任教馆者社会地位更低。明后期以及有清一朝行世别集数量超轶前代之繁多,可概见于此。除了文化普及和发展的因素之外,书籍出版印刷业在明代后期的显著发展,应当在这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中国古代的出版印刷业,正是分别在嘉靖和万历时期,出现了两次较大的发展,而尤以万历年间为甚。在文人普遍刊行别集的社会环境下,哪怕那些始终未能刊刻行世的文稿,大多数作者,亦未尝不期望有朝一日能够付诸梓人,传之久远。 清人赵翼,曾针对世人这一风习,在诗中议论道: 只为名心鉥肺肝,纷纷梨枣竞雕刊。岂知同在恒沙数,谁能独回大海澜?后代时逾前代久,今人传比古人难。如何三寸鸡毛笔,便作擎天柱地看。[16] 赵氏甚至还更刻薄地讥讽说:“准拟惊人都有句,谁知点鬼也无名。”“姓氏争期著述留,百年难驻况千秋。”[17]赵翼这些诗句,形象地道出,作者个人的愿望,与社会的选择大多并不能吻合。事实上,诗文别集在世间的存没情形,恰如清代四库馆臣在《四库提要》中所述:“新刻日增,旧编日减。……文章公论,历久乃明,天地英华所聚,卓然不可磨灭者,一代不过数十人。”至于“其馀可传可不传者,则系乎有幸有不幸,存佚靡恒,不足异也。”[18]四库馆臣这些话,是写给乾隆皇帝看的,语气要讲究敦厚平和;前面提到的明朝人唐顺之,在私下里同挚友王慎中评议时弊时,可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唐氏针对每一中考者例所必刻的集子,用很尖刻的言词谈论说,幸而此等所谓诗文集者,“皆不久泯灭。……若皆存在世间,即使以大地为架子,亦安顿不下矣”[19]。 宋元以前人的集子,终究还没有像明代以后那样泛滥,而且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淘汰之后,存世数量并不太显庞多,所以明朝人已经注意藏弆。但是,明朝后期以来的诗文别集,当时的有识之士,即认为不足以存世,唐顺之甚至主张“家藏人蓄”此等别集者,要“尽举祖龙手段作用一番”[20],也就是放火焚毁干净。正是由于行世诗文别集,为数过于繁多,清朝在纂修《四库全书》时,乾隆皇帝特别指示,对于那些“其人本无实学,不过嫁名驰骛,编刻酬唱诗文琐屑无当者”,“均无庸采取”[21],这是一种皇权强制的选择和淘汰。不过,世间大多数人,对待这些诗文别集的态度,并不都是这样严苛。尽管大家都知道,许多人刊刻诗文别集,“欲借雕虫小技以寿世”,自是“无如爝火之光,虽照不远”[22],但也只是听其自生自灭。只是自然的汰选,往往需要一定的时间,其实际情形,正如唐顺之本人所云,虽然“往者灭矣,而在者尚满屋也”[23]。 其实,唐顺之等人的看法,只是旧时文人学士主要从明道立言或是诗文鉴赏角度所做的评判,若是以现代的学术视野来观察,情况会有很大不同。 民国以来,徐乃昌、邓之诚、伦明等许多人,分别从不同学术文化角度出发,着意集藏明清两朝人尤其是清人别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郑振铎,曾连续数年,“志不旁骛,专以罗致清集为事”[24],即收罗那些距其时代最近而尚未经过时间充分淘汰的清朝人的文集[25]。郑氏这样做,是因为他以为对于历史研究来说,哪怕是“竹头木屑”,亦“无不有用”,所以,根本“不问精粗美恶”,只要是在他书架上尚且没有庋藏,即每见必收[26]。 尽管如此,由于清人文集存世数量过于庞大,而且有很多流传稀少,郑振铎收集到的近千种清人文集,实际上只是清人文集总数中的很小一部分。另外,由于个人财力和精力所限,在当时清人别集充斥书肆的情况下,郑振铎基本上是只收文集而顾不上不收藏诗集、词集,这样,就别集总数而言,郑氏所得,更为有限。若是不论品质,不仅郑氏如此,其他收藏家庋藏的种类和数量,也大抵相似;更多的清人别集,仍然散存于千家万户。及至1949年以后,天下古籍,渐次归入公藏,才使得散落在普通人家的明清人别集,只剩下很少很少一小部分。 余生也晚,有机会有条件着手购置古籍更晚,已是旧籍日稀而书价逐年倍增。因无力竟购名刊佳椠,只能依循前辈学者如谢国桢等人之故辙,人弃我取,拾取一些无人理会的瓜蒂豆萁,其中就有一部分是作者名不见经传的清人诗文别集。此等诗文集,文辞固然多不足取,其低劣者甚至比《儒林外史》中的“牛布衣诗稿”还要等而下之,有些只是无名鼠辈之试帖诗或制义文习作,似乎尚不及郑振铎所说之“竹头木屑”。不过,在这当中,确有一些属于孤秘罕传的集子,而拾遗补缺,本是当今私人藏书所能起到的最大社会效用;加之历年既久,也偶然得到过若干较为稀见的清代名人别集,甚至还有几部世不多见的明朝人诗文集。 若进一步析而论之,就历史研究而言,即使是看似类同垃圾的八股制义,实际同样具有史料价值。明朝嘉靖、万历年间人于慎行,曾就制举时文对其时代文风与社会风气的影响,做过很好的论述: 今之文体当正者三,其一,科场经义为制举之文;其一,士人纂述为著作之文;其一,朝廷方国上下所用为经济之文。制举、著作之文,士风所关;至于经济之文,则政体污隆出焉,不可不亟图也。然三者亦自相因,经济之文由著作而弊,著作之文由制举而弊,同条共贯则一物也。何者?士方其横经请业、操觚为文,所为殚精毕力、守为腹笥金籝者,固此物也。及其志业已酬,思以文采自见,而平时所沉酣濡胾入骨已深,即欲极力模拟,而格固不出此矣;至于当官奉职,从事筐箧之间,亦惟其素所服习以资黼黻,而质固不出此矣。雅则俱雅,弊则俱弊,己亦不知,人亦不知也。故欲使经济之文一出于正,必匡之于制作;欲使著作之文一出于正,必端之于制举,而欲使制举之文一出于正,反之于经训而后可也。[27] 显而易见,制义文也并不是百年一体,千人一面,若能像对待其他文体一样,悉心加以探究, 自可发现其间的时代变迁和个人差异,有助于知人论世,所以,这也是治史者所不可忽视的研究内容。 由于这些明清人别集,俱流传无多,有些甚至可能已成为天壤间仅存之孤本,特陆续撰文公诸于世,以供编述传世明清人别集目录者采摘,本文即为其中的明代部分内容。内有一些集子,原本缺失或未定书名,今既编为书目,则不能不姑且代为拟定;又合刻别集或丛著中之别集,一律析出,单独著录,凡此,均在文中予以注明。叙述体例,仿效王重民氏《中国善本书提要》而略有增衍;排列次序,则大略依作者时代早晚而未加详考。诸家别集所谓稀见与否的界定标准,是名人从宽而寻常人物就严,非谓尊卑有差,盖集子当中所涉及时事,其意义大小有别,且诗文艺术水准之高下,亦不宜等量齐观,所以,不能不区分对待。凡《四库全书》未曾收录者均予注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未曾著录者,亦予以注明;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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