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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三十六郡新考(上)(三)

今案陈氏所说洞庭、苍梧两郡由来,合乎当时地理形势,大致可以信从。惟就目前所掌握的史料而言,秦始皇二十五年最初析分黔中郡时,所分置两个郡的名称,还是应当依从原始文献记载,定为黔中与长沙。这两个郡分别改名为洞庭和苍梧[206],应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之后的事情。
    洞庭和苍梧两郡,后来应又合为一郡,并更改郡名为长沙。这一点,史籍中没有直接记载,但是,却可以在相关史事中找到确切的踪迹。《汉书·高帝纪》记述刘邦册封吴芮为长沙王之诏书云:
    故衡山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从百粤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为长沙王。[207]
    由于秦故黔中郡辖地,这时并不在汉廷直辖诸郡之内,亦未封授其它任一诸侯王国,不应无所统属,故周振鹤阐释说:
    象、桂林、南海只是虚封,固不待言;豫章乃淮南国所有,何得归吴芮?此诏书与《汉书·高帝本纪》六年所记“以砀郡、薛郡、郯郡三十六县立弟交文信君为楚王”一样,不太准确。其实,砀郡时为彭越封地,楚元王岂能又之?砀郡实为彭城之误,故豫章可能是黔中(或武陵)之误。要之,吴芮立国时,实际上应是以长沙、黔中两郡之地立之。[208]
    周氏谓系以秦长沙、黔中两郡地置长沙国,自然极有见识,惟《汉书》记高帝六年册封楚王事,乃是出自史家撮述[209],与此诏书原文,性质尚有所区别[210]。由于目前还没有其它相关文献,可资校勘,所以,不妨更慎重一些,从其它角度,来审视是否可以对这一记载,做出相应的的解释。
    首先,高帝诏书中的豫章郡,并不一定是黔中的讹误。刘邦册封英布为淮南王,经历了很长一个过程。最初是在高祖二年彭城之役战败时,按照张良所献计策,决定派遣随何,游说英布反楚,允诺册封其为淮南王[211]。可是,在英布反楚后,刘邦却又因顾虑英布骁勇善战,一旦位尊权重,将来难免尾大不掉,故迟迟不肯正式表示封授之意。直到高祖四年,垓下战役之前,再不封授已难以调遣英布号召旧部参与围歼项羽时,这才宣布册立英布为淮南王[212],但是,依然没有实封。《史记·黥布列传》记云“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在这次酒宴席间,为其劝降英布的随何,竟当众公然表功。刘邦在擢升随何为护军中尉之后,因随何此举,这才连类想到必须安抚住真正助其战胜项羽的英布,“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213],接受实封。
    《史记·黥布列传》所说“置酒”,应即灭项羽后刘邦置酒咸阳宫事,时为高祖五年五月;而刘邦下诏册封吴芮为长沙王,乃是在这次祝捷盛宴之前[214]。由此可见,是封授吴芮之长沙国以豫章郡在先,而英布领有豫章居后,吴芮之长沙国在初封时完全可能辖有豫章郡在内。之所以会出现豫章郡先授予长沙国而后又封给淮南国的情况,应与刘邦防范英布的一贯想法有关,即先是割豫章与长沙国,是想限制英布淮南国的实力;后来又改将豫章授予淮南国,则是不想一下子做得太过头,免得激起变故,以此先安抚住英布,留待日后伺机下手。不过封授长沙国和淮南国,前后相继,最多不过一个月之内,很可能豫章郡尚未实授与吴芮,便又改封给英布,领属权的变动,只是停留在公文纸面上而已。
    不仅吴芮之长沙国最初辖有豫章郡在内,“豫章”不是“黔中”的舛误,而且《汉书》所载高祖封授吴芮的诏书,也没有遗漏黔中郡。合理的解释应当是:汉高祖在诏书中只云长沙而不提黔中,说明在秦始皇二十七年已经分别改名为洞庭和苍梧的黔中、长沙两郡,这时应当已经合为一郡,郡名便是长沙。
    《水经·沅水注》记述西汉武陵郡建置缘起云:
    汉高祖二年,割黔中故治为武陵郡。[215]
    《续汉书·郡国志》别载武陵郡乃是由黔中更名,事在高祖五年[216]。周振鹤据此以为《水经注》之“高祖二年”应为“高祖五年”之误,所见甚是。不过,周振鹤对“割黔中故治为武陵郡”的解释,却还可以斟酌。周氏云:
    原来黔中郡境经过变动后,改名为武陵。《沅水注》所谓“割”指的是割黔中郡西北部(今川鄂交界处),分属南郡和巴郡(参见谭其骧师《秦郡界址考》)。[217]
    今案从文字本身的涵义来看,所谓“割黔中故治为武陵郡”,似乎应当理解为从某处割取原黔中郡所辖的境域,来设置武陵郡。这一记载,恰恰可以证实,洞庭、苍梧两郡,确实应已合为长沙一郡,而武陵郡则应是汉高祖五年在封授长沙国时,由长沙郡中割除原黔中郡辖界所设立。
    至于洞庭、苍梧两郡合并为长沙一郡的具体时间,因为目前已公布里耶秦牍洞庭郡出现的最迟年代,为秦始皇三十五年四月,从而可知其与苍梧并为一郡,应当在此之后。
    了解到秦黔中郡的这一曲折变化过程,以之与秦三十六郡中的其它郡相对比,便可以看到,黔中郡乃具有与众不同的沿革经历。其独特之处,可图示对比如下:
    ①秦郡
    汉郡
    同名秦郡
    汉郡
    ②秦郡
    另名秦郡
    汉郡
    ③黔中郡
    ①长沙郡
    从上图中可以看到,秦初并天下之三十六郡,后来经历了几种不同的变化。
    第一种沿革形式,是直接由秦郡沿续为汉郡。在《汉书·地理志》中,这一类秦郡,在对应的汉郡下,径行标注为“秦置”或“故秦某郡”等字样。第二种形式,是分割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秦郡,其中一个郡沿用原来的郡名,另一个郡则重新命名,再分别沿续为汉郡。在这种情况下,沿用旧名的秦郡,一如上述第一种形式,在相对应的汉郡下,注明为“秦置”或“故秦某郡”等字样;而分出的另一秦郡,则不再标注为秦郡。这是因为《汉书·地理志》追溯建置沿革(更准确地说,是班固所依据的档册资料),不仅是以秦始皇始分天下之三十六郡为起点,而且只反映秦始皇所划定的这三十六郡;除了始皇二十六年以后新拓岭南地区所置南海等三郡,因已超出三十六郡旧有疆界范围,不能不予以体现之外,对于始皇二十六年以后的秦代建置,一律不予表述,凡汉初沿承的这类秦郡,一律标注为高帝所置。
    黔中郡沿革不同于上述两类秦郡的独特之处,是它在秦末或楚汉之际被合并到长沙郡当中,及至汉初在黔中旧境设立武陵郡时,乃是割长沙郡以分置,而长沙郡本是秦始皇三十六郡之一,自身有清楚的沿革起点,所以,《汉书·地理志》中的武陵郡沿革,便被记为“高帝置”[218],从而丧失了秦三十六郡的身份。当然,如前所述,《汉书·地理志》这样记述,并不是直接出自班固,班固所据档册资料,已然如此。这样,黔中郡就在设置的分合变化过程中,与故鄣郡一样,不明不白地淹没于整理档册的文吏之手。
    由于黔中和故鄣这两郡的缺失,班固为凑足三十六郡之数,编排其郡国增衍体系,则不得不另外添加上后设的岭南三郡并将内史剔除于三十六郡之外。这虽然纯属推测,但却能够比较合理地解释《汉书·地理志》中所谓“秦三十六郡”的由来[219]。
    九原。王国维提出,九原郡名始见于史籍的时间,是在秦始皇三十二年之后:
    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自是九原之名始见于史。故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归,巡北边,自上郡入;至三十七年始皇崩于沙丘,其丧乃从井陉抵九原,从直道至咸阳,明始皇三十二年以前,未有九原郡也。
    案王氏所述上述史事,俱见《史记·秦始皇本纪》[220]。按照王国维的思路,秦人一旦设置九原郡,上郡似乎就不再可能成为边郡,既然《史记》记载秦始皇三十二年“巡北边”而“自上郡入”,就说明此时尚未置有九原郡。依此,九原郡的最早设置年代,应为秦始皇三十三年,而正在这个时候,秦朝的西北疆域,发生了重大改变。王国维就此论述说:
    1
    (秦始皇)三十三年,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又前年使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是年,又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匈奴列传》作“四十四县”〕。此三十四县者,优足以置一大郡。以地理准之,实即九原郡之地。
    即九原郡应始设于秦始皇三十三年。
    依上文所述,所谓“九原之名始见于史”的时间,是否确实是在秦始皇三十二年之后,乃是王国维的结论能否成立的关键因素。
    今案在秦始皇三十三年略取“河南地”之前,上郡固然为与匈奴等诸胡族相邻接的边郡。虽然在它的正北一侧,至少还有云中郡遮挡,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上郡西北方为秦朝边防前线的事实。同理,即使在云中郡西侧另设有九原一郡,仍然不能对上郡的边郡地位,构成丝毫影响[221]。所以,秦始皇巡游北边,回归都城咸阳,依然可以“从上郡入”[222],史籍中这条记载,并不能说明在秦始皇三十二年时尚未设置九原郡。
    进一步通观秦始皇历次巡行所经行的地点,则可以看到,三十二年这次巡视北边,乃是其视察各地边防状况总体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此前在始并天下后的第二年,亦即二十七年,秦始皇第一次出巡,就是巡行北边,当时系“巡陇西、北地”两个西北边郡[223]。设若在始皇三十三年以前,秦果置有九原郡,那幺,秦朝西北边郡,由西向东,依次应为陇西、北地、上郡、九原、云中。因为在二十七年首次巡行时已经查看了陇西、北地两郡的边防状况,三十二从碣石西归时,秦始皇便需要接着巡视上郡以东的边地。上郡南临京畿内史地区,是秦都咸阳北方的屏障,具有非同寻常的战略地位,不能忽视不顾。所以,不拘九原郡设置与否,秦始皇此行,都要视察上郡,因此也就一定要“从上郡入”;王国维的推论,不能成立。
    事实上,九原地区至迟在魏襄王十七年亦即赵武灵王二十四年,即已被赵国控制,时“邯郸命吏大夫奴迁于九原”[224],说明赵国已经拓地至此,并设郡治理。据《史记·赵世家》记载,赵武灵王二十六年,又攘地西至云中、九原;翌年,赵武灵王复“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225]。史念海认为,此“九原”与“云中”并列,就应当是与云中并列的郡名,说明“九原固已置郡,与云中同”[226]。后来陈仓又撰文补充说:“九原与云中并述,非仅见于《史记·赵世家》,《战国策》及《史记》列传中亦时或见之。”[227]陈氏所举例证如《战国策》载苏秦说燕文侯语云:
    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埊踵道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228]
    此外,尚有张仪说燕王,谓“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云云[229]。云中之外,代和上谷,也是战国郡名。相互参稽这些记载,可知“九原”应如史念海所论,为赵国旧有边郡[230]。
    不过,在上面的论述中,回避了王国维讲述的秦朝在“河南地”新设三十四或四十四县的问题,而最早力主将九原排除于秦朝始并天下三十六郡之外的全祖望,正是据此来推断九原郡的设置年代:
    《匈奴传》赵有雁门、代郡、云中三郡以备胡,而九原特云中北界,未置郡也。始皇三十三年以前,其于边郡,多仍前之旧,不闻增设。三十三年,蒙恬辟河南地四十余县,置九原。何以知之?徐广所谓“阳山在河北,阴山在河南”者,刘昭以为俱属九原之安阳,则九原统属河南四十四县可知矣。不然,不应以四十四县之多而不置郡也。然则,九原不当在始皇二十六年所并三十六郡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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