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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京师拐卖妇女的犯罪活动

近年来,我从清代刑案资料中,陆续辑得有关京城地区拐卖妇女的案例86件,涉及被拐、被骗女子128人。在这些案件中,年代最早的是康熙十九年(1680年),最晚至宣统三年(1911年)。若以道光朝为线,此之前31件,占36%,之后54件,占63%,另有一件因档册残缺,年代无考不计。晚期案例远多于前期,主要与资料保存中前者因年代较远,遗失较多有关。再说被拐诱女子的地区,绝大多数都发生在顺天府属各州县以及京东天津府、京南保定、河间等府,总共涉及州县近40个。再就是邻省的山东、山西女子。间或也有河南、江苏、浙江、湖北和云南人,不过她们中有的被拐时已寄住京师,外省只是原籍地,当然也有京城女子被拐卖到外地的,但为数不多。
    一、形色各异的略卖活动
    在拐卖活动中,对社会危害最大、最伤及妇孺身心的,当推团伙性抢拐行动。康熙十九年(1680年)初春,山东淄川、利津等县年景饥荒,有仇衡、刘耀闾二家共12人(内妇女5名),准备到口外蒙古地区“寻觅生理度日”,途遇巴天容、巴世忠等,假称欲雇佣种田,将其哄骗到京师,私立契约,卖与人贩子陈三。陈三的背后主人是个旗人,具体开价再转卖都由他决定。另据巴世忠称,他们在德州又买有男女70多人,随时待命贩运。①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经人举报,有直隶深州民妇郭氏并宛平县人阎二,在京城西直门外地方开设窑窝,“遇有典卖人口,诱引入窑,将男妇两下分养,只称无人典买,迨至数日或数十日后,拖累贩帐,抑勒令其卖妻,众人纠拿,强令本夫印用手模为凭,各卖与人为妻妾使婢。”在不长时间里,先后有申丕显之妻翟氏等10家女子遭到祸害。更有甚者,阎二等在完成勒卖后,竟有将受害妇女的丈夫、家人淹毙勒死以再取财物,整个行径令人发指。②在我翻阅的刑案中,类似像巴天容、陈三,以及阎二、郭氏等人结伙抢拐妇女的事件虽只少数,但不时可见,诸如光绪十九年(1893年),顺义县白马李七猴,勾结孙二、梁库儿等9人,流窜于京郊各地,打家劫舍、抢掠妇女,财物通过全二伶等贱卖销赃,妇女则暗送京城转卖。③又如满洲正黄旗人文玉,结伙掠卖妇女崔李氏等;蓟州人曹存,伙同朱姓等人,入室抢夺妇女梁氏;以及在京外乡人王春山用强抢获妓女杨三儿,并通过旗人宝荫转卖分赃。以上都属于使用暴力略卖女子的行为。更有诸如直隶深州人杜兴林聚众于京郊强抢民妇陈王氏,当其用车运送入城,行至安定门外关厢时,因陈王氏喊叫求救,竟被杜用手扼住咽喉而死,出了人命大案。④
    在更多情况下,拐卖活动多采取骗诱的方式,当然这中间不排斥有威胁的手段,如语言恐吓。嘉庆七年(1802年)六月在良乡县发生的一起拐卖案就很典型。当时有房山县民魏添幅带同妻子魏王氏出外寻工,迨行至良乡县境窦各庄时,天色已晚,准备找户投宿。适韩王氏在外闲坐,询知来历,见魏“愚拙”,妻子“年轻”,即起意诱卖。次早,韩王氏与邻村李王氏密商,并一面让魏外出做工,然后向魏王氏诡称也给她找得雇主,随令伊子韩才并李承祥等一道伴送进京。途中,韩王氏即挑明诱使改嫁,被魏王氏拒绝。韩王氏即以既不情愿,当交还饭钱五千文加以挟制。在京城,则通过李王氏旧识范倪氏为中介,以身价大钱25千文,将魏王氏契卖与李三为妻。[1]续集卷4这种把外地女子诱拐到京城转卖的,一般需由在京熟识门道之人作呼应。譬如,直隶丰润县民妇孙氏,十五岁时嫁与玉田县人刘士发为妻,因搞不好与婆婆的关系被休,其时,孙氏父母已于嘉庆十九年(1814年)往长城口外地区谋生,于是由胞叔孙寿做主,聘给宝坻县马玉发子马添章为妻。道光三年(1823年),添章因家里贫穷,随将孙氏转卖给本县林亭口人田二即田姑子。田不过是个中间人,即联系来往于京城间的人口贩子王怀孔,并通过王、田二人,将孙氏以京钱50千,卖与在京开米碓房的山东海阳人孙可道为妻,然后将所卖钱文按三股与马添章均分。⑤再如宝坻县关张氏,过门两年未生子女,丈夫关开瑞,长年在外作小买卖,无暇顾及妻子,致关张氏流落讨乞,结果被一个叫杨余的人所盯住。由他告知在京佣工的高桂,又由高桂勾串人贩子,将关张氏骗诱至京,以白银八两,卖与安定门外小黄路北王某。⑥
    对于此类从事转卖人口的男女,除了前面被指叫做人贩子,也有称为人牙子或说媒人的。说起说媒人,人们的印象便是为人说亲保媒的媒人、媒婆。其实,当时在京城等城市,因为外来人口众多,他们进城寻工谋生,常碍人地生疏,需得中介帮忙,于是便有本京或外乡久居者凭借交接广泛、信息灵通而充当此任,从而使媒人的任使更加广泛。他们中既有男性,也有女子。在从事中介时,常常会碰到各种人物和各色要求,徘徊于合法和非法之间,更有因利益的诱惑而涉足贩卖人口的勾当。且举一例,京师正白旗满洲马甲齐明泰家人詹氏与直隶河间府籍民张氏,向以说媒度日。乾隆三年(1737年),詹、张二人见朝阳门外东岳庙地方常有乞食幼儿讨吃,于是先后诓骗八十儿、六儿、栓儿、傻大并妇女李氏5名口,并伙同王胡子,将其卖往关东,得银均分。⑦在邻近京师的畿辅或鲁豫等省,每当灾害发生之时,一些人口贩子便显得异常活跃。同治初,直隶南部遭遇大旱,年岁不收,颇有农家为了活命,不得不鬻儿卖女。当时有位保定“人牙子”,一口气买了19个女孩,送往京城等地,其中一曹姓女子,虚岁14,被寄居地坛附近的陈姓人家,以90吊钱买去。⑧
    这些人贩子仗持在京城的各种关系,经常行事猖狂。宝坻县袁田氏,25岁,因“度日难过”,被汪氏以帮助找人佣工为名骗至京城,经转手落入顾氏手中。据称顾氏是个以“卖奸为生,并拐卖人口,屡次犯案”的惯犯。可就是这个人,仍能将袁田氏作价30吊大钱,卖与前门外某下处(下等妓院)为娼。不仅如此,当袁田氏丈夫袁秋告到宝坻县,并经勘明追查时,顾氏却敢勾结魏四,霸住袁田氏不放返家。⑨在骗卖活动中,还有叫“放莺儿”的勾当,针对的主要是那些在京打工、稍有积蓄的外来单身男子。咸丰十一年(1861年),韩氏被卖案就是例子。韩氏,30岁,住阜成门外蓝靛厂,丈夫是旗人成太。起先,成太把韩氏卖与党姓,党姓再转卖给人贩子蒋国亮。蒋国亮让同伙蒋锡侯、尹一恺充当媒人,假称韩氏是丧夫求嫁的寡妇,乃以礼银265吊,卖与宅坻县陈堂庄32岁鳏夫陈存义为妻。可蒋还不放手,又串通原夫成太,假充系韩氏兄长,声言再嫁时未征得他同意,强要把韩氏带领回家,企图再次勒索钱财。只是因韩氏仗义揭发,到官府出首,这才揭穿了这宗叫“放莺儿攒人”的骗人把戏。
    通过以上案例可见,这样的拐卖活动,一般需转手两次或三次才得以完成,并构成一条罪恶的黑色链条。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绝不能公开进行,属于违法买卖,必须通过中介漂白,才得找主出手。前述韩氏被卖案中,就是经人口贩子蒋国亮的一番乔装,使韩氏可以寡妇的身份公然选婿出聘。当然也有未经漂白直接便被转卖的。这种私下转卖,很大一部分被送到妓院。譬如,有叫穆德茂的某花行手艺人,利用平时熟悉此等门道,将旗人恩荣胞妹大铃(17岁)拐走,通过中人,以身价银75两卖与在扁担胡同开暗门子(下等妓院)的唐李氏家为娼;⑩又如,旗人联寿童养未婚妻庆秃儿,乘往宗室国存家做活之际,屡屡诉说夫家贫苦不能如意,表示欲乘间逃出另找好主。于是促使国存萌生歹意,将其拐出,经中介卖往锦州,改名金红,在三顺下处卖奸。(11)对于后两宗买卖,因为无论是卖方或买方,都以黑对黑,互知底细,所以无需再加装扮漂白了。
    在拐卖者中,主要指首先实施拐卖的人,并不都是蓄意而为的惯犯。如深州人王王氏,52岁,因贫穷,家乡无依靠之人,来京城唱曲讨乞为生。一天行至米市大街,见一女孩(名叫静女,4岁)在彼啼哭。王王氏见四周无人,便将其抱回住处,未敢价卖,即被女父访知,将伊拿获。(12)宝坻县人黄许氏,28岁,平日丈夫就“时常打骂”,一次到邻庄借钱未遂,害怕丈夫再次施暴,正在井旁啼哭,“随有不认识张泳富(28岁,独身,贫苦度日)向我查问”原委。次日,张将黄许氏并其子丑儿一同带往京城堂兄张福家,以图计谋,随被黄许氏丈夫与本县差役访知拿获。(13)再如直隶武清县民马永安,随母在京城卖线活命,邻佑何蒋氏,常上街求乞度日。何蒋氏有女九儿,年龄偏小,缺人照料,乃托马代为看顾。恰有在京卖糕干谋生的天津人刘恩清,缺少女儿,愿找合适者进行领养。马永安见此机会,便哄诱九儿,将其价卖与刘恩清为女。(14)以上,无论是王王氏、张泳富、马永安,也不管拐卖已成或已拐未卖,都触犯大清律条,需由官府追究。但若从案情看,它们都有一定的偶然性,是某种客观条件使诱拐者萌发犯罪的冲动,这与那种蓄意寻找机会的惯犯,应有所区别,而从笔者所接触的案例来看(不限于京师地区),偶发性拐卖确占有一定的比重。
    二、为什么会被诱拐
    下面我们从受害妇孺的角度分析拐卖发生的原因。
    这里,首先要把通过强暴手段,如用抢掠、胁迫等方式贩卖妇女与一般诱拐区分开来。前者完全违背妇女乃至家人意愿,属于赤裸裸的暴力行为;后者因有诱骗的因素,她们之所以受骗上当,或多或少亦与受害者本身有关。下面是对56个女子被骗原因所作的归类统计:
    丈夫常年外出导致在家妻子情感空虚或生活无着落13例(其中一例被人谎称丈夫在外病故),占23.21%;
    嫌家庭生活贫困10例,占17.86%;
    躲避丈夫家庭暴力7例,占12.5%;
    与公婆不和(内有2例是童养媳)7例,占12.5%;
    与情夫私奔,进京后却困于生计被情夫所卖6例,占10.71%;
    丈夫亡故生活无着落5例,占8.93%;
    欲外出寻工4例,占7.14%;
    婢女不满主人打骂2例,占3.57%;
    被父母责打1例,占1.79%;
    进京后因人地生疏迷路1例,占1.79%。
    在所列上述10种原因中,人数最多的是第一种。很多史实表明,在清代,农村人口外流相当普遍,华北京畿一带,由于接邻京城和天津两大城市,北边的关外东北和口外蒙古地区,又土满人稀,能容纳更多劳力去打拼,但在去往他乡异土的路上,不可避免地会充满荆棘。为求稳妥,不少家庭往往采取先由丈夫独自前往,妻儿留守井灶的做法。这种权宜之计,若时间一长,难免会发生问题。特别是当时交通通信条件异常不便,在家妻子长期不得丈夫音信,难免心情焦躁,有的甚至陷于难以生活的境地。在此情况下,若有人引诱,一些年轻、阅历不深的女子便难免受骗上当。有关事例如直隶丰润县赵张氏,丈夫赵三自道光十二年(1832年)外出,两年多并无消息,结果被久在京师贸易的李明拐骗进城;宝坻县诸福仲,去关外谋生一年有余,其妻刘氏(33岁)并一子(4岁)一女(13岁)无资糊口,且子女又先后病故,乃被骗卖,最后在京城沦落风尘;再如前引关开瑞妻关张氏,因丈夫“在外作小买卖一年未回,没吃喝”,在讨乞时被人勾串人贩子奸拐至京城嫁卖。(15)类似事件也有发生在京城的,李玉泉,30岁,直隶河间府人,光绪十六年(1890年)携妻王氏到京谋生,由同乡张大雨推荐到某皮局当佣工,王氏在杨姓家当奶妈。次年李玉泉被皮局辞退,迫使其离京外出贸易,两年后返还寻找妻子。据杨家称:头年八月,有张大雨来家告知,李玉泉在外病故,教王氏改嫁。经查证,张先将王氏嫁卖与开煤厂之阮二为妻,后阮二又转卖给宗室桂龄为妾,使李玉泉夫妻再难聚首。(16)
    因家庭生活贫困,寻求改变窘境而被拐骗的案例计10宗,所占比例同样不小。典型者如前引宝坻县袁田氏因“过门后贫寒难度”,欲“进城佣工”,致遭人骗卖便是;再如山西平定州人赵岳氏,因丈夫赵中塘“患病难好,不能养活”,托相识“找一佣工之处,以免在家坐食”,结果亦遭同样命运。(17)有的买卖甚至还有丈夫参与,宝坻县民唐永发,因为穷苦生活难过,想把妻子赵氏卖了,令其另谋生计,由此几经过手,最后被卖京城刘宅当女仆。(18)旗人关陈氏串通小叔子关凤呈,诱拐丙玉隆未婚童养妻长顺儿外逃以图价卖,也是因为长顺儿常到关陈氏处闲坐,每每谈及家中贫苦难以度日,从而使关陈氏能有所逞。(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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