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9 04:11:02 《探索与争鸣》2004年第 王家范 参加讨论
中国的文化有许多精彩的地方。古代中国是一个以农业见长的国家,文化也具有农业社会特有的平和、含蓄、持重和沉稳的风情。我们对四季变化的感觉非常敏锐,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四季、十二个节、十二个气,每一种微小的气象、物候的变化,预示着什么;日月风云的变幻,会对农作物产生何种影响,农谚很多,微观方面“变”的学问深奥。但是放在宏观方面,却总相信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循环论占了上风――所有的变化都是在一个圆的平面上展开,阴变阳,阳变阴,冬去春来,否极则泰来,这就是《周易》里的那个八卦。以这样的世界观看社会、看历史,我们的心态是平和的,顺的时候,想到可能会衰;衰的时候,相信离开转盛不远了。“冬天到了,离春天还会远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在文革灾难时期,有一些人就是靠这样的文化信念坚强地活了下来。中国人的忍耐性、生命的靭性,非常像植物――鲁迅写《野草》,实际上是写中国人的精神。 以开放的态度看世界文化,各民族的文化各有千秋、互有短长。有长必有短,有利必有弊。我们的循环观否认突变,强调经验和秩序,“天不变,道也不变”。中国历史上盛衰治乱,反复振荡,不比西方差,但解释这种动乱的原因,传统史家不从制度上检讨,也不检讨我们的意识形态,多强调道德人心的绝对性――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就判断危机已近,知识分子开始声嘶力竭地呼喊;呼喊、改革都不济事,每况而愈下,民众就造反,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周而复始。所以中国传统史学的核心是道德史观,君子、清官、好皇帝――小人、贪官、暴君对立的两面,构成了史书叙述的主体。教育我们的,就是要维护现有的道德秩序,把希望寄托在出现好皇帝、清官上头,仰望星空,耐心等待天才降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样的史观在今天的一些历史影视和历史小说里仍在延续,津津乐道,把陈腐当作新奇,我只能说一声:遗憾。 西方的史观也有过这样的阶段,但进到向现代社会转型时,他们把研究的重心从“英雄”转移到经济发展、社会规则的考察上来(经济学、社会学兴起);把“人”的研究从精英转移到大众对精英的制约上来(政治学兴起)――发展的理论、制度分析的理论帮助史学家完成了从旧史学向新史家的变革。因此,中国的新史学必得从西方的社会理论中汲取资源,借鉴别人的经验。 近几年来,西潮又一次东来,在思想文化领域,新概念、新话语层出不穷,转换之快,目不暇接。现代性还在无休止地争论,后现代已经登场。我觉得,我们应该以健康的心态对待这种变化。 一种新的概念,新的话语,往往代表着一种新的思考方式,新的观察视角。例如现代社会理论中的结构主义,就是对那种以什么什么为纲――片面决定论的反拨。它既反对经济决定论,也反对文化决定论。决定一种社会状态的,是许多方面、许多力量的总合。这种总合的效果,许多时候更取决于它们以什么样的方式组合和相互作用,例如一个现代社会,一定是一个建筑在高度分化基础上,以有效的制约机制实现高度整合的社会,而不是分化好,还是整合好,或者是分权好,还是集权好的问题。假若不解决民“管”官的问题,亦即民意对政府的制约,没有更多独立的民意机构去监督政府,大集权、小集权的弊病还是半斤八两。 弗兰克、彭慕兰的 “反欧洲中心主义”是一种新话语,与之相联的还有“后殖民主义”等等。虽然他们还不能说是正宗的“后现代主义”,但有一点“后现代”的味道――其中有一条,就是反驳“现代化理论”的。在他们看来,“现代化理论”是欧洲成功之后的总结,而不是欧洲历史的真实,是想借以炫耀自己唯一正确,并向全球扩张的理论。历史并不能证明非有这些条件,才能发展到“现代”。它的出现或者成功,取决于许多偶然的因素。即使在西方,也没有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是相同的;每个国家都可以有自己走向现代的道路。两个人也都认为,现在中国的经济发展非常成功,再一次证明了他们的看法。 这一刺激对我震撼特别大。我们民族主义的那根神经非常敏感,也非常脆弱。外人说我们的坏话,就想到挥动拳头;说好话就感到舒心――但假若忘记了我们历史上还有许多阴暗面,还有许多弱点,把好话当补药,那就容易变成虚荣,而非自信。因此,对于西方的新话语,我们应该有所鉴别和选择――它的基点,应该是以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历史体验为准,立足于对自己的发展有利。 19世纪以前的世界,是以欧洲为中心,还是以中国为中心,估计学界还会有激烈的争论;也有人提出“中心说”本身就有问题。不管怎样,弗、彭有关欧洲中心主义的质疑,对中国史而言,还是有新的启发。。例如马克斯?韦伯把我们通常说的资本主义社会,在前面加了一个“理性”的前缀词。也就是说,资本、市场这些东西古已有之,现代社会区别于传统社会,最重要的特征便是讲究经济理性――工具理性(具体而言,即价值法则),亦即亚当?斯密说的利益最大化原则,通过市场规则,实现投入与产出的理性化。“理性”,有的翻译为“合理性”,似乎就成了“现代”的一个标识。细想,中国传统社会,政府行为往往是不计成本的,政治至上,讲政治帐,不算经济帐,证明韦伯说得非常对。但由此能说中国人生活里、头脑里就没有经济理性?人的第一本能就是生存。为了生活,谁不想赚更多的钱,谁不在收支方面斤斤计较?最近一位宁波人告诉我,宁波人为什么善于经商,只要拿生活中两句俗话就可以说明。一句是“亲兄弟明算帐”,这就是市场经济中的核算成本原则。一句是“碗对碗、篮还篮”,邻居间送我一碗菜,就要还一碗菜;亲戚上门送一篮礼物,回去也得奉还一篮礼物,这是市场经济中的等价交换原则。 明清时代的江南经济的发展,确实有非常闪亮的一面。在人口高度密集的地区,粮食种植的精耕细作水平以及单位面积产量之高,在世界上首屈一指。而且在苏松,发展出植棉和家庭棉织业;在嘉湖,发展出蚕桑和家庭丝织业。17-18世纪,欧洲人用白银从中国进口棉花、棉布和生丝、丝绸,估算世界白银产量的三分之一流到了中国。江南农民很能适应市场的发展需要,不单纯靠粮食生产,发展出商品性的家庭手工业,人人织布,家家缫丝,收入自然比其它地区高。城镇在这样的基础上显现出市场的繁荣,不要说苏州、杭州了,像盛泽、南浔这样的大镇,简直就是一个全国性的丝绸市场中心;而松江的朱泾、枫泾镇也曾经是全国棉布市场的中心――它们通过广东、福建的海商(包括走私商,即海盗),又与中西国际贸易连续在一起。怪不得弗、彭要说那时世界经济中心在中国,在中国的江南。这一点,使我更加深信,中国人并不缺乏经济头脑,也有自己的经济理性――中国人发展经济的素质和能力不低于世界哪个国家,否则数千年的辉煌就不可理解了。因此,近代落后的原因,不是经济发展本身有什么先天性的阻碍。主要原因还在别的方面。 弗、彭无限夸大明清江南的经济发展水平,最大的毛病是出在对中国国情缺乏真切的了解,这不能苛求――但他们经济史研究的方法,用的是纯经济学,而不是诺斯等人的制度经济学,就有点落后了。表面看明清江南最有可能率先在中国发展到资本主义,实现现代化。事实却是不能。为什么?他们忽视了非常重要的一点,中国是个大一统的、高度中央集权体制的国家,江南是中国的江南,而非独立的江南。在中国旧体制里,往往不是鼓励先富,而是像孔老夫子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最近我根据明后期中央与地方的财政档案,作了一个统计,仅苏州、松江、常州三个府,面积和耕地的全国比是0.336%、2.85%,而农业的财政负担却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23.96%,还不包括名目繁多的官吏额外勒索和地方摊派。总之哪里油水多,国家从那里搾得就越厉害。从唐代中期开始,就不断有知识分子说,东南财政占全国之半,不合理。可体制决定了,不这样就维持不了这个“大一统”政权的巨额开支。江南农民为什么会发展出多种经营的经济模式?当时人就说得很清楚:农民光种粮,交不起国家田赋杂费,更不用说地租了。农民负担重,是个老问题,江南更是突出。因此棉织、蚕丝,是被逼出来的,是用来弥补收支缺口的。大量的史料可以说明江南农民实际终年劳碌,仍然是窘迫不堪,日子也过得急巴巴――没有多少剩余去改善和发展经济,长期徘徊在一个低成本经营水平线上;不过国家借人口之多,产品积少而成多,聚沙而成塔,到了市场上、到了城市里,倒显得颇有繁荣气象――这叫做表面花团锦簇,内囊却是空虚的。 假若与西欧中世纪相比,问题就凸显出来了。现在教材里中世纪的中国与西欧都是封建社会,殊不知彼封建而非此封建。中世纪欧洲的社会体制,它是分权体制,君主下面有许多分封的贵族,国王的财政收入主要靠自己的直属领地和一些国有的自然资源(如矿藏、森林),各地贵族领地的土地产权和行政管理基本是自治的。更重要的是,或许是受罗马城邦民主制历史传统的影响,至少到13世纪后,有些国家也搞中央集权了,但工商城镇却蓬勃兴起,而后或城市自治,或获得特许,贵族(原有的土地贵族加上新兴的工商贵族)组成的市政厅获得了自治权。这样,国王、教会、城市贵族构成相互制约的三角关系,而不是像中国那样皇权无限、无任何社会力量可以与之抗衡或谈判。市政厅后来演化为议会,现代民主制由此脱頴而出。就以税收为例,明清中国的官僚机构不断膨胀,每年财政支出从数百万两涨到数千万两白银,地方官员都必须无条件执行皇权旨意,特别是保证赋税的征纳,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在西欧,国王与各地贵族、纳税人代表之间必须通过市政厅或议会的讨论,反复谈判,才能确定能不能增税,增多少。国王有时不得不通过借款来取得财政收入(特别是战争时期),为此必须出让部分权力;工商贵族借此又得到发展。在古代中国,虽有富商大贾,但没有任何可称之相对独立地位的工商阶层――中央政权一直奉行打击豪强的政策,实际上是要消灭异己力量;工商依附于政府,官商结合倒是大传统。民主制没有强大的中产阶级,很难成立,这是欧洲史与东方史很大的一个差别。因此欧洲工业革命,率先走上现代化的原因很多,因素复杂(例如法制传统、产权观念、思想革命、科技革命,也还包括农业革命等等),什么是最关键、最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确实不容易说清楚,但绝对不是完全偶然的。它至少要经过三至四个世纪的历史综合积累,才完成突变。 在我看,“后现代”是对着“现代”来的。“现代”肯定不完美,“现代”的话语系统已经产生了“话语霸权”的负面功能。既然不完美,既然已经朝着新意识形态方向发展,就有必要加以反驳和质疑,动摇它的王牌地位,促使多元文化的活跃。这就是“后现代”存在的理由。如果“后现代”想要把“现代”的历史成果和历史经验统统丢进大海,肯定也是一种极端,不能上当。而且这里也有个情景的问题。从社会发展角度说,在现代已经充分发展的社会里,“后现代”的产生是自然的;但在发展中国家里,就不能把“后现代”看得太认真。我觉得西人对中国问题的看法,时常表现出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便是“此山望见那山高”,忽高低低,难以捉摸,我们也得姑妄听之。我们能不能超越?超越当然是最理想的,可不顾实际地超越,百年中国在这方面吃的亏可大呢,所以我们自己还得有主见。我的直观的印象是,在思想文化方面,“后现代”的“破坏性”(或者说“颠覆性”)强过于建设性,它四面出击,八方“捣乱”,总姿态是要挑战任何权威、任何信仰,有点“造反派”的脾气,很容易刺激年轻人的“青春躁动”。美国的老史学家魏斐德就已经感受到了“代沟”,不无牢骚地说:社会责任感丢失了,现在年青人的史学与好莱坞的卡通片已经没有什么差别,有一种严重的失落感。再下去,我会不会也落到他那种灰色的心境里去呢?现在没有,将来不敢说。 (责任编辑:李大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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