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所曾颁布过的手令,数量极多,据一位曾长期任职于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以下简称侍从室)人士的估计,自1936年1月起,至1948年4月止,侍从室积累收藏蒋的手令,即有120余箱之多。(注:秋宗鼎:《蒋介石的侍从室纪实》,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8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第955页。)晚近中外学界对于蒋颁布手令的看法,大致说来不外两种:第一种(以Lloyd Eastman为代表)认为蒋以手令越级指挥,是破坏体制的表现。(注:Lloyd E. Eastman, Seeds of Destruction: Nationalist China in War and Revolution, 1937—1949(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p. 146. )第二种(以黄仁宇为代表)则认为蒋的以手令越级指挥,乃是其“人身政治”的延长,企图以士气、人心取代制度。“只有经过他(指蒋)的耳提面命,对方才觉得责无旁贷,很多超越常理以外的任务,能否确实执行不说,首先也只有委员长的手谕或面谕才能派的过去。”(注:黄仁宇:《张学良、孙立人和大历史》,《地北天南叙古今》,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123页。)以上两种说法,立场虽然截然不同,但是也有一些共同之处:第一,均认为蒋施行人治,未能尊重制度;第二,均将手令等同于越级指挥;第三,均忽略了一些历史上的偶然因素。 笔者在查阅过2000余件收藏于台海两岸的蒋氏手令后,发现以上三点均有可以质疑或修正之处:第一,蒋的大量颁布手令,仅为战争时期的权宜措施,1950年以后所颁布的手令即大为减少;即使在1950年以前,蒋也再三督促所属尽量不以手令形式颁布命令,因此实难谓蒋无尊重体制之心。其次,蒋所颁布手令的内容包括极广,越级指挥者并不多见,少数越级指挥且出现弊端较为严重者,仅为有关作战方面的手令。第三,军事将领喜好越级指挥作战,乃是在长期指挥小兵团的环境中所养成的习惯,加以缺乏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训练与经验所致,因此好越级指挥作战者,绝非仅限于蒋一人,而是一种普遍现象。更有进者,如将蒋的大量颁布手令放在战时中国艰困的物质环境下观察,可以发现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凡此种种,均显示蒋的手令,不论是其性质、运作与影响,均值得重新加以检讨与评价。 一、手令制度的运作 自秦代以至于清代,皇帝的下行文书统称为诏敕、谕旨。皇帝的制敕通常由内廷发至中枢机构,以正式公文加盖朱印缄封颁下。汉代系通过宰相、三公府;唐宋系通过中书、门下和尚书三省;明清系通过内阁或军机处。凡不经正式机构程序,而由皇帝以个人名义直接发下的命令,唐代称为墨敕或手敕。皇帝所下墨敕,因用墨笔书写,未经正式议定,系个人意见,三省也可以不执行。如武则天时,宰相刘袆之即曾对武则天所下墨敕说过“不经凤阁(中书省)、鸾台(门下省),何谓之敕?”(注:《新唐书》卷117,“刘袆之传”。)但是一般说来,手书墨敕仍具有与正式文书同等的效力,接受者不得不奉行。明清两代,谕成为皇帝常用的一种诏令文书,凡皇帝对臣僚有所训示和委任,称为敕谕,亦称为谕旨。清制规定,京部院大臣及各省督抚要员所上奏折,凡奉批朱发还后,该折无论是蒙上批圈还是书写,一律须按时汇缴,不得私自保留。 民国时期国家领导人的文书制度大致上沿袭前代,但是也有许多不同之处。以现存史料较多的蒋介石为例,其所批阅的文件或者下达的手令,系通过侍从秘书,分别送交侍从室第二、第四组,两组根据蒋的批示或手令,以其名义发布命令。有些带有通令性质的重要文书或指示,常由陈布雷或陈方起草,而以手令的形式发布;也有的是由蒋本人口述,经侍从秘书记录整理,再由陈布雷作文字上的修正,由侍从秘书代书,最后由蒋签名,交侍从室承办。 从蒋介石所发手令的种类来看,大致上军事类较政治类为多(政治类中又以人事方面为多),党务、文教、经济类较少。从手令的内容,可以反映出蒋本人的关怀所在,也可以反映出国民政府的问题所在。笔者于浏览过2000余件手令后,得到下列几点印象: 第一,手令的范围极广。例如蒋1948年曾令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呈报该行过去三年外汇公私购户的名单及其用途,又曾多次下令于每保设置公厕,以重卫生。对于军公教人员及学生的服饰及行为,也不厌其烦地予以规范。例如他曾要行政院秘书长陈仪与内政部长研拟规定公务员制服、制帽,并分三等九级的可行性。又曾下手令要求研究女学生的标准发型;对于大、中学不守纪律的学生,则要求不可以开革了事,应先送入青年团的劳动营受训,然后再派至部队入伍。(注:《夏新霈陈侍从室第二处承发之二十九至三十五各年度手令清检表》,台北,“国史馆”藏国民政府档案,0431/3720. 01—01;《三十一年度经发手谕及承办情形演示文稿表》,台北,“国史馆”特藏蒋中正总统档案,特交档案?军事类?中央军事报告及建议,043/6;蒋京访问与纪录:《萧赞育先生访问纪录》,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92年版,第41页。) 第二,蒋极为重视政令是否能贯彻至各基层。例如1942年蒋曾两度以手令致国民党秘书长吴铁城,指出“目前县以下各级党部皆销声沉寂,无所事事”,而要求健全区党部的组织。蒋又曾下令要求各级地方政府政绩的考核,“应以保甲户口的虚实为标准”,并曾多次督促重庆市政府彻底清查户口,整顿市民身份证。(注:《夏新霈陈侍从室第二处承发之二十九至三十五各年度手令清检表》,国民政府档案,0431/3720. 01—01;《三十一年度经发手谕及办理情形演示文稿表》,蒋中正总统档案,特交档案?军事类?中央军事报告及建议,043/6。) 第三,蒋极重视宣传。1942年,蒋曾两度下令扩充无线电传真机器及各县乡镇公所收音机,并加强编制墙报。1945年12月,蒋曾以手令致行政院秘书长蒋梦麟,表示各省市政府内可设新闻组。在宣传内容方面,1941年蒋曾两度下令对中共在美宣传方法研究对策;1945年3月,蒋曾以手令致外交部长王世杰与侍从室主任陈布雷,要求对于反苏言论应一律禁止。同年7月,蒋更曾以《中央日报》编辑、社论与“小评”的水准“幼稚拙劣,虽中学生犹不如也”,要求将编辑与评论者尽速调换。(注:《夏新霈陈侍从室第二处承发之二十九至三十五各年度手令清检表》,国民政府档案,0421/3720. 01—01;《三十一年度经发手谕及办理情形演示文稿表》,蒋中正总统档案,特交档案?军事类?中央军事报告及建议,043/6。) 二、对手令制度的各种批评 蒋介石的手令制度最为人所诟病的,即为手令过多,使得各军政首长只知忙于应付手令,无暇处理一般正常的业务。(注:唐纵:《唐纵失落在大陆的日记》,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页。)其次,蒋以手令越级指挥,也破坏了体制。 李宗仁即认为,抗战时期军事指挥系统的最大缺点,即为蒋介石的越级亲自指挥。他常在统帅部中,直接指挥前方的作战。抗战时他常直接指挥最前线的师长,内战时期甚至直接指挥至团长。(注:李宗仁:《李宗仁回忆录》,香港,南粤出版社1986年版,第549页。)指挥的方法为直接打电话或电报,故往往中央主管军令和作战的部门以及战区司令长官、集团军总司令、军长均一无所知,事后方由侍从室主任通知军令部。(注:王正元:《为蒋介石接电话十二年见闻》,《江苏文史资料》第36辑,1991年,第30页。)使得中央作战部门和前线高级指挥官严重脱节,小则引起误会,大则误事。例如1937年在晋北进行的忻口会战前夕,归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管辖、驻扎于万寿山的部队在作调防时,由阎锡山“转下之命令早发迟到”,而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介石“径下之命令迟发早到”,使得该部队不知所措,几乎错移位置。(注:徐永昌:《徐永昌日记》,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1年版,第115—164页。)内战末期担任青岛绥靖区司令官的刘安祺即曾表示,除了阎锡山外,“其它像广州的几个人,台湾的几个人,还有国防部,都要指挥我,所以我要伺候三、四个婆婆。但对我而言,地位最高的婆婆还是老先生(指蒋)。”“戡乱末期从东北战场到青岛撤退,老先生都是直接和我通电话,必要时派飞机把我接到他那儿去,即使下野回到溪口也是如此。”(注:张玉法、陈存恭访问,黄铭明纪录:《刘安祺先生访问纪录》,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版,第96页。)如陈诚、薛岳之类的将领们对于蒋直接调动他们的部队,虽然心存不满,但是尚不敢非议(注:王正元:《为蒋介石接电话十二年见闻》,《江苏文史资料》第36辑,第30—31页。),第一次缅甸战役时,蒋介石派史迪威(General Joseph Stilwell)为总指挥,又直接指挥杜聿明和罗卓英,则使得史迪威动怒。(注:黄仁宇:《张学良、孙立人和大历史》,《地北天南叙古今》,第121页。) 蒋介石除了越级指挥,决策又往往一夕数变,经常是尚未考虑成熟即下达命令,等到军队调动到一半,他忽然又改变主意,更动自己刚下达不久的命令,弄得上下无所适从。究其原因,李宗仁以为是蒋未作过中、下级军官,缺乏战场上的实际经验所致(注:《李宗仁回忆录》,第549页。),徐永昌则以为是蒋“用兵不慎深思,且与僚佐声气不一,所以军队百苦于更调之烦”(注:《徐永昌日记》,第135页。)。 针对各方的批评,蒋介石也有所解释。对于手令过多使得各军政首长只知应付手令的质疑,蒋表示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手令,有时想到的意见交给各首长参考则有之,正式的手令甚少。(注:《唐纵失落在大陆的日记》,第289—290页。) 其次,蒋指出他只有在部属的能力不足时,才会越级指挥。1942年6月,他曾向史迪威抱怨军中将领的无能: 在晚上,我必须醒着躺在床上,想他们可能会作些什么愚蠢的事,然后写下来并且告诉他们不要作这些事情。但是他们实在太笨了,除非你凡事先替他们想好,否则他们就会作许多蠢事。这就是带他们的秘诀——你必须先想到他们所可能会作的一切错事,然后预先警告他们。(注:Theodore H. White (ed. ), The Stilwell Paper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48), p. 125. ) 至于将领如何无能,蒋曾在同年一篇名为《抗战形势之综合检讨》的演讲中指出,对日会战任务不能达成,并非全是由于装备不良,指挥官自行破坏会战秩序,使指挥系统紊乱,致任务不能达成者,也所在多有。原因在于实战时有少数指挥官于接受上级命令时,不能依据上级企图、所负任务及当前状况,下达自己的命令,仅照例承转,因而不适时机、不合状况,使得下级无所适从。另一方面,中间司令部对于下级的报告,仍有不依据当时情况并根据知识,判明真伪,而一律向上级司令部呈转,使高级司令部徒为低级司令部的文电所堆积。这些文电由于缺乏中间司令部的审核或判断,因此价值甚低。总之,由于中间司令部不作审查判断,加上越级报告等原因,使得高级司令部为求适机而越级指挥,因而造成指挥系统的紊乱,会战秩序也因而破坏。(注:蒋介石:《抗战形势之综合检讨》,秦孝仪主编:《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9,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版,第210页。) 蒋介石对于军事将领的批评,每多出于家长式的求全管教,因此言辞不免激切,且常以偏概全。事实上,抗战期间的高级将领大多出身黄埔军校前几期。早期黄埔的训练时间甚短,所学有限,不过由于连年作战,因此升迁迅速。据统计,1944年时一般高级将领,年龄大多在50岁以下,有些总司令、军长、师长的年龄,甚至只有三四十岁(注:而当时日军一般将官的年龄,则大多在50岁以上。参阅张瑞德《抗战时期的国军人事》,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版,第11页。),缺乏大兵团作战经验。蒋介石对于这些学生在心理上总视之为小孩,“老是觉得这些毛头小子会出乱子而不放心……什么事情都不能放心他们去做,而事事干预他们,而且干预得很厉害”(注:刘凤翰、张力访问,毛金陵纪录:《丁治盘先生访问纪录》,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版,第106页。)。 蒋介石不仅看不起他的黄埔学生,对于李宗仁、陈诚、薛岳等老一批将领的用兵,也常有不满而采取介入指挥作战的行动。例如1938年武汉会战时,蒋介石亲任总指挥,以第五战区李宗仁部负责长江以北防务,第九战区陈诚部负责武汉以东的长江以南防务。9月,蒋介石对李宗仁的用兵消极“殊为痛心”,乃亲赴鄂东督战;对于陈诚的“怯懦无识”,用兵“不知轻重缓急”,十分意外,深感将才之不易得。(注:杨维真:《再造革命——蒋中正复职前后对台湾的军事布置与重建(1949—1950)》,(台北)《中华军史会刊》第7期,2002年4月,第363—364页。)又如1935年元月,毛泽东在贵州遵义会议上被选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掌握了中共中央和红军的领导权,红军长征进入了第二阶段。3月31日,毛泽东、朱德南渡贵州乌江,红军此一行动使得蒋介石惊慌失措,紧急采取应变措施。根据侍从室主任晏道刚的回忆,“从得悉红军渡乌江之日起,蒋实际上就以战场指挥官自任,撇开了薛岳的贵州绥靖公署和前敌总指挥部,亲自打电话调动部队。薛岳变成了一个侍从参谋,等于一个高级传令军官,蒋有时还耳红脸赤骂个不停。每一道调动指挥部队的电令,薛岳非经请示不敢作主。”(注:晏道刚:《蒋介石追堵长征红军的部署及其失败》,《中华文史资料文库》第3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第313页。) 此外,蒋介石也采用以下的一些方法改变大家对手令过多破坏体制的印象: 第一,各机关不得照录手令转行。蒋介石1942年元月曾通令各部会机关,于接到手令后,应照令中意旨切实施行,凡主管部转饬所属的下级机关,即应以各该本部的名义行之,不应照录手令转行,或径以布告军民。(注:《1942年元月7日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呈文》,收于《通令中央各院部会不得以蒋中正手令为通令,应依手令意旨实行》,国民政府档案,0431/3720. 02—01。)例如财政部限制购置食盐一案,该部在致各岸盐务办事处的通电中,居然有奉委员长手令,后方各省对购买食盐应加限制,以后每人每月只准购买8两等字样,实在有失体统,应予纠正。(注:《1941年12月30日蒋介石致孔祥熙函》,收于《通令中央各院部会不得以蒋中正手令为通令,应依手令意旨实行》,国民政府档案,0431/3720. 02—0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