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徙民会稽史事证释(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9 08:11:57 《历史研究》 辛德勇 参加讨论
函谷关位于崤山谷地,所以,秦汉时还普遍用崤山来作为区分这东、西两大地域的界标,分别称关东、关西为山东、山西。如西汉初贾谊在《过秦论》中反复讲到“山东”,称“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馀郡”、“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16],都显然与前述“关东”所表述的大区域意义相同,包括战国时关东列国的所有疆界范围。又东汉时班固在《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赞语中称:“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而据《后汉书·虞诩传》记载,邓骘云东汉时有谚语云:“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这更可以直接说明,关东、关西与山东、山西,是完全可以相互替换的同义地域概念。 不过,“关东”或“山东”有时还被用来表述更为狭小一些的地域。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里,把全国划作四个大的区域,分别为山西、山东、江南和龙门、碣石以北。如上文所述,这里“山西”与“关西”同义,“山东”与“关东”同义。这种划分,应当是基于社会的一般习惯。按照这种区域观念,龙门-碣石一线以北和大江以南的“大山东”或“大关东”地区,显然不包括在这里的“小山东”或“小关东”区域之内。 前引《汉书·武帝纪》讲徙“关东贫民”,《史记·平准书》却记述这些被迁徙的饥民,是来自遭受水灾的“山东”,两相参证,已经可以充分说明,《汉书·武帝纪》所谓“关东”,同样完全可以与“山东”相互替换,二者表述的是同一地域概念。 引起武帝元狩四年这次移民的“山东”水灾,灾情极为严重,致使当地持续歉收数年,以致“人或相食,方一二千里”。为此,汉武帝在几年后的元鼎三年,又不得不“令饥民得流就食江、淮间”[17]。这说明这次遭受水灾并引起徙民的“山东”,是来自淮河以北,并不包括江南地区。 《汉书》和《史记》的相关记载,没有明确交待引发这场水灾的原因,实际上应与黄河的决口泛滥,具有直接关系。汉武帝元光三年,“河水决濮阳,泛郡十六”[18]。由于受灾区域广泛,灾情严重,武帝当即“发卒十万救决河”,但是却未能奏效。这次黄河决口的具体地点为濮阳境内的瓠子,《汉书·沟洫志》记云: 孝武元光中,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上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徒塞之,辄复坏。是时武安侯田蚡为丞相,其奉邑食鄃。鄃在河北,河决而南则鄃无水灾,邑收入多。蚡言于上曰:‘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强塞,强塞之未必应天。’而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是以久不复塞也。 直到元封二年四月,汉武帝亲临瓠子,督率群臣身预其役,这才结束这场持续二十三年的灾害[19]。 由于河水长期泛滥,“自河决瓠子后二十馀岁,岁因以数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20]。所谓“梁、楚之地”是指汉初的梁、楚王国。《汉书·沟洫志》说河决于瓠子后,“东南注巨野”,这巨野泽周围正是梁国的属地;《汉书·沟洫志》又说泛滥的河水“通于淮、泗”,而淮河以北的泗水两岸地区,正是楚国的属地。可见巨野泽周围和泗水两岸地带,是遭受黄河水灾最为严重的地区。在瓠子决口的这二十三年间,随着降雨量的增减,灾情时缓时重,故“岁因以数不登”,元狩三、四年应当就是其中灾情较重的一个时期,而元鼎三年汉武帝诏准灾民就食江淮时,《史记·平准书》更明确讲到,饥民流移的原因是“山东被河灾”。 明确元狩四年汉武帝所迁徙的关东贫民,是遭受瓠子河决水患的灾民,具有很重要的意义。首先,是藉此弄清了前人未能深入探究的这次大规模移民的具体迁出地域,为巨野泽周围及其以南以泗水为中心的淮河北岸地区。这一点,不仅可以非常具体地确认,武帝所徙“关东贫民”,与江南略无关涉,而且还复原了西汉人口地理格局中的一项基本内容。其次,可以看到,这批来自淮北梁、楚故地的移民,向南渡过淮河、长江,很容易进入会稽地区,远比迁往西北边地,要近便许多。所以只要从其他方面考虑有这种需要,距离与交通条件,并不成问题。前述元鼎三年时武帝诏准梁、楚灾民得以流移于江、淮之间,就是因为基于地缘关系,灾民自然要向这一方向移动。 以上论述表明,《汉书·武帝纪》记载从关东向会稽迁徙灾民,用的应当是上述“小关东”的概念,其具体迁出地点,是河、淮之间的梁、楚旧地。会稽所在的江南,既是与此“关东”并列的地理区域,《汉书·武帝纪》谓自关东徙民于此,便没有任何逻辑抵牾了。 二、从接纳条件,看汉武帝徙民会稽的可能性 如《汉书·食货志》和《史记·平准书》所记,汉武帝元狩四年这次移民关西诸郡与江南会稽,是由于关东地区遭受到非常严重的水灾,在相继启用了“虚郡国仓廥以振贫民”和“募豪富人相贷假”两项措施后,仍然无法解救的情况下,而不得已采取的救济办法。除了对《汉书·武帝纪》文本的勘验之外,葛剑雄先生认为,汉武帝元狩四年时不可能向会稽迁移灾民,还有一项重要理由,这就是会稽不具备接纳大量移民的条件。他论述说: 会稽的农业生产在西汉中期还相当落后,除非粮食供应另有来源,否则绝不能安置大批移民。而在关东受灾,“虚郡国仓廥”,“犹不足”,说明关东郡国已无粮可调了,哪里还会有粮食供应会稽? 这样从解决灾民实际需求的可能性来考虑移民徙入的地点,当然很有学术眼光,只是对于朝廷解决灾民食物需求的途径,似乎还需要进行探讨,即当时朝廷是不是要通过徙入地出产的富馀粮食,来为灾民提供食物。 会稽的农业生产,在西汉中期确实还相当落后。但是这次移民徙入的主要地点,即陇西郡与北地、上郡、西河三郡的新秦中地区,与移民的迁出地关东地区相比,其农业生产水平也同样相当落后。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称:“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这是典型的牧业区域特征,与“山东”亦即“关东”地区“多鱼、盐、漆、丝、声色”的农业社会特征,迥然有别。司马迁更明确写到:陇西、北地、上郡诸郡,“畜牧为天下饶”,“地亦穷险”,显然绝对以畜牧经济为主,在迁入中原居民之前,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像样的农业,当然也绝不可能有馀粮向外供应,或是养活外来的人口。所以,早在汉文帝时,就有西北“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的明确记载[21]。司马公是与汉武帝同时代的人,所说陇西、北地等地农业基础既然如此,说明当时朝廷决定移民到这里,并没有打算利用当地出产的粮食,来解决灾民的食物供给问题。 事实上,前引《史记·平准书》已明确记载,这次的移民徙入后,当时是“衣食皆仰给县官”。几年之后,则由官府“假予产业,使者分部护之,冠盖相望。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 《史记·平准书》还记载由于负担过重,以致“县官大空”[22]。显然,从当地的农业生产能力来看,陇西、北地、上郡等地,同样不适于接纳关东的灾民。那么,陇西、北地、上郡等地用以赈济灾民的粮食,又是来自哪里呢?《汉书·食货志》记载,文帝时晁错针对边地缺乏粮食的情况,上书云:“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于是文帝从错之言,令民入粟边”。《汉书·食货志》又载,武帝时“兴十馀万人筑卫朔方,转漕甚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可见解决灾民食物供给的途径,是利用边地郡县储存的边防用粮,而这些粮食储备,应大部分来自包括关东地区在内的内地。 在汉武帝时期,会稽是汉朝在南方的另一重要边防前线,这一点将在下文论述。朝廷在会稽,是否也有与西北边地一样的战略粮食储备,可以供给灾民,史阙有间,不得而知。不过会稽地处亚热带地区,又濒临海洋,降雨丰沛,湿热而宜于多种生物繁衍,比西北内陆更容易解决生存所需要的基本食物。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曾描述说: 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对于生命濒危的受灾饥民来说,能找到一块“无饥馑之患”的去处,恐怕无异于天堂乐土了。所以,尽管其农业生产水平低下,远不能和关东地区相比,但是向这里迁徙灾民,还是完全可以解决他们所面临的十分迫切的求生需求。况且从发展眼光看,这里的自然条件,本来有很大的农业生产潜力有待开发。关东移民带着中原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定居后很快就可以发挥作用。他们不但完全可以解决自己的衣食,还可以带动当地的农业经济开发。后来中原向江南地区的移民,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前文已经谈到,事实上,由于这次水灾的持续影响,关东地区在灾后持续数年,仍然严重歉收,以致在方圆一两千里范围之内,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为此,汉武帝在元狩四年向陇西、北地、会稽等五郡大规模移民后,又下诏说:“江南火耕水耨,令饥民得流就食江淮间”,并且说假如饥民“欲留”在当地居住,则准许他们“留处”[23]。此举清楚说明,农业生产水平低下、“火耕水耨”的江南地区,本是解决饥民求生需求的理想场所,完全有能力接纳大批遭灾的难民。 总之,从地理条件方面讲,实际上会稽比陇西、北地、上郡各地,更为适宜接纳受灾难民。《史记·平准书》称迁入陇西、北地等地的移民,几年过后,官府“假予产业”,巨大的消耗,使得“县官大空”,还是“无以尽赡”。这充分说明当地的农业生产条件,并不能很好地解决移民的生活问题。西北边地气候干旱,不尽适宜于农业开发,即使有官府大力扶助,仍然难以取得预期的成效。既然陇西、北地、上郡、西河各地,环境条件如此艰难,还能够接受大批关东饥民,那么,环境条件相对优越的会稽,应当更有条件接纳难民移入。 三、从边防形势,看汉武帝徙民会稽的必要性 汉武帝这次迁徙关东难民的直接原因,是解决他们的粮食需求,而之所以要徙民于边地,则有着更深一层的原因,这就是《史记·匈奴列传》所说的匈奴浑邪王杀休屠王降汉后,匈奴在陇西、北地等西北边地的骚扰,明显减轻,于是朝廷想通过移民实边,来充实边境地区,以减少边地的戍卒,从而缓解国家的经济负担。 早在汉文帝时,晁错就上书建言,对付匈奴的入侵骚扰,最好是“徙民实边,使远方无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即与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如果边地居民不足,则“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这样,便可以“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汉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24]。武帝则继续执行这一方略。按照前引《汉书·武帝纪》的记载,这次西北边地接受移民的地区,没有处于抵御匈奴最前线的朔方郡,这是因为在此之前的元朔二年夏,已经“募民徙朔方十万口”[25]。晁错最初向文帝提出徙民实边建议时,尽管提出了一系列鼓励移民的优惠条件,甚至包括给孤男寡女买送配偶,他仍然担心“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26]。可知在正常情况下,募民徙边,决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关东大水,饥民生存难以维系,求生的需求,远远超过对背井离乡的畏惧和顾虑,为朝廷创造了向边地徙民的绝佳机缘。于是,朝廷便一举两得,徙民实边。 西北的匈奴,是汉朝的心腹大患,利用水灾的机会,徙民实边于西北,这一点很容易理解。而徙民于会稽,却很容易使人感到困惑。史念海先生认为此次徙民的迁入地点,不应包括会稽,就是因为“这次迁徙固然是解救关东贫民的困境,实际上却是巩固西北的边防”,可是会稽则位于东南,所以他认为“这事与会稽无涉”。然而,汉朝的边患,实际上不止北方的匈奴一处,在武帝时期,南方的越人,也在不断与汉朝发生冲突。 汉武帝时,越人分为如下几大部分,即居住在今浙江省南部的瓯越,又称东瓯;居住在今福建省的闽越;以及居住在岭南地区的南越。相对于南越,瓯越与闽越又合称东越。越人性情强悍,不易臣服于汉朝,所以双方冲突不断。在越人几大部分中,所谓瓯越居地最北,从地缘政治角度看,对汉朝的威胁也就最大。从汉朝方面来说,会稽是毗邻瓯越的战争前沿地带,可以说与北地、上郡、西河诸郡同匈奴的位置关系,基本相当。 西汉前期同越人的冲突,实际上与同匈奴的冲突一样,都是从秦朝那里沿袭下来的老麻烦。南越北胡,是秦朝两大边患。秦末两大支边防戍卫军队,便一在北边以备胡,一在南岭以防越,故汉人谓“秦常举天下之力以事胡、越” [27]。汉初国力有限,南越北胡,都只能隐忍怀柔,至武帝始大力抗击,虽拓边及于四境,威胁最大的胡、越,却是其中重点。所以,汉朝人称述武帝对边地用兵,往往也是胡、越并称[28]。 秦并天下后,以东越地设闽中郡,而越人并不甘心接受这种统治,伺机反抗。陈胜揭竿而起,诸侯叛秦,东越首领便趁机起兵。楚、汉相争,东越佐汉击楚,故刘邦得天下后,封其首领无储为闽越王,摇为东海王(又称东瓯王),分别统辖闽越和瓯越地区。汉武帝建元三年,闽越进攻东瓯。东瓯向汉朝告急。汉武帝派遣庄助发兵会稽,击退闽越。东瓯请求举国内徙,武帝将其安置于江、淮之间地带。东瓯内徙之后,闽越势力应逐渐向北面的瓯越旧地渗透扩张。至建元六年,闽越又攻击南越。汉朝几路同时发兵,其中韩安国率领的一路,也是从会稽出兵。闽越王郢的弟弟馀善,见汉军来势难以抵挡,率人杀掉郢降汉。于是汉朝立王孙丑为越繇王,馀善为东越王,并王闽越故地[29],而大体上是由馀善行使实际的统辖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