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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琴]吴歌与人文启蒙──重识江南小调(2)


    仅仅从这几首吴歌所见,女性要求自主择偶,不畏众议,不为利诱,敢于走出家门,与情人私奔,坚贞不屈,出了事自己承当的勇气,就令人惊叹。这说明民间社会并不都受统治阶级意识的控制,理学家们灭人欲的思想在这里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只要看看,深锁寺院的尼姑在思春,高龄的老妇要再嫁,这些被禁锢最深的人群,都敢于冒人言之大不讳,为争取爱情,亡命献身。被封建礼教长期压抑的人性,终于喷薄而出,化为琅琅歌声,传播到乡间里巷,为妇孺童叟津津乐道,这与正史宣扬的节烈观形成强烈的反差,纵使其中难免有良莠并存,精粗混杂的情况,但这自发生成的民间吟唱,不加修饰地把自己的情欲发挥得淋漓尽致。明代著名文人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记下这种盛况: “异调新声,泊泊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娇声充溢于乡曲,别号下延于乞丐。” 这样广泛流传的正是道学家们所不肖的异调新声,可这样的声浪却展现了一个时代的新动向。正如胡适所说: “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 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史’里去寻,应该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胡适《白话文学史引子》。)
    这种景象是不入正史的,可这又是活生生的存在,是与官方意识形态相背反的另一种存在,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说:“ 他们表现着另一个社会,另一种人生,另一方面的中国,和正统文学,贵族文学,为帝王所养活着的许多文人学士们所写作的东西里所表现的不同。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出真正的中国人民的发展,生活和情绪。中国妇女们的心情,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大胆的、称心的不伪饰的倾吐着。”
    我们今天能见到这些生动的民歌,得益于清代苏州文人冯梦龙的收集、编篡。他不是简单的笔录者,也是一个思想者。他自称欣赏这些俚曲是“人生世间第一乐境”,声称: “ 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 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於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於民间如此,倘亦论世之林公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於挂枝儿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这一“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坦然地道出编辑目的,是揭露名教的虚伪。
    他鼓吹情能“动天地、泣鬼神、生万物。” “人知圣贤不溺情,不知惟真圣贤不远于情。”即使圣贤也离不开为“情”所动。在西方美学史上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说的是古罗马审判一个妓女,罪名是她诱惑一位名人犯了错误,这妓女无以申辩,情急之下,突然脱去全身的衣服,这一脱使众人发出惊呼,因为她的胴体太美了,美得没有一个男人不动心,不拜倒在她足下,这是她的罪吗? 审判者为这绝顶的美所感动,当庭释放了她。 冯梦龙的笔下也有类似而结局不同的事例。商朝灭亡后,周文王的辅弼吕尚审判妲己,吕尚即传说中的姜太公是为中国第一大圣人,可这吕尚一见妲己惊为天人,不忍下手,用袖子挡住面把她杀了。吕尚也动心了但又不得不杀,是因为中国有“女祸”的意识形态,认为夏朝亡于褒姒,商朝亡于妲己,都是女人惹的祸,把一个王朝的衰败,归罪到一个弱女子身上,这是中国式的夫权思想和专制主义。冯梦龙却超越女祸论,抓住吕尚不忍心诛杀美人,掩面斩妲已的这一心理状态,列举周文王喜好《关睢》的调情诗;孔夫子也有小老婆等等,提出圣人也不能不为情色而动心的见解。所以他说:“情亦人之生意也,谁能不芽者!”  他还把“色胆大如天”的贬词,改为“情胆大如天”褒奖语,把追逐情爱的行为,与忠君孝亲的理念相提并论,他说: “谚云,色胆大如天,非也,直是情胆大如天耳。天下事尽胆也,胆尽情也。”大力提倡以情设教,创立“情教”,宣称六经皆为情教说。在中国历史上有的是礼教说、孔教说等等,无不以维护三纲五常为宗旨。情教说一出,别开洞天,颠覆了这传统的说教,天下唯有冯梦龙敢于提出这一新概念,他的后继者钱泳在《履园丛话。情》说:“ 天地不可以无情,四时万物皆以情而生;人生不可以无情,三纲五常皆以情而成。”三纲五常是以尊卑贵贱的等级服从为原则,一方凌驾一方,是不平等的,而情是互动的,你有情我有义,情教说撼动了纲常礼教的神圣性,在封建伦理高于一切的时代,这是难得可贵的平等观念。
    虽然吴歌中大多为情歌,然而以情喻事,是明清之际的时尚,有的以情为由头,抨击时政,一曲《多》的情歌说:“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鱼多文弗清,朝里官多乱子法,阿姐郎多乱子心。”把官府作为嘲弄的对象。冯梦龙收集的一首《黄山谜》说:“ 三皇是我兄,五帝是我弟。欲罢而不能,因非而得罪。”谜底是一个“四”字。三皇五帝是历代王朝崇奉的先祖,神圣不可侵犯,可在民谣中,平民百姓不仅与他称兄道弟,这被奉为至尊的先祖若有过失,一样被问罪,这样赤裸裸,大胆地藐视圣祖权威,要求平等的意识,是亘古未有之高论。可这高论不是出现在庙堂,也不是出现在书斋,而是活跃在民众的口头上。万历王朝的首辅沈一贯在《请修明政事收拾人心的揭帖》中陈述1598年的社会情景说:“ 往时私议朝政者不过街头巷尾,口喃耳语而已。今则通衢闹市唱词说书之辈,公然编成套数,抵掌剧谈,略无顾忌。所言皆朝廷种种失败,人无不乐听者,启奸雄之心,开叛逆之路。此非一人口舌便能耸动,盖缘众怀怨愤喜于听耳。”(《敬事草》卷三)刑部侍郎吕坤上疏陈述天下之安危说:“今禁城之内,不乐有君。天下之民,不乐有生。怨(读+言)愁叹,难堪入听。”(《明史。 吕坤传》)像这样非议朝政,抨击君主,蔚然成风,直闹到满街说书卖唱的都肆无忌惮地嘲讽朝廷,在整个封建王朝历史上也是空前未有的景象。
    明清之际是中国思想史发展的新阶段。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的转型,是以人文启蒙为前导,在中国这一前导可追溯到明清之际的早期启蒙思潮。明末出现非圣非经,非孔非君,倒翻千古是非的“危言邪说”,学术上以异端自诩,追奇求新,生活上放纵个性,追逐情欲,政治上抨击君主,以逆麟为荣。冯梦龙的“情教”说,袁宏道的“性灵”说、李贽的“童心”以及黄宗羲、唐甄对君主专制的批判,都在不同程度上突破三纲五常的藩篱,表现出个性的苏醒,闪耀出人文启蒙的光芒。起自民间的吴歌,是一支生动活泼的生力军。
    不要小视民间的异端言行,这是对封建秩序和传统文化格局的抵制和消解,启蒙思潮正是从这解构的裂隙中获得蓬勃滋长。这些风动一时的离经叛道之论,大都发源或流行在吴歌传播的区域,可以说,正是吴歌这一腔质朴地、真挚的人生感受,萌动着追求人生幸福的渴望,助长了明清之际的异端思潮,显示了人文意识的觉醒,这是前近代中国思想史上最辉煌的篇章。
    然而长期以来对思想史的研究,对活跃在民众生活中的民间文化,往往视而不见,这是思想史的最大缺失。思想家的思想固然为一代文化之精华,但又往往不能流传,明清启蒙思潮中最具盛名的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被淹没近三百年到近代才问世。没有民众性的传播又何来思潮之说? 无视下层文化又怎样认识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互动关系,思想史不从这一领域建树,只能是不完全的思想史。
    从思想史的角度考察吴歌,以吴歌解析社会思潮,必将跨入思想史的领地,为改写中国思想史增辉添彩。
    (以上冯梦龙的言说均引自《明清民歌时调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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