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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宪]“鬼”的原型——兼论“鬼”与原始宗教的关系


    
         画鬼何难?

    中国古代有个俗语至今仍活在日常语言中,那就是“画鬼容易画马难”。此话出自战国时期思想家韩非子。虽说鬼并不难画,但是真正为人们所公认的鬼的造型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又有哪个画匠真正画出了鬼的标准像呢?研究社会语言学的陈原先生在撰写《释“鬼”——关于语义学、词典学和社会语言学若干现象的考察》这篇长文时,曾经在各种外语工具书中去寻找鬼的图像资料,结果是一无所获。他不无感慨地说,欧洲流传很广的《杜登图解词典》,一边是词,另一边是图,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图,就是缺了“鬼图”。
         鬼真的没有标准形象吗?其实还是有的,在我们读了以下几则鬼话以后,就不难体会到鬼的基本形貌特征了。
    鬼大头与大头鬼
    清朝人许秋垞在《闻见异辞》卷一记述了一则《大头鬼》故事:
    明朝的兵部尚书于廉当年做秀才时,正值一天八月中旬三更半夜,趁着明月之光去上厕所,寂寞无聊,便随口吟出一句诗来自我解闷,诗云:“三更半夜三更半。” 正在琢磨下句,忽然看见地下冒出一个鬼,头比身体还大,口吟一诗为上句作对:“八月中秋八月中。”于谦向来以胆大著称,见此情景却不忙不慌,伸手摸着鬼的巨大头顶说:“小鬼好大头啊!”鬼答道:“相公好大胆呀!”人鬼就此相安无事,互道敬意。
    这个故事在表现于谦的不怕鬼精神的同时,也传达了关于鬼的一种信念:鬼的外在特征是头大于身。所以按照这种与人形不同的比例,人们又把鬼称作“大头鬼”,或者干脆简称“大头”。
         那么,这种信念是怎么得来的呢?
         研究鬼的学者们绝不能像于谦那样,仅仅满足于道出“小鬼好大头”这一句感叹,他们必须寻求对这个现象的理性解释。其实,解释的线索用不着到别处去远求,就暗含在汉字“鬼”的字形结构之中。
         商代甲骨文中已有了“鬼”字,写作简直就像一个头比身体大的人形在跪下的样子。到了小篆中,又写作仍然保留着大头的突出特征,只是身边又增添了一个表示阴私的符号“厶”,这正是公私的“私”的古写法。汉代字书《说文解字》对“鬼”字的解释是:“人所归为鬼。从人,像鬼头。鬼阴气贼害,从厶。”这就把“鬼” 字的构成交代清楚了:原来就是画一个长着特大头颅的人形,再加上表示与活人不同的“阴气贼害”特征的“厶”,这就是沿用了几千年的“鬼”字形表象。郭沫若甚至因此说,“鬼”就是人死后头部肿大变成的。由此可知,在自殷商时代直到今天的整个中华文明史中,“鬼”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大头”的特点。可见清人关于 “大头鬼”的故事不是什么新发明,只不过是对“鬼大头”这个由来久远的古老信念的图解而已。这种从造字特征出发而敷演出来的故事十分常见,甚至足以使我们认识到,鬼故事起源的一个重要因素便是以直观表象方式保留在“鬼”字中的鬼大头观念。请再看下面两则故事,第一个叫《老面鬼》,出自清人沈起凤《谐铎》卷三;第二个题为《老段》,见于清人钱泳《履园丛话》卷十六。
    我的老师张楚门先生在太湖东山教书时,一天晚上正在谈文章写作,昏暗灯影中忽然冒出一颗鬼头。初见时脸像簸箕一样大,不一会儿又变得像大锅那样又圆又大,后来干脆大得像车轮一般了。眉毛像两把扫帚横在眼上,眼睛大得像铃铛,面部的颧骨高高耸出,满脸上堆着的尘灰足有五斗多呢。老师迷着眼向鬼微笑,取出自己所著的书对鬼说:“你认得这上边的字么?”鬼不答话。老师又说:“既然连字都不识,干嘛还装出这样的大面孔来吓人!”说完便用手指去弹鬼脸,发出的响声就好像腐朽的皮革一般。老师听响后大笑道:“这么厚的脸皮呀,怪不得你不懂人事呢!”鬼听这话顿觉惭愧,一下子变得小如黄豆。老师转向弟子们说:“我原来还以为他是大头大脸的,谁知却是没有脸面的,竟然也跑到书房里来鬼混。”说罢抽出佩刀去砍鬼,只听呯然一声,有东西堕地,拾起来一看,是一枚小钱。
    另一则故事是:
    话说陕西太白山中有四十多位砍柴人,夜宿山下,取出二胡、板胡等乐器,作秦腔以自我娱乐。残月初升,看到一人身长数丈,头大得像柳条大筐,嘴阔二三尺,慢慢向这边走过来。柴夫们仗着人多,并不怕这怪物,继续唱秦腔。一曲唱罢,怪物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曲给老段听听。”柴夫们壮着胆子再唱,自称老段的怪物又高兴得大笑起来,有一胆大的少年,把烧红的斧头扔到怪物口中,只听一声怪叫,就不见了怪物,山谷中激荡着怪物的回声,树木枝叶也飒飒生阴风。第二天众人去找那斧子,只见斧子劈在一棵巨大的枯树中。
    以上两个鬼话都体现出了活人战胜鬼怪的道理。前一个故事还表达了知识分子对有钱但无文化的富人的辛辣讽刺。冒充大头大脸前来学堂鬼混的,不过是一枚小钱。这个具有寓言性质的情节,充分表现了张楚门老师对知识学问的推崇,和对金钱的蔑视,可以说是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一儒家古训的现实表演。故事中除了突出刻划鬼的丑恶面目以外,还表现了不识字的鬼在有文化的人面前的羞愧难言的窘态。后一故事则写了鬼怪也像人一样有欣赏艺术表演的极大兴趣,那听秦腔竟然入了迷,以至张口大笑误了性命的巨鬼,不是体现着鬼怪对人类文化的艳羡和渴求吗?这可真足以让我们活着的人感到欣慰和幸运了。
         这两个鬼故事同前述《大头鬼》一样,也都着意刻划了鬼的外在特征:大头大脸。虽然小钱化的鬼可以不断扩张自己的面目,但那原来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举动。而 “老段”的身长头硕,却是一棵老枯树在人们心中的幻影。看来鬼话的制作者也明白鬼本来不存在,只不过是人心营造出来的幻觉。
         这里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是:既然鬼本不存在,为什么故事在描绘鬼的形象时总按照大头和奇丑无比这样的既定标准呢?
         诚然,“鬼”字本身已暗示了部分答案;而汉语中“丑”的概念原来也是从鬼的形象引申而来的。“丑”的古字写作“醜”,这个形声字的左边是个“酉”字,表示字的读音;右边是个“鬼”字,表示意义。后来汉字简化,才借用原表示天干地支的“丑”字替代了形容鬼难看的“醜”字。这一换不要紧,鬼故事中一再表现的鬼怪面目丑陋可憎的特征,就失去了像鬼大头那样的直观联想的字源学根据,变得较难捉摸了。
         “醜”字在较早期指鬼的可怕面目,引申为指人的相貌难看。所谓“美丑不分”便是这个意思。从外貌上的不好看又引申为事物性质上的不好、恶劣,如“丑闻”、 “丑行”等说法。人们对此类不好的事物总是感到不安和讨厌的,就像怕见到鬼一样。于是“丑”又有了憎恶的意思。《荀子·荣辱篇》所说的“我甚丑之”,便是把“丑”字用作动词,表示非憎恶之义。难怪鬼故事大都流露出对鬼的讨厌和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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