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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儒道互补说(2)

在批判酷吏的同时,司马迁表彰春秋循吏,推许西汉游侠,肯定陈涉首难的反暴意义,所持观点兼融儒道,都能反映下层社会的思想、感情、利益、愿望和要求,具有深刻的人民性。《循吏列传》即是清官传,奉职循理,而不尚威严。楚相孙叔敖类似道家,三得相而不喜,三失相而不悔,一切措施悉以便民安民为前提,使得"民皆乐其生。"郑相子产类似儒者,平生惠爱百姓,死后"丁壮号哭,老人儿啼",这些显然是借古讽今。《游侠列传》序引庄子放论:"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剥去当朝虚伪的儒学装饰,推许闾巷布衣之侠"扞当世之文罔",寄寓着下层社会抗暴安良的愿望。司马迁解释《陈涉世家》的写作动机,将陈涉起义与汤武伐桀纣、孔子修《春秋》相提并论,显示出顺民心反暴政的儒家立场。《儒林列传》记载辕固生与黄生辩汤武革命,是以黄衬辕,意在表明必须抛弃弊冠,即孟子所谓"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汤武革命、陈涉起义、刘邦反秦,都是抛弃弊冠,那么汉朝皇帝一旦贼仁贼义,成为弊冠,也就必须抛弃。汉武帝尊儒,司马迁便以儒家立场提出严重警告。
    
    司马迁哲学思想的儒道互补也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吸收道家的宇宙观和辩证法,主导方面具有浓厚的朴素唯物主义色彩;第二,接受儒家的春秋公羊学说,总体意识始终未能摆脱天人感应的神学桎梏;第三,融合儒道两家的人生哲理精义,形成更为进步的人生观。
    道家的宇宙发生论比较复杂,非本文所能讨论。《论六家要旨》云:"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张守节《正义》云:"混混者,元气(神者)之貌也。"大道呈现为混混冥冥,混混冥冥是元气的概貌,只是一落诠释,便嫌偏狭,所以称为"无名"。《老子》二十一章界定天地万物皆生于道。道之为物,于恍惚窈冥之中有物象,有实体,有精气,有具体内容,"元气"一词似难包容。但认为天地万物起源于物质,却正是朴素唯物主义的特征。《论六家要旨》接着便论及人类的生死:"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裴骃《集解》引韦昭曰:"声气者,神也。枝体者,形也。"《庄子·至乐》云:"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庄子超然,司马谈慎重,但对生死现象的解释却相近,都是唯物主义的态度。司马迁对道家思想的继承,悉以《论六家要旨》为纲领,司马谈的这些见解为司马迁所吸收,则是理所当然,可视为司马迁的思想。
    道家的宇宙观和辩证法是司马迁哲学思想的主导方面,表现在力求用人事说明人事,注意人事本身矛盾的对立转化,尽量避免用天道说明人事,甚至对天道表示怀疑,实际上是反对盛兴于当时的目的论。《项羽本纪》中失败的英雄认定"天之亡我",司马迁用老子的观点责其"自矜功伐",并指出"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矛盾的转化是由于自身的失误,"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岂不谬哉!"《蒙恬列传》中冤死的功臣认定筑长城绝地脉,获罪于天,司马迁则认为阿意兴功,苦毒百姓,恰是获罪于民,"何乃罪地脉哉?"《伯夷列传》中饿死的仁人似乎没有怨天怨地,而嗟叹"命之衰矣",实则怨之深矣!司马迁由此联想古往今来作恶多端者终身逸乐,积仁洁行者反遭祸灾,于是愤而质问:"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封禅书》和《货殖列传》是两篇闪烁着唯物主义光辉的杰作。前者以纪实的手法,揶揄的笔调,揭示鬼神之道的荒诞和汉武帝迷信神仙的愚蠢,鞭辟入里,耐人寻味,实则宣扬无神论;后者夹叙夹议,观点鲜明,完全撇开有神论,单从经济发展的角度阐释社会现象,是司马迁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想在社会历史观方面的反映。《货殖列传》否定小国寡民之治,局部有类似法家的言论,但全篇思想仍以道家的顺应自然为理论基础,提倡善者因之,反对政教发征,可见其唯物主义思想源于道家。司马迁以道家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来矫正儒家的神秘观念,在社会历史观方面作出了积极的贡献。《礼记·中庸》宣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楚元王世家》论赞引用此说,却赋予全新的意义:"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贤人隐;乱臣贵。"祯祥不是符瑞,妖孽亦非异类,国家兴亡全在于用人是否得当。司马迁首创以人物为中心写历史的先例,纵贯上下三千年,竟是一部英雄史、人才史。这种基调与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神学体系很不和谐,甚或大相迳庭,意味着司马迁对目的论的抗争。
    司马迁处于尊儒的时代,受过儒家的教育,掌握和使用的文献也以儒家著作为主,他本人又具有爱奇的意趣,因而他的哲学思想始终与儒家尤其是春秋公羊学有不解之缘,也就始终存在唯心的一面。《天官书》记载了数百星体星座的位置及其运行规律,代表着当时天文学的成就。但书中总是将星象与人事相比附,认为某些星辰的出现、运行和变化会造成人类的祸福,天下重大事件的发生必有星象预兆,星象预兆即是上天对人类的指示或警告。略古详今地叙述春秋以下主要历史事件的星象兆示之后,司马迁得出结论:"由此观之,未有不先形见而应随之者也。"借天变示警以抨击时政,匡正人君,《诗经·小雅》早已有之,《国语》《左传》屡见不鲜,《春秋繁露》进而理论化、系统化。司马迁的这种神秘观念既有古代占星术的影响,更是董仲舒天人感应宇宙观的反映。
    《史记》中有不少关于神灵怪异的描述,究竟如何理解?扬雄《法言·君子》云:"子长多爱,爱奇也。"著录神灵怪异即是爱奇的表现之一,爱奇也只是著录神灵怪异的原因之一。明、清学者注重"得其意于言外",探寻神灵怪异描述中的寄托,如曲笔抒愤、暗寓褒贬等,这是一种精辟的见解,可以解释某些神灵怪异的描述。日本学者泷川资言在《史记会注考证》中指出:"积善余庆,阴谋阳祸,《史记》一贯之旨。"这说法接触到了司马迁哲学思想唯心的一面,也可以解释某些神灵怪异的描述。爱奇、抒愤、积善余庆等,这些说法都言之成理,但以任何一说概括《史记》全书的神灵怪异,都显得牵强。司马迁没有也不可能成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们不能爱屋及乌,将他说成彻底的无神论者。《史记》叙述殷契、周后稷、秦大业、汉高祖及文帝、武帝的出世皆有异征,《陈杞世家》和《田敬仲完世家》记载了齐国田氏代姜八世以前的卦辞预言,《赵世家》则详写三家分晋七世以前赵简子梦见上帝赐命,这些显然是董仲舒君权神授观念的反映。田氏代姜、三家分晋标志着春秋演为战国,司马迁难以解释这一社会演变,于是只得归于天命。秦朝的统一,汉朝的建立,张良多次救刘邦,傅宽、靳歙总是打胜仗,这些现象都难以解释,于是也都归于天命:"此非天哉!""此亦天授!""盖若天所助焉!""岂可谓非天乎?"至于《高祖本纪》所称"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的历史循环论,正如白寿彝先生所说,"好象是董仲舒的口气了。"
    司马迁虽然抵制目的论,但他的深层意识却未脱桎梏。然而司马迁也无意宣扬董仲舒的天人之学,班固《汉书》才为董仲舒单独立传,全文引载其《天人三策》,并且专立《五行志》。司马迁不同于班固,是由于道家哲学起着抵制作用;但道家哲学无法圆满地解释复杂的社会现象,他便只得用董仲舒的天人之学来弥补。
    司马迁的人生观也充分体现了儒道互补。
    儒家的处世哲学倾向积极进取,有所作为。先秦儒者大多违时嫉俗,坚持真理,为拯救社会而进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孔子世家》所载颜回语:"不容然后见君子!"汉代儒者固有申培公、辕固生、董仲舒等或多或少保持孔孟遗风者,但如叔孙通、公孙弘之流则大多趋时媚俗,追求富贵,为满足私欲而进取,知其有可为而为之,如方苞《又书儒林传后》所云:"儒之途通而其道亡矣!"司马迁鄙弃汉代儒生的虚伪势利,其人生观的主旋律乃是先秦儒家积极进取的阳刚精神,集中体现于崇尚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司马迁崇尚三不朽则又集中体现于重名,如《报任安书》所云:"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他"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就是要立言垂名于后世。司马迁热情歌颂的人物无论高低贵贱,都是锐意进取的志士,坚韧不拔的俊杰,慷慨悲壮的英雄;或树立高尚的道德,或建立辉煌的功业,或创立独特的学说,流芳百世,垂名千古。陈涉首难,"死即举大名耳";伯夷死义,"得夫子而名益彰";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伍员"隐忍就功名,名垂后世";信陵君礼贤下士,"名冠诸侯";蔺相如退让廉颇,"名重泰山";刺客荆轲等"不欺其志,名垂后世";游侠郭解等"修行砥名,名不虚立";至于隐说名垂千古者,则不可胜数矣!名是三不朽精神的标志,非今人蝇营狗苟、欺世盗名者所能语。重名,崇尚三不朽,是司马迁人生观的主旋律,也是《史记》的主旋律。
    道家的处世哲学倾向顺应自然,清静无为。庄周派愤世嫉俗,超世脱俗,力图回避矛盾,知其不可为而不为。黄老派柔弱自处,清虚自守;不矜功伐,委曲求全;以退为进,以予为取;顺应自然规律,无为而无不为。司马迁得益于庄周派的愤世嫉俗,而以黄老派处世哲学为基调,提倡谦虚退让,反对自矜功伐。这种基调本于《老子》,合于《周易》。《老子》云:"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周易·谦卦》云:"君子有终。"《易传》释为"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朱熹注曰:"先屈而后伸。"都表明谦让须以进取为前提。
    《史记》各部分开宗明义,俱为"嘉让"。《五帝本纪》嘉尧舜禅让,《礼书》嘉礼让,《吴太伯世家》嘉太伯、仲雍以及季札让位,《伯夷列传》嘉伯夷、叔齐让国,从而奠定了全书的基调。谦虚退让与自矜功伐,是司马迁评价历史人物的重要标准。帝尧"富而不骄,贵而不舒";西伯"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循吏"不伐功矜能";游侠"不矜其能,羞伐其德";曹参、张良、陈平等明哲保身,善始善终,他们的处世哲学得到充分的肯定。帝纣"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秦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他们的处世态度只留下千古遗憾。《淮阴侯列传》论赞云:"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惋惜之意,溢于言表。项羽、韩信不但豪迈进取,且有丰功伟绩,可惜不懂得"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落了个"强梁者不得其死"。可见谦虚退让与积极进取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生死观是人生观的一个重要方面。儒家的生死观重视节操,孔子讲"杀身成仁",孟子讲"舍生取义",都认为节操重于生命。道家重视生命,老子讲摄生之道,庄子讲养生之道,都强调自然无为,保全生命。《太史公自序》云:"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返,故圣人重之"。《报任安书》云:"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司马迁重视生命的存在,更重视生死的意义。以实现人生价值为前提,主张生则顽强,忍辱负重,发愤为作;死则壮烈,死得其所,视死如归。这种生死观在评论伍子胥、蔺相如、魏豹、彭越、季布、栾布等人的生死态度时阐述得精辟而透彻,而他本人更以西伯、仲尼、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以及《诗经》作者等发愤为作的事迹自策自励,完成《史记》的创作,实现了他的人生价值。司马迁的生死观由儒道互补而形成,不为节操轻死,不为天年苟活,比儒道两家的生死观进步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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