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史学界有"封建长期"一说。意思就是说，中国的封建时代特别长，所以构成了长期封建。所谓长期，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理解：1.认为中国的封建时代比世界其他各国的要长些。如果是这样理解，照我看似乎不会构成封建长期说，因为各国历史的长短原来不齐，某一个国家的封建时代较长，是极寻常的事。2.认为中国的封建时代比它自己的奴隶制时代要长些。如果是这样理解，那是值得考虑的。因为社会发展史上各阶段的长短比例，似乎有一定：前一段必比后一段为长，后一段必比前一段为短。例如封建时代必较奴隶制时代为短，这大概是生产进步的迟速决定的。时代距今愈远，生产进步愈迟缓，所历时间便愈长；反之时代距今愈近，生产进步愈迅速，所历时间便愈短。因此紧接着奴隶制时代之后的封建时代必比奴隶制时代短些。正常的发展似乎是这样的。而我们的历史发展情况与此不合，封建时代反较奴隶制时代为长，而且长很多，这当然会引起我们的考虑，设为封建长期说。
二
毛泽东主席说过，中国的封建制度长达3000年。从周武王克商的那一年起，也就是公元前1122年以后开始封建亲戚的时候起，到鸦片战争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1840年，约3000年。不过毛泽东主席所说的3000年，他自己曾把它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段：即秦以前的封建，或国家封建；秦以后的封建，或地主封建。而且秦以后的封建究竟从何时起也没有说定。至于秦以前的封建或国家封建，属奴隶制时代的古封建范围，这与世界古史上许多国家的情况相类似的。世界古国埃及有古封建，布勒斯特氏（J.H.Breosted）直称之为"古代封建"；美索布达米亚方面，如亚述，有古封建，马斯伯乐氏（G.Maspero）称之为"军事封建"；伊朗方面或古波斯方面，有古封建，吉邦氏（E.Gibfon）称之为"国君封建"。凡此都是奴隶制时代的封建。中国有古封建，毛泽东主席称之为"国家封建"或"秦以前封建"，也是奴隶制时代的封建；所以郭沫若先生说周初属奴隶制时代，毛泽东主席不反对。其实自周初直至秦以后的封建开始时，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他也没有说过什么。
三
除了古封建不计外，中国的封建时代，也就是社会发展史上的第三个阶段，究竟从何时开始？就目前中国史学界的情况看，似以始于春秋战国之交的为最多，也就是以始于公元前480年的为最多。不过以这一年为封建开始之年， 封建所历时间固然短了些：由公元前1122年下移到480年，短了600余年。但仍比奴隶制所历时间要长些。中国的奴隶制时代，如以夏朝开始之年为开始，也就是以公元前2200年为开始，到公元前480年，只有1700多年。而封建时代，从公元前的480年到公元1840年却有2300余年！仍比奴隶制时代长很多。如不设特例，不创封建长期说，则必须（1）把封建所历时间再缩短一点，或（2）把奴隶制时间再拉长一点。我不主张设封建长期的特例，对这两种办法都采用。我曾在香港《大公报》30周年庆祝特刊上看到唐兰先生有一篇文章，主张把中国古史向上推，再加2000年，即从公元前2200年直推到公元前4200年！唐先生是根据大汶口出土物这样推的，出土物上发现文字不少，据说有几十个，这样推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而且把中国古史之开始，推到公元前4200年，在世界古史上也并不孤立：例如美索布达米亚方面，于今伊拉克境内甲麻（Jarmo）地方，早在公元前4500年左右，就有城市文明生活； 耶立可（Jerieho）地方，早在公元前6000年左右，就有城市文明生活！我们把中国古史向上拉长2000年，未必就很荒唐。不过我自己虽主张把我们的古史向上拉长一点，但不主张拉长2000年，相反，只拉长几百年就可以了，只要把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一些传说的人物包括进去就可以了，至少把黄帝轩辕氏包括进去就可以了。
四
我既不主张把中国古史向上拉得很长，又不想设封建长期的特例。那末对于封建时代长于奴隶制时代的这种反常现象，怎样处理呢？我的办法是把封建时代的上限往下移：由公元前的480年移到公元后的2世纪下半期，也就是东汉的下半期。（如果要找一个固定年代，可以移到公元9年，即王莽篡汉的那一年。）从公元2世纪下半期上溯到公元前2200年，可以有大约2400年的时间；若向上再拉长几百年，那就快近3000年了。从公元2世纪下半期下移到公元1840年，一共只有1600年左右。1600年的封建时代，对2400年的奴隶制时代，比例似乎很相称了。不过这是着眼于年代学的观点这样讲的；若着眼于社会发展史的观点，是不是有理由呢？曰有。就封建剥削的明确证据讲，应该把中国封建时代的起头移到东汉后期，即公元2世纪下半期。其次就全局决定部分的道理讲，把中国封建时代的起头，移到公元2世纪下半期似较妥。
五
主张中国封建制开始于春秋战国之交的，有两个较为流行的理由：一曰公室废，私门兴；其实这个理由只能证明贵族奴隶主的没落和工商奴隶主的兴起，却不能证明封建时代的开端。公室废，即贵族奴隶主的没落，这是没有疑问的。若私门兴，就不甚简单了：私门可能是封建地主，也可能是工商奴隶主；封建地主是私门，工商奴隶主也是私门。就《史记·货殖列传》所列举的范蠡等九人看，或就《汉书·货殖列传》所列举的范蠡等十三人看，几乎没有一人不是工商奴隶主的。二曰鲁宣公时初税亩；其实这个理由只能证明政府向奴隶主征税，却不能证明地主向农民收租。而且税额甚低，即什之一，更不能证明是封建剥削。要证明封建剥削，《汉书·食货志》里有一句话说："小民……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对这句话，如淳说："什税其五"，颜师古说："言下户贫人自无田，而耕垦豪富家田，十分之中，以五输田主也"。这即百分之百的剥削。封建的剥削，应以东佃间，或豪民与小民间的百分之百的剥削为标志。这样的标志，秦以前是没有的，至少没有明文的记载。而在秦以后则有了。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中国封建时代的开始，在东汉后期。
六
若就世界古史的全局看，更应把中国封建时代之开始，安排在秦以后， 或公元2世纪的下半期。不这样办，世界古史上奴隶制时代的许多特征，在中国古史上非搬到封建时代不可！世界古史上奴隶制时代的许多特征，可举下列各项以为例：
（1）铁的发现和使用；
（2）农业及手工业的进步；
（3）城市工商业的发达；
（4）自由竞争的激烈；
（5）贵族奴隶主与工商奴隶主或平民的斗争；
（6）法或法制的出现；
（7）宗教经典的形成；
（8）学术上百家争鸣的激烈；
（9）统一集权帝国的出现；
（10）封建等级国的完全没落。
所有这些，在封建时代未必完全没有，但第一次达到全盛，却在奴隶制时代。如铁的发现和使用或盛行，照社会发展史看，几乎都在奴隶制时代，很少到封建时代才出现的。随着铁器的使用，农业及手工业在奴隶制时代大大进步，农产品及手工业品已有可供交换或买卖的了，于是城市生活发达，社会的自由竞争激烈。古代印度、中国、波斯、巴比伦、亚述、埃及、希腊、罗马等，在奴隶制时代，几乎都有这种现象。除奴隶主与奴隶之间的阶级斗争外，同阶级之中亦有斗争。如奴隶主阶级，因工商业的发达，出现工商奴隶主与贵族奴隶主的斗争，也就是平民与贵族的斗争。平民与贵族的斗争，在世界古史上的奴隶制时代，几乎是普遍的：希腊、罗马有，亚述、波斯、印度也有，中国并不例外，也有平民与贵族的斗争。为着设法解决斗争，乃有各种学说出现：印度奴隶制时代，有所谓佛以外的外道诸宗；中国有诸子百家；希腊有各派哲学。学说之外，又有法，或法典，或法家，或法制的出现。举例说吧，希腊霸政时期有法家，中国战国时期有法家，巴比伦有汉穆诺比法典，印度有波罗门法典，罗马有法制及最严密的法学。学说与法制固然都是反映社会斗争并解决斗争的，至于各种教典或宗教经典，则把整个奴隶制时代人们的生活，乃至氏族时代人们的生活，一一反映出来。或由口耳相传，或由纸写笔记，终成宗教经典：印度有吠陀经典，中国有儒家经典，波斯有袄教经典，阿剌伯有可兰经典，犹太教有旧约，基督教有新约。在学说，法制，宗教诸种约束之中，社会全部斗争并未停止，到最后终于把并立的封建等级国一一平定下去，于其废墟上建立起统一集权的奴隶主帝国：如印度阿输迦帝国，中国秦汉帝国，波斯大流士帝国，两河流域亚述帝国，希腊伯里克利帝国，罗马奥古斯特帝国。以上种种，如铁的使用，如城市工商的发达，如社会的自由竞争，如平民与贵族的斗争，如学术的发达，如法制的出现，如经典的纂集，如统一集权帝国的出现，如封建等级国的没落，在世界古史上，都是奴隶制时代的特征。我们若把封建时代的上限或奴隶制时代的下限，由公元前480年移到公元2世纪下半期，则中国奴隶制时代的种种特征，可以同世界古史上其他各国一样，保存完好，否则必须把这一切搬入封建时代，使奴隶制时代变成既短促，又空虚，在世界古史上成一种反常现象。若以世界古史上其他国家奴隶制时代的种种，来与中国同时期的种种相较，全局可以决定部分，可以不把这种种向封建时代搬，可以省去封建长期的假设或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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