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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楠]时间开始,望向春风


    收到格非老师《望春风》完稿的那天,充满期待的感觉。是从《塞壬的歌声》开始,对于一位小说家非凡艺术趣味和领悟的深切向往吗?还是发自《欲望的旗帜》阅读中对寓言一般奇特叙事的念念不忘?这部二十余万字的《望春风》,格非老师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的首部长篇力作,就静静地待在邮箱里,沉默不语,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力量
    这力量从题记开始。“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语出意大利诗人蒙塔莱《也许有一天清晨》。据说,蒙塔莱这首诗源于托尔斯泰回忆录中的一段文字,大意是“我想象除了我之外,这世界不存在任何事任何物,物体并非真实,而只是我精神集中时出现的影像。我一停止思考,这些影像就立刻消失。有时我被成见搞得心烦意乱,我会猛地扫视某一相反的方向,希望出其不意地捕捉那没有我存在的虚空”。这首在蒙塔莱诗歌中并不多见的思想之诗,幻想之诗,这首被卡尔维诺赞为在他的“精神唱盘上转的时间,比其他诗更为频繁,且每一次都如同初见”的短诗,为什么被格非选作题记?
    卡尔维诺在对蒙塔莱此诗的评论(黄灿然译)中说,“世界的幻觉,传统上是由诗人和剧作家通过戏剧隐喻传达的”。事实上,虽然《望春风》面对的是20世纪后半叶中国乡村巨变这样熟悉的热点主题,兼有学者和作家双重身份的格非却把这样的题材做了他擅长的陌生化处理。无论是乡村具体而日常的伦理,还是田园生活深处江南文化的浸淫,抑或是半个世纪以来乡村生态的更迭与历史的嬗变,格非都怀着悠长的凝视,带着深沉的眷念与质疑交织的复杂心绪,从细致入微的乡村传奇中跳脱出来,从史诗般的宏大叙事中抽离出来,充满诗性的片段式的再现,造就了生动的间离效果,苍茫空灵的余韵,一直回响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格非是传达“世界的幻觉”的诗人。让小说中的人和事在拥有鲜明的具体性的同时,呈现出不容置疑的漂浮感和虚空感,这是一位充满智识的作家演绎世界和表达思想的方式。对乡愁的梦幻与解剖,布满了小说家的“前部视野”和“后部视野”,前部是绮丽的过往画面、喧腾的生活事实,后部是隐约的悬浮和深沉的悲悯。
    这力量更出现在结局。“我朝东边望了望。我朝南边望了望。我朝西边望了望。我朝北边望了望。只有春风在那里吹着。”辽远,秀寂,非常“格非式”。这样的情境,正如卡尔维诺评论里的,“干燥、晶亮、透明的冬天空气,这空气使事物如此清晰,以致制造出一种超现实的效果”。
    我小心翼翼地阅读着文本,速度很慢,因为想看到从一开始就深深吸引住我的“父亲”的谜团如何抽丝剥茧一般缓缓解开,因为不舍得错过赵孟舒名贵的宋代古琴、王曼卿娇颤浓烈的花园、会说标准英文的唐文宽,错过那些摄人心魄、黯然神伤的隐秘细节,甚至因为迷恋字里行间密密匝匝、意味深长的风景画,其实,可能更因为急于知道作为核心的春琴在村庄即将消逝时的命运,让我作为编辑,一个字一个字、一段又一段、一页再一页,节省地看着书稿。小说结尾了,从质朴的白描中走过,小说家回到了我们熟悉的格非的姿态:“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丽的春光里,沿着风渠岸边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我”终于与春琴结为夫妻,想象着儒里赵村重新人烟凑集、四时清明、丰衣足食的景象。
    一个从过去走来、曾经固化、随后崩裂的生活共同体结束了,一种望向未知的时间和空间的情感如缕不绝。格非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琴瑟和鸣,通过小说文本介入思想长考,是他照见人类灵魂困顿的机锋所在。洞悉《金瓶梅》的长篇学术随笔《雪隐鹭鸶》,是在文本研究中做历史研究;《望春风》,则是喧嚣时代中最为深沉的呼吸,一颗始终在沉思的灵魂即便在夜空中也能闪耀的高贵光泽。
    呈现
    于外国文学和中国古典文学学养深厚,汲取丰富精神财富的格非,其作典雅精致的汉语之美一直为人艳羡。《望春风》许多处风景画、风情画格调靡丽,浑然天成,富有古典音乐的质感,在平铺直叙甚至有些简朴的叙写中突然跳将出来,让人目不暇给,心生喜悦。每个字眼的推敲,每句节奏的张弛,每层意境的舒展,都显示出杰出的小说家从容不迫的气度和俨然有些高冷的眼光。无论是风渠岸边带着微微甜腥的河水的气味,村子里熟悉而温暖的舂米声,还是池塘边芦花丛中一艘倒扣的小木船,悠闲踱步的两只白鹭,缓缓西沉的下山红日,抑或是亮汪汪的水沼长满茂密的芦苇、红柳和菖蒲,犹如一面被打碎的巨大镜面,在中午艳阳下泛着银灰色的波光……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说:“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去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这些普通的事物,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写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寒暄,并随之传递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这是可以做到的。”比起早期作品,格非在《望春风》里的景物和风情描摹更加凝练,那些准确、贴切而有力量的风景画,读来行云流水,细想如入化境;具体的景物,不动声色地被丰富了语词的内涵,延伸了内在的情绪,隐喻着尘世的精神。
    曼卿家的园子是小说中的一节。那“不过是用蔷薇花枝密密匝匝地编织而成的一个篱笆院落。桃、杏、梨、梅,应有尽有;槿、柘、菊、葵,各色俱全;蚕豆、油菜、番茄、架豆,夹畦成行;薄荷、鸡冠、腊梅,依墙而列。花园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桑林和麦田,斜斜的坡地一直延伸到菱塘那弯月形的波光水线”。简洁又风韵,无处不见古本小说的影子。你或许会想到《红楼梦》,也很可能记起《金瓶梅》,这种迁延到中国古典文学的联想同样发生在对《望春风》的人物解读中。
    和格非老师讨论整体呈现方式的时候,他说,感觉小说的装帧设计会不会要热闹些,因为小说中有名有姓有特点有个性的主要人物就有二十多个。细细读来,他们沾亲带故,关系复杂微妙;他们看似扁平化了,却个个有圆形人物的多义与多变,仿佛有着巨大的魔力。这一点,足以让人想到古典小说群像描摹,手卷收放的方式,有理由相信,二十载精读《金瓶梅》的格非教授,学者之识与作家之笔已然水乳交融。
    最后请陆智昌先生设计的《望春风》,却全然是个简约的存在。陆老师一口气发过来七八个封面草稿,格非老师和编辑都共同选择了最终成为定稿的这个。作为底色的灰蓝色,写意式大片涂抹的浅草绿色和一点点黄色,充满了春风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这看似简洁和随性的排布,指示着一位卓越的小说家悠远的态度:虽然在写热热闹闹的村庄生活,心潮起伏的历史流变,他早已置身于时间的河流,无奈却憧憬,虚无而希望。封面底部有一宽条白色,腰封上有一朵云状的白色,一开始我们想,那白色宽条是不是破坏了整体设计的抒情感和色彩基调?过了一天,格非老师说,他的朋友们觉得设计很好看,那条白色更显得独特。当我在出版数月后再看这样的封面,由于纸张选择而显得纹理丰富的白色区域留下了诸多想象的空间。丰腴一分,或者再瘦瘠些,似乎都有损这一空间的恰到好处。感谢设计师修养而致的信手拈来。标题“望春风”的排字颇有意思,“春风”竖排在左,“望”字在右,可能会有一点点阅读错觉,不过,这难道不是一种模糊不定的暗喻么?时间既覆水难收,小说家仍然看到它的周而复始。
    从6月28日全国首发到冬天,《望春风》已经来到了一年的岁末。学者的品评,读者的热议,纷纷扬扬地让我们感受到暖意,体会到共鸣,生发出启示。很喜欢《收获》上作家弋舟的阅读札记,他带着阅读写作初期的格非的视角,来看今天进一步体现理论自信和令人信服的写作实践的格非;他带着对当下年轻读者阅读取向的关注,来看这部小说所描写的距离我们最近的五十年;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关于“时间”和“历史”的陈述。“它的价值甚于‘历史分析’。……他甚至都不是在吟唱挽歌,他只是有如一个过来人一般地给你絮叨往事。他不着力赋予这往事某种‘意义’,因为,他已经置身在时间的河流里,知道在这样一条大河中,一切本无‘意义’。……于是,时间大河之中的‘无意义’成为了‘意义’本身,却让过往的一切格外肃穆和庄严起来。”在阅读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格非时,过度探讨文本的社会学意义或许是莽撞的,具体而微的阅读感受,是理解作家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前提。
    事实上,在《望春风》推出前后,格非老师关于文学的数次演讲和对谈中,始终关注时间和空间的话题。他提及胡风的一首诗《时间开始了》,说,那就是意义开始了。“如果你感觉不到时间在朝着一个目标前进,我们只拥有空间的碎片。”望着春风的格非,已经重新回到那条黝亮、深沉的时间之河,在这个意义上,他一直是高冷的,先锋的,引领性的。在一唱三叹的文本阅读中,作为编辑或读者,我都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一种心境,朝东南西北兀自望着。
    “履霜坚冰待春风”,对时间的体味和深思,也许只有时间本身才能助力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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