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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神话学的文化意义(2)


    记   者:您认为,了解神话对当代作家艺术家有什么样的意义?
    叶舒宪:作家的想象力如果不想局限在当下的生活世界,那么大量学习和理解世界多民族的神话遗产,将是一项基础性的培育工作。给中国当代作家影响 最多的作家之一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要问他的创作秘诀,就是首先深入研究南美洲的本土神话。不光是了解一些有趣的神奇故事,而是了解原住民的神话世界观, 了解其神话式的思考方式和感觉方式。没有这个功夫,《百年孤独》的想象世界是不容易进入的。
    以最近的台湾金马奖获奖影片——魏德圣导演的《赛德克·巴莱》为例,我们就能更清楚地了解神话对当代作家艺术家有什么样的意义。魏德圣作为汉族 导演,要用强势大片为媒介,为殖民时代濒于灭绝的一个台湾山地边缘族群赛德克人树碑立传,他花十年功夫去做民族学实地调研,选用原住民演员,服装道具、衣 食住行等方面皆尊重原貌,最可贵的是通过赛德克人特有的神话世界观来表现历史事件,让想象中的彩虹桥链接现实与梦想中的祖灵世界,并用赛德克语演唱的主题 歌反复强化。影片最大的魅力就是能够带领观众重新回到赛德克人的神话世界。用人类学的话说,就是“从原住民的观点看”(from the native point of view)。
    记   者:当代神话研究对于民族文学研究的推进作用,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叶舒宪:以国别为单位研究文学,无疑是该国书面文学占据绝对主流地位。以民族或族群为单位研究文学,则无文字民族占了大多数,其口头传统都源于 神话讲述。所以说,研究神话成为研究民族文学的基础和根本。书面文学是固定的,缺乏语境的;口传神话往往和族群社会的重要仪式相关。最近新发掘出的贵州麻 山苗族口传神话史诗《亚鲁王》,第一卷的篇幅就相当于荷马的《伊利亚特》。更可贵的是能够在丧仪上讲唱《亚鲁王》的苗族东郎还大有人在,研究他们比研究荷 马要方便和直观。文学人类学研究者希望未来的中国文学史景观是全景的和立体的,这必然要求对多民族神话遗产进行整合。
    记   者:在您看来,《神话学文库》第一辑最大的价值是什么?第二辑将侧重什么?
    叶舒宪:《神话学文库》以重树神话观念为主旨。第一辑17种书只是开头,有条件会继续做下去,能够有50至100种书,学科基础就相对牢靠一 些。编撰文库的设想,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A类“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其初衷是让神话学知识应用到国家最重要的学术攻关难题,发挥神话学在 重新打通文史哲、宗教、民俗、考古等学科领域的催化和综合创新作用。为了说明文明探源研究的神话学范式,除著作外,计划有一批作为参考示范的译著。目前还 有十多部译著因为版权问题,留待第二期。如《通过神话而思考》《萨满的声音》《女神的语言》《欧洲思想的起源》《古希腊献祭仪式与神话的人类学》等。第二 辑侧重点的确定还要听取专家组的意见,突出中国少数民族神话研究的分量。
    记   者:中西神话研究有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
    叶舒宪:最大的区别是中外学者队伍的专业背景和知识结构不同。在中国大学中教神话学课程的只有民间文学老师,所以除了中文系就无人开此课。在西 方,最热衷神话学知识的是创意产业方面,特别是好莱坞和迪斯尼。其次是心理学、人类学和宗教学,再其次是历史学、哲学、政治学,最后才是语言、文学、艺术 方面。中西在神话学方面的差距巨大,根源在于教育体制造成的狭隘神话观。国外研究新趋势体现在文库中列入的译著选题上,即神话研究的大文化视野,而非纯文 学视野。
    记   者:我们的网络文学似乎有更多神怪一类的东西,比如玄幻小说,它与神话有什么异同和关联?
    叶舒宪:神话作为人类想象力的源头,滋养后世一切虚构性写作。玄幻小说家大都明白此中的奥妙:二者关系犹如大树的根脉与旁支。有学者将科幻文学和玄幻文学都视为当代的新神话形态。
    记   者:我们知道,近年来也有作家在重写中国神话,比如阿来重写格萨尔王,还有一些作家重新演绎孟姜女、嫦娥奔月等。这种重写反映了当代人对神话什么样的期待?
    叶舒宪:就“重述神话”国际项目而言,中国作家是被神话复兴的世界前沿潮流和出版商的商业操作裹挟进来的,起初恐怕也不大明白为什么神话又火起 来了。不过能够读懂《指环王》《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之丰富神话典故的人,一定会悟出一些神话写作的窍门吧,那就是像这些作品的作者那样,自己先 成为精通神话学知识的“行家”。
    记   者:如果要将神话资源转化为文化资本,您认为最核心的工作是什么?在当代中国,神话正在如何传承?
    叶舒宪:神话资源转化为文化资本,最核心的工作是重新学会我们祖先时代就生活于其中的神话思维和神话感知;在再创造的过程中,有效解决如何适应 当今符号消费的现实需求。在当代中国,神话的传承分为两大阵线:一是学院派的教学与研究,二是大众文化消费的改编利用。前一方面力求接近早已逝去的神话之 真实;后一方面则乱象丛生、鱼龙混杂。
    记   者:如您在书中所言,神话是文学和文化的源头,也是如人类群体的梦。不深入研究神话及其编码符号,就无法弄清一个民族亘古以来的核心梦想。今天,“中国梦”的提出,让人们对梦有了更多觉知。您认为神话研究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中国梦”?
    叶舒宪:人类是宇宙生命史上惟一有梦想的生物。梦想和神话的关系本来就是难分难舍的。启蒙主义以来,伴随着理性和科学技术的绝对权威的形成,对 梦想的轻视乃至蔑视蔚然成风。惟有20世纪的精神分析学派和超现实主义文艺才正面打出“梦”的大旗。像达利的独特绘画风格形成,大体是以梦幻为主题的。从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到罗琳的《哈利·波特》,则是将个人梦幻与民族群体的神话传统结合为一体。当今“中国梦”的提出背景,在于经济全球化时代的民族复兴 和文化再崛起,为此,需要首先认识华夏文明是如何兴起的,不然的话就谈不上“复兴”和“再崛起”。而研究华夏文明的起源,第一个需要面对的就是神话传说时 代。因此可以说,神话研究能够给“中国梦”找到起始点和发生的原型。2013年6月我们在陕西榆林举办的“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研讨会”,就是以“探寻 中国梦的缘起,重现失落的远古文明”为宗旨的。在“理性主义”时代,我们总是认为,神话和梦想都是虚构的、想象的东西。然而考古发掘证明了许多古老神话都 有真实的成分。德国人谢里曼坚信荷马写的特洛伊大战是真的,就独自去土耳其发掘,结果真的找到了特洛伊城,开启西方考古学的黄金时代。中国神话中充满了对 玉石的崇拜和神话想象,诸如女娲炼石补天,昆仑玉山瑶池西王母,乃至天界主神玉皇大帝,就连咱们北京的西山都叫玉泉山,河叫昆玉河,人叫“圭璋”、“玲 玉”、“琼瑶”……全都是玉。研究中国神话必须对此打破砂锅问到底:玉石神话和梦想是在何时产生的,又是怎样产生的?为什么直到今天老百姓还坚信玉器能够 辟邪护身?考古工作者在陕西榆林地区神木县发掘出一座4300年前修建的石头城,有许多玉器穿插在石砖缝隙中。且不说在史前河套一带修城池的人属于什么民 族,我们确信这是有关夏王朝修造“瑶台”“玉门”一类神话建筑的现实原型,而建城池所需要的大量玉石资源,却不是当地能够供应的,很可能来自河西走廊地 区。这就涉及到早于丝绸之路数千年的“玉石之路”。把神话和考古相结合,关于华夏文明由来的真相正在逐步揭开,这就是期待中的“中国梦”缘起之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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