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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文化研究和农业文化遗产保护(3)


    三、“遭遇发展”:现代文明与现代野蛮
    
    乌丙安回乡和老哥儿几个重逢
    孙:您在多次的演讲里,曾经提到过文化遗产保护是情感的学问和实践。我原来没理解这么深,今天您这样一讲我对于此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也明白了您过去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您说建国以后,很多人为的破坏是在农耕文明的心脏上插了一把刀。这已经成为了历史,我们可以暂且不去深究。但在当下,当农业文明遭遇工业文明,当全球化和城市化已经成为人们根深蒂固的发展观念的时候,农业文化遗产的凋敝是历史的必然。我们虽然曾以悠久的农耕文明而自居,但是这几千年的遗产在无法抗拒的现代化的席卷之下,终结的命运已经在劫难逃了。您如何来看农业文化遗产和现代化之间的关联?我们深切地关怀我们祖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我们急切存留它的特殊价值又在哪里?
    乌: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也很现实,也是我长久以来所想的。刚才讲的可能有些沉重,但是用今天的语境来对待它,是可以解决的。现代化的趋势我们感同身受,因为我们身处其中。我平常很自得其乐的是自己83岁还在玩电脑玩动漫。有时候我想,我父亲要是活着也许也喜欢这个,上个世纪20年代末,他只弹过祖父买回来的一架德国制造的风琴,那时我觉得我父亲已经很时髦了。我常常给小学生讲,马克思是没看过电影的,列宁是没看过电视的,毛泽东是没使用过电脑的,目的是让孩子们知道现代化发展的重要性。但是这之中有一个东西不能变,就是刚才讲的情感。我们知道农业文化的根基动摇了,农业文化的形态消失了,在东北的松辽平原上,还想看大车店里跑出的一串拉粮食的大马车吗?没有了,现在全是物流,上百吨的大卡车。你那车三吨都拉不了,车轱辘还要坏,牲口还有病,这生产力在那儿放着。这种变化是自然的,也不必去凭吊它。那么我们怎么去认识它呢?我觉得脑子里应该有一个根本的主心骨支撑你,就是对文明的更迭和转型要不要有一种科学思维的准备。
    农业文化终结的条件有的是剧烈变化的,比如说中原地区现在割麦子联合收割机同时作业,从前麦客们拿着镰刀开镰的场景不见了。但同时也要注意,在中国的大地上是一个复杂的农业社会,有多少块土地甭说两千年后的今天,至少再有一千年,还有一些地块儿依然是一刀一刀在割着,这就是我们农业文明找到的典范。比如红河哈尼族的梯田,依然保存着古老的形态,除非将来完全脱离这种农业生存的条件。因此,现在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就是要先把存活着的一块一块地保护下来,它可能变成很精致的绿色食品的“盆景”.比如黄土高原上窑洞前面有一些曲曲弯弯的地,始终不可能有大的机械来支持它。农民依然拿着磨好的刀割莜麦的,他们心知肚明哪块地先割,因为黄土高原的地势层次不一样,先熟的后熟的不能同时作业。立秋以后或寒露的某个时候正好最后一块割完,绝对是按照从春到秋到冬的次序,那个小小版图,依然是农耕文化的根据地。这一个典范就代表着中原文化、黄河文化的根基。难道不可以留下来吗?把它留下来以后,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会通过各种交通手段到那儿看看,立刻就会震惊的。这块地依然是农业文化的宝地。你尝尝那里的莜麦面,那是最宝贵的绿色食品。我的意思是说,今天的遗产保护跟现代化不矛盾。我在德国讲学的时候注意到,他们给我做饭就到那些个绿色生态商店去买大小不一的土豆和番茄,不像超市里的黄瓜齐刷刷都一样。现代文明、后工业时代,哪一个最高级的餐桌上没有农民农忙农闲吃的那点土餐?上来的鸡蛋要特别说一句,这是生态的、绿色的、母鸡是吃蚂蚱的,这说明宝贝还是宝贝。所以农业文化遗产里面那些宝贵的东西依然是农业文明的高水平的东西。当今的社会转型,出现了农业文化遗产与现代化的矛盾,但我们必须坚信,古老的农业文化本身就是过去农业文明遗留下来的好东西,它是农耕时期古代文明的一部分。不要把今天的现代化一律叫做现代文明,因为已经证实是有现代野蛮伴生的,现代化是现代文明与现代野蛮一对双胞胎。当讴歌现代化的时候,现代野蛮已经在那里摧毁农业文化传统的文明部分了。正因为这样,联合国才在它遗产保护的宗旨上提出了现代化来得异常迅猛,有直接摧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危险。因此我们必须要看到现代化不都是文明。比如说原子能真的就是为人类造福的吗?为什么日本的一场地震灾难,没有去骂老天爷的地震,恰恰去骂核辐射?为什么紧接着德国立刻下令要去核?现在各国军事装备的竞争,难道不是现代野蛮吗?怎么能说是现代文明呢?所以别把科学看成百分之百的良知。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可能的程度下容忍着野蛮。我们必须唤起这种理念,就是现代化要摧毁所有的遗产,而这些遗产又那么宝贵,我们有责任有义务把这个家底儿看护下来,不要糟蹋它,不要把所有化学毒物都扔到这些个遗产上。为什么我们现在眼光就这么低,把遗产拿来马上就卖钱,马上开发。我们的遗产真的就值那点旅游钱?现代化面前的保护,应该越来越多的尊重遗产,尊重传承人和传承群体,没有他们遗产就休想保护下来。中华大地上的农耕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最好的,经过的磨难都是令人痛心的。日伪时期,过去都是小麦产地的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全都被强行种植了大片大片的罂粟,生产鸦片烟。现在回忆起来那就是一种掠夺,那是用鸦片烟毒害了你们的民众,又拿去在世界上去赚钱,肥了日本军国主义。我们的农业文化怎么承载这些灾难!每当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我们必须有一个崇高的理念,我们应该大规模地做。遗产的保护必须要有大的投入,富起来的国家再不投入,而想把祖上留下来的这点最精华的遗产利用保护之机去赚钱,这是非常不道德的,甚至于说是很残忍的。
    曾经有一位地方政府的领导给我打电话,请我给他们省估算一下“非遗”保护能在他们省的GDP里占多少百分比。我想如果把非物质遗产的性质弄清楚,他就会知道想从这里要钱去增加GDP的份额,跟非物质遗产保护的宗旨是完全相对立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是责任和义务,是公益性的,政府要在财力、人力、物力和智力上给予最大的投入,你要对得起民族的历史文化,对得起祖先,对得起农业社会,对得起农民,怎么可以向遗产保护索要GDP份额呢?.再举个例子,某省申报了一个祭祖仪式项目,想弘扬中国的传统道德,那个仪式很完整,祠堂也都在,可是当专家评委准备评它为国家级非物质遗产时,发现这个遗产项目其实是做为旅游项目表演用的,几乎在那个祠堂里天天在祭祖。这个遗产还能保护吗?那个嫡系长门长孙每天在那里跪着烧香,我说要是祖先有灵的话,当场就把这个祠堂整塌了,叫所有不孝子孙都压在那里。祭祀祖先是庄严的仪式,它传达的是一种精神,怎么可以天天卖票赚钱?更有甚者,神圣的祈福纳祥的泼水节也已经遭到了过度开发的破坏。该节日来源于古印度的佛教“浴佛节”,我国傣、阿昌、德昂、布朗、佤等族都过这一节日。柬埔寨、泰国、缅甸、老挝等国也过泼水节,至今已传承数百年。到了节日,男女老少穿上节日盛装,妇女们各挑一担清水为佛像洗尘,求佛灵保佑。“浴佛”完毕,人们就开始相互泼水,表示祝福,希望用圣洁的水冲走所有病灾,得到幸福和吉祥。这个节日的节期是每年傣历四月中旬举行三至四天。现在却把这个神圣的节日开发为一年365天疯狂嬉闹天天泼水的旅游项目,大赚其钱,而且大字广告就在那里张贴着“西双版纳天天欢度泼水节”,看了这个我都为佛教文化和民族节日遗产掉泪。我想即使是最欢乐的泼水节仪式,也不应该失去原有的庄严、虔敬和对遗产的尊重。怎么竟然为了开发旅游赚钱擅自篡改成“天天过泼水节”,让东南亚佛教国家的友人都为我们蒙羞。因为什么?人家来这儿是要参拜的,过佛教节日的,而我们却在胡闹。这些例子都历历在目,这叫保护吗?可悲的是,现在还有一些市场文人,公开在媒体上喊叫:“非物质文化遗产最佳的保护方式就是现代产业化开发”,这跟原来的保护宗旨是顶牛的。事实上我们的非物质遗产保护和文化产业开发是有严格的法律规定的。在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三十七条规定:“国家鼓励和支持发挥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的特殊优势,在有效保护的基础上,合理利用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开发具有地方、民族特色和市场潜力的文化产品和文化服务。开发利用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的,应当支持代表性传承人开展传承活动,保护属于该项目组成部分的实物和场所。”合理利用的方针就是必须在保护的基础上做有条件的有范围限定的适度开发,绝不可以是造成破坏性后果的过度开发。
    为此,我们现在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引导保护工作。尽管把民俗文化遗产都留住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但要把它曾经的形态记录下来,传播开去,让当代和后代的人们都能记住我们的民族文化是怎样传承发展下来的。
    农耕文明繁荣的时期,农民离不开家乡这块土地。但在现代化冲击下,农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施展农业技术的空间,于是背井离乡出外打工。这是最大的历史变革,也是农业文化被彻底摧毁的一幕。但是谁能去理解,每年到过年的时候,原来守家在地的亿万农民又从外地,跋山涉水、车马劳顿地赶回家。认识这个现象吗?我们的官方也好,商界也好,只认识到“春运”这么一个高度,春运的特点就是要挣农民工返乡潮这笔钱。没有人说农民回家过年很艰难,要不要对他们有三天或者四天火车票减价,长客票减价,甚至飞机票也对他们打折,所有的候车室、长客总站、空港,全都挂出大幅标语,“热烈欢送农民兄弟回家过年”,志愿者成群做好服务接待工作,能做到这点吗?农业文明社会的良知没有了,只把这么一个社会转型球踢给了农民,让农民受尽了苦。难道我们对农民百姓没有愧疚吗?我呼吁了三年,春节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农事节日,不要乱加改造。年还是老样子,它就是高跷龙灯等等民间社火等农民的艺术,农民的祭祀。在那里古代没有发明出街舞,没有发明出轮滑。所有的节日都是给农民过的,没有给现代化大都市准备过的。
    我在德国讲学曾在那里过了两次圣诞节,一位汉学家跟我说,乌教授你们平安夜过得很有意思啊。我说中国人绝大多数并不信仰基督教和天主教,但他们却要过圣诞节,这个节日已经被世俗化了,你们不也是这样吗?他说我们还达不到你们那么狂热,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每年过圣诞那天,圣诞老人很早就回北极了。我说为什么呢?他说有一个国家连夜在步行街上吃得一塌糊涂,购物啊,减价打折啊,这个国家他就不再去了。因为圣诞夜是安静的,它的礼物要轻轻地,顶着平安夜的星星,红鼻子小鹿鲁道夫晃着铃铛拉着雪橇,然后把这礼物从烟囱上带进去,往孩子们床头搭着的袜子里装礼物。可是到了中国呢,没有人过圣诞节,他们在过购物节、饮食节,所以圣诞老人早早就回去了。这似乎是德国朋友用开玩笑的方式批评我们吧?我们是洋节胡乱过,自己家的传统节日还抛弃了,这是农业文明的后代吗?我们的节日“闹元宵”了不得,外国的哪一个狂欢节也没有我们那样闹得欢、闹得好。申报“非遗”正月十五报上来的最多,好多绝活农民全都恢复了,像浙江仙居农民老艺人全力以赴在那儿率领中年农夫农妇耍的那个“线狮九狮图”绝活是闹元宵灯会里最受欢迎的国宝级遗产,九个狮子在拥挤的灯会人群头上穿来穿去,把节日气氛推向高潮。我想拿这些例子来证明农业文化遗产的珍贵。可以说那些想一脚就把农业文化遗产踢开、踏碎的想法和做法是违背文化法则的,是极端错误的。现在我们的政府在财政上已经动用十几亿的财力往“非遗”保护上投了,这是很好的迹象啊!一说到现代化和保护传统遗产我这话就比较多,那是因为我对现代野蛮实在是不仅不敢恭维,而是十分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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