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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人类学与二十一世纪(4)


    
    要探索全球化和文明冲突之间的复杂关系,人文社会科学家需要携手努力,而我在这里想要强调的无非是,这样一个在21世纪的中国和世界中人类将持续面对的问题,值得人类学研究者来研究。值得人类学界同人欣慰的是,在20世纪的人类学学科发展过程中,能与21世纪的这些新问题相互启发的类似辩论,早已以相对不成熟的方式成为学者们的共同论题了。
    从原来面貌看,人类学指的是“先进的西方人”研究“落后的非西方人”。30年代后期,我以英文提交了研究中国农民生活的论文,马林诺斯基老师曾高兴地说,这开启了“土著研究土著”的新风气。在几次的讲话中,我表达了自己与马老师的期待之间的距离,同时认为马老师的期待,应当在新的时代里得到进一步的延伸。我了解到,这些年来,在非洲、中南美洲和印度,本土人类学者开始集中思考西方人类学将非西方看待成“对象”(objects)的做法,认为这种戴着“科学面具”的做法,其实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即未能承认非西方民族也是由能够思考和选择的“主体”(subjects)结合起来的。这些人类学家还认为,为了去掉西方人类学的这种“对象化”,非西方人类学应当探索出一套作为“主体”的人类学理论与方法,使之有别于“对象化的人类学”。
    在非西方人民自己的人类学与西方人类学形成的关系中,免不了有紧张的一面。例如,有些非洲和中南美洲的人类学家,将自己定位为“南方人类学家”(anthropologists of the south),意在与地理位置居于北方的欧洲和北美洲相对立。这种态度有它在民族自觉方面的理由,也与文明冲突论者描述下的那种文明间的“紧张情绪”有一定关系。但是,我们不能否认,非西方人类学家所做的这些努力,本身有益于人类学学科本身的多元化,有助于学科本身内容和见解的丰富。
    然而,非西方人类学绝对不应排斥几代人类学对人文世界的复杂性、对非西方文化的特征和现代遭遇做出的探讨。在我看来,像马林诺斯基老师那样的伟大人类学家,给我们留下了对不同民族的不同文化的尊重和对这些民族和文化的历史走向的思考,是人类共有的不可多得的思想遗产,是一笔值得珍惜的财富。在最近几次有关文化问题的发言中,我用“和而不同”这四个字来概括我国文化研究过程中人文价值的基本态度,也用这四个字来展望人文世界在21世纪的可能面貌。这四个字不是我个人的发明,而是我国文化的遗产,隐藏着我个人对于百年来人类学在认识世界方面的诸多努力的一个总结,也隐藏着我对人文世界历史和未来走向的基本盼望。倘若我对未来人类学研究有什么期待的话,那么,这四个字或许还能够比较贴切地表明我老来的看法。这也就是说,人类学研究既要体现人文世界的实际面貌,同时又必须为人类群体之间相互依存提出一套值得追求的方向,而这种相互理解和依存,基础在于对于“非我族类”的其他人文类型的尊重。
    我提出“和而不同”,针对的首先是人类学者在跨文化对话中本应扮演的角色,也包含我几年前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中提出的“文化自觉”这一面。说得具体一点,我觉得中国人类学学科的建设十分重要,这是因为这门学科承担着为人类了解自身的文化、认识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及为探索不同文化之间的相处之道提供知识和见解的使命。对于中国人类学者来说,这一使命感,也一样重要。人类学者可以很轻易地告诉人们,我们关注的正是人文世界的面貌及在其中的人们“和而不同”地相处的逻辑。但是,要真正实现这一认识、理解和相处的目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就我所知,国内人类学界针对中国城乡社区展开的实地研究,已经有相当重要的积累,为我们提供了社会及文化变迁研究的重要依据。与此同时,在少数民族地区,尤其是在那些面临工业化和信息化挑战的小型族群中展开的调查,更发现了令人触目惊心、令人深思的现象和资料。对于中国文化展开的历史和理论探讨,还提出了一些有助于促成“和而不同”的世界格局的例证。这些都是我们应当充分肯定的成绩。但是,我们有多少真正能够揭示我国人文世界的本来面目的研究成果呢?此外,由于国际和国内的复杂原因,中国的人类学研究者至今为止还很少运用人类学的方法研究过中国境外各民族和文化。如果这有情可原,那么就境内社区、文化和少数民族地区的研究来说,我们又有多少成果达到人文世界的“和而不同”的那一使命呢?之所以有这么些问题,原因必定昨奶多、很复杂的,也不是我们一时能轻易理清的。
    几年前,我曾经回顾中国社会学20年来的发展历程,提出了“补课”的说法。我的意思很简单:我们的社会学是在匆忙之中“速成”的,这给我们的学科带来了基础没有打好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我提出,我们需要从头开始,从学科的基本建设开始,来为学科的研究能力恢复“元气”。倘若能容我在这里对人类学学科建设说点什么,那么,我愿意重复我对社会学同人们说的那席话。在21世纪,随着文化交往的复杂化,随着全球化和文化差异的双重发展,研究文化的人类学学科必然会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在众目睽睽的情景下,人类学者能为人类、为世界做点什么,这成了我们必须细致思考的问题。而这当中有一点是明确的:假如我们的学科要对21世纪的进程有所帮助、有所启发,那它就需要有一个坚固的学科基础。在我们中国的人类学学科里,这样的基础显然还需要我们去打造,而我们同时却又需要为建造“和而不同”的世界做贡献。学科发展时间与历史发展时间的“脱轨”,必然会使我们觉得措手不及。但是,这也许就是新的世纪对我们和我们的学科的新挑战。
    (本文原载《西北民族研究》2002年01期,第18~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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