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从历史看中国、亚洲、认同以及疆域(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07:11:25 东方早报 2011年 2011-02-27 葛兆光 口述 盛韵 参加讨论
四 再说一遍,我讨论的是学术意义上的历史,而不是政治意义上的现实,所以我想强调,第一,这些问题的讨论,应当是从有关“中国”、“亚洲”或者“世界”的认识的历史资料,包括中国和朝鲜、日本的历史资料中出发,把问题放在思想史脉络或学术史语境中去讨论,而不应当是从来自西方的“理论预设”下去倒着看历史,或者从现实利害的角度做“提供证据”似的历史论证。第二,我也不想从“政治”和“策略”,而是从“历史”和“文化”,也就是说,从中国的文化认同和历史渊源去追溯“中国”,所以我才会再三强调,在所谓“认同”的问题上,“历史”、“政治”和“文化”应该有适当的差异,同时,你也必须认清“国家”(祖国)、“政党”(执政者)和“政府”(王朝)的不同,而不是把“认同”和“国家”一锅烩在一道,让所有人都必须在这个问题上,一二一齐步走。第三,由于东亚尤其是中国的“皇权”,如同史华兹和林毓生说的是“普遍皇权”(Universal Kingship),不仅朕即国家,而且朕即信仰,朕即真理,所以,我强调“国别史”的意味,也强调历史研究常常很难摆脱民族与国家的立场,就像我这本书里提到的日本学者关于神道教、中国道教以及天皇制度之间关系的研究,就是一个例子。但是,这并不是给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提供合理性和合法性,而是提醒历史研究者要小心翼翼地警惕这种不自觉的立场影响。所以,咱们一方面得承认,历史上的国家常常是流动的,仿佛罗布泊一样,空间有时大有时小,民族有时合有时分,历史有时整编在一起,有时又分开各成一系,但另一方面又得强调,在书写历史上,有民族、领土、认同的国家是要承认的,特别是在东亚,这个“国家”(其实国家往往只是政府)自古以来,是相当强有力地控制和形塑政治、历史和文化的。东亚国家跟欧洲国家很不同,文化控制和历史建构的能力非常强,所以,如果你简单地谈“超越民族国家”,恰恰会忽略对“民族国家”(尤其是专制皇权)的批判。所以,你要把“政治中国”和“文化中国”分清楚,你关于这个国家的历史论述,是理论的后设叙述,还是来自资料的历史论述;你的历史论述,是在批判这种高度的政治权力和集权的国家控制,还是论证政治一统和国家控制的历史合理性。 我觉得,目前有一些讨论,基本上不是“在中国语境中讨论中国问题”,如果真要“在中国语境中讨论中国问题”,那么,就要问:你是要从中国历史资料中展示出来的中国国家形成、民族认同、疆域变化讨论问题呢,还是通过一套舶来理论来讨论问题?你是站在当下的某种政治意图来讨论问题呢,还是没有预设地去讨论历史?如果要避免一种民族主义的论述,必须要考虑你的出发点,究竟是政治还是文化。 十全敷藻图册之乾隆末年安南国王黎维祁至避暑山庄改易服色 五 这本书,可能呈现的是我这十年来的一些想法。自从2000年写完《中国思想史》以后,我就开始想这些问题,我在序言里面说,这本书里的好些想法,是从《中国思想史》最后一节“1895年的中国”引发出来的,真是这样。为什么?因为1895年以后,中国被整编进世界、亚洲或者东亚的历史里面,你就不得不思考这些认同、疆域、族群等等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原本好像并没有“显题化”,可是在1895年以后,这些问题都出来了,到了2000年以后,随着中国政治、文化和经济在国际环境中的变化,它就越来越不可回避了。 很长时间以来我就有个想法,这跟梁启超的说法有关。梁启超说,中国历史有三个阶段: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我觉得,这个说法可以稍稍变通一下。的确,中国长期以来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想象天下”的国家,所以有天朝观念,也有朝贡制度,这就是“中国之中国”;明代中叶以后,西学东渐,特别是晚清以来,便进入第二个阶段,逐渐变成时时事事以“西方”为尺度来打量中国,中国的好坏美丑都是在西方背景下讨论的,便成了“世界之中国”。这个阶段认识中国的尺度或镜子都来自西方,非苏俄即欧美,从晚清起,不是中体西用,就是西体中用,从“五四”以来,又讨论你是热的我是冷的,你是动的我是静的,你是唯物的我是唯心的,你是特殊的我就是普遍的,你是普遍的我就是特殊的;可是,现在是否应该增加一些观察的角度和尺度?可以从“周边”的资料、立场和眼光重新打量中国,我们能看到中国跟周边其实也有很多细微差异,也可以互相观看,这样,就成了“世界、亚洲之中国”。我一直很强调,千万不要以为所谓“汉字文化圈”、“儒家文化圈”就具有同一性,这其中是有差异的,有一次我在日本的飞机上看到《读卖新闻》编辑委员藤野彰写的评论,那时他刚刚从中国回去,就写了一篇社评叫做《相互理解从对差异的承认开始》,这话很对,我强调东亚诸国之间的差异,就是因为这能够帮助我们反过来清醒地认识中国。 所以,我一直建议推动“从周边看中国”,因为这实际上既包含了“中国观”即中国自我认识的改变,也涉及文化交流史研究方法的改变。我一直用一个比喻,说过去的文化交流史(常常也可以称为中外交通史)注重的是中外交通,而我们更注重文化互相观看和交流后的结果,就是过去讨论的是结婚,现在讨论的是生孩子。中国文化其实很杂,这是文化杂交的结果,我们不能老是觉得我们还在汉唐时代,只有文化输出,没有文化输入,也只有华夏文化,而没有蛮夷之风,所以我说,十七世纪以后,其实朝鲜和日本,跟我们已经“渐行渐远”了。我特别反感把中国文化看成是单一不变的汉族及儒家文化,把孔子以来的思想看成至高无上的传统。其实,我们的传统跟我们的人种一样,早已混杂不清了。现在的人对汉、唐无限自豪,可汉唐恰恰是种族混融的时代。“三十六国九十九姓”成了“河南之民”,渐渐又到关中成了“京兆人”,唐代首都长安好多人就是“胡种”。老祖宗们原本觉得,中国和“夷、蛮、戎、狄”,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所以有《徙戎论》。可事实上“中国”仍是种族交错的天下,不要说李白“生于西域,不生于中国”,刘禹锡是匈奴裔,元稹也是鲜卑后裔,更不要说李渊、李世民了,经过通婚,好多人血缘已经杂糅胡汉,所以陈寅恪说他们因为胡汉杂糅,才创造了唐代的“空前之世局”。 所以,我觉得也应当警惕狭隘的民族主义。虽然我在书里面强调,应当在历史中研究“民族国家”,而不是把历史从“民族国家”中拯救出来,要注意东亚各国之间的文化差异和分歧由来已久,不可以简单地说有一个同一性“东亚”,但是,我绝不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只是希望,当你注意到亚洲诸国特别的形成史,亚洲诸国形塑文化和政治的强烈的国家意识,当下亚洲诸国之间由于文化认同崩溃而彼此警惕和戒备的时候,要注意到在历史叙述中“国家”的存在。所以,我也支持在学术研究中,不要只看到“国家”,所以,不仅“西域”可以像一个“地中海”,“东海”可以成为一个新的历史世界。我觉得,正确的态度是一方面看到简单地提倡“超越民族国家”是一种忽略历史的想象,另一方面要注意,简单地强调“国家”的独立品格会导致对“国家意志”警惕的丧失。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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