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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珂 徐杰舜]在历史学与人类学之间(3)


    徐:对,很难有什么沟通。
    王:到了汉代的时候,沿着青藏高原东缘的各部落人群,就都被华夏称作“羌”了。这个其实是个华夏的边缘;华夏扩张及此,已达到他的生态边缘。然后在《华夏边缘》中,我还讨论华夏边缘变迁中一些比较细致的过程;就是从一些“太伯奔吴”的故事,探讨华夏边缘人群如何藉由历史记忆来造成认同变迁。
    徐:我觉得从你的研究有两个问题我们可以深入下去,一个是你对文献的解读和对现实田野的结合。在这个结合当中你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王:我想,就是我用“文本分析”的办法。我采取一种“在文献中作田野”的方式,也就是本文分析。我认为,“文本”(text)是在一种“情境”(context)下产生的;而很多的文本在社会中流动,又使得社会情境浮现或被更强化。我用这种方式去解读文献,也就是尝试读出它背后的一些现象。“文本分析”不同于传统的“文献考据”之处在于,它让我们挖掘隐藏于文字后的“景”。就像我们在讲话的时候,我问你“你在说什么?”这个就有点像是文献分析,就是在问这个文献到底在说什么?但如果我问你,“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个话的意思是说,你刚才讲的话每个字我都听懂了,但我觉得后面还隐藏了些什么东西。这便是“文本分析”;文本分析就是需要挖掘这些隐藏的东西。
    Gulliver 的结构性健忘,在人类学里并没有很好的发展。我在拿了博士学位后,读了一些有关社会记忆的书,如心理学家 Bartlett 的 Remembering 那类的书。那是非常有名的一本书, 20世纪30 年代就出版了。另外是社会学家 Maurice Halbwachs 的书,他是社会学家涂尔干的学生。他关于 socail memory 社会记忆的讨论;我觉得这是在人类学中没有得到很好发展的主题,在他们那里得到很好的发展。所以我就开始读一些社会学心理学、社会学的一些专著,然后用这些来看文本。等于说,我把文本看作是一种社会记忆。分析文本是怎么“取材”,一段文本所用的一些符号,它们的意义是什么?它如何被“制造”?如何被操弄,也就是它所构成的社会记忆如何被“使用”。如前两天的演讲中,我提到“兄弟祖先故事”。这个文本起始总是说,“从前有几个兄弟到这里来……”为什么它不说“一个父亲带着几个儿子到这里来”?“兄弟”符号意义是什么?它为什么要用兄弟符号?然后再看整个文本叙事,如何被安排在一结构性的“情节”之中。将它当作一个社会记忆来分析,设法去了解文本内部所隐藏的 context。
    徐:所以这个可能是文献分析最要害的地方,操作上的关键问题。
    王:其实文献分析有一个缺陷。当然我不是说所有。其中有一些是很精彩的。像一些老一辈历史学家里面,有些人对文献的分析是非常深刻,非常精彩。但是大部分呢,我们在解读文献的时候使用的是“模拟法”。所谓“二重证据”便产生自“模拟法”;我认为,在研究上是有问题的。也就是说,你原来已经有一个既定的结构在心里,然后你找另外一个证据来证明它。譬如说,从中国历史文献里面已经知道中国上古历史是如何如何,然后,我们再从考古发掘里去找相似的东西来证明这些知识。结果呢,其实是“结论”被我们找到的。就是,你找到你希望找到的东西,而常忽略跟你的知识结构相违背的一些东西。
    徐:或者是相冲突的东西。这个就很容易造成偏差。
    王: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表征化的世界里,我们有一种文化偏见,在这种文化偏见里,我们所看到的都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我们把它放到很合理的逻辑里面,这样去思考问题;像这样去看问题,让我们觉得很 comfortable,觉得很心安,我们不愿意去扰动我们心中一些固有的看法。这个就是在传统的文献分析里,我刚才讲到的一些问题。我觉得,文本分析最重要的是,它不完全是要我们看文本里面“反映的”是什么东西,还有就是让我们注意它所“映照的”我们内心中的东西,让我们去了解我们自己,我自己的偏见在哪里?
    我记得有一句话,好像在好几个人类学家的著作里都说过,最能够反映这种想法,“让陌生的变为熟悉,而熟悉的变为陌生”。“让陌生的变为熟悉”,就是过去不了解的东西,我们得以了解他;然后,我们自己原来很熟悉的知识,因为我们开始对它有了一个新的了解,所以反而变得很奇怪,好像会变得很陌生。我们怀疑自己的理性,开始怀疑自己一向不怀疑的东西,这就是“熟悉的变为陌生”。
    徐:这样的一种怀疑很可能就造成一种新的启发。
    王:对。这就是人类学家一直想突破的;人类学家一直在想,我怎么能够在我们自己的文化里面了解一个异文化。其实人类学家在这个地方是很谦虚的,即使他们很相信有一个人类学的思考逻辑,一直很努力地去发掘这个认识理论,但他们还是承认他们所认识的事实只是部分事实。这也是人类学家常常讲的话。
    徐:我们现在传统的历史学,它最重要的方法就是考据,这种方法和你现在做的研究方法相比,你的是很新的。实际上你有目的告诉大家,在做文献分析的时候,不仅仅是要考据,我们不完全否定考据,但是更重要的是从人类学的角度考虑,更关注文献告诉我们的是什么东西。在它背后的情境是什么东西。我觉得这个就是你很好的一个研究的方法。 
    王:我并非将自己限定于人类学,当然我从台湾人类学家的朋友、西方一些人类学大师的著作中都学到很多东西。但对我来讲,我最注意的是我所研究的一些现象;凡是能让我了解这现象的,或者了解我自己的,都是我非常欣赏的东西,像社会学、心理学、诠释学等等,这些著作对我来讲都有很多帮助。
    徐:但是有一部分的学者,他们做文献,用考据、用新的方式,比如你所说的文本解读的方式来解读。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们对做田野、对现实的研究可能会忽视,或者不是做得那么多。您恰恰两个都做了。您这种结合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一种结合,很想听听您的体验。
    王: 1994 年我第一次到羌族地区去,建立一些人际关系。正式的田野是从 1995 年开始。我在哈佛受过各方面的训练,以人类学来讲,我修过一些正统的人类学课程,像亲属体系、经济人类学等等。但我不会永远跟随哪个学派或某种理论。就像我刚才讲的,任何可以让我了解现象的,我都乐意去学习。我觉得羌族的田野对我帮助很大,比任何书本,任何理论对我的帮助都要大。我觉得田野就是内容最丰富的一本书。但是为什么我选择羌族作田野呢?我是觉得越是在某种距离之外,或者在某一种边缘,像羌族这样的一个少数民族,最能够反映我们自己的一些偏见,让我从这里面了解自己。特别是羌族非常驳杂的社会文化特性,对我的帮助特别大。
    刚开始,选择田野的策略也很重要。我受了历史学里“历史有多元的声音”这样的概念影响,所以我不接受什么叫做“典范的文化”,什么叫做“典范的社会”。当我们进入田野,都会有人告诉你,你应该到那里去,那边是羌族文化保存最好的地方。但我不会接受这样的建议,我就是到处跑。我采取的是多种田野的方式。其实那个时候根本没有这个名词,我只是感觉到我不能只听一种声音,我要听多种的声音。所以比较汉化的、汉化程度浅的、深度藏化的,还有男人、女人,城里的和乡下的,各种背景的人我都访问,于是就这样不停地在许多田野点之间流动。一直到最近几年,我才知道在西方人类学里,也有人采取这样多种田野、关键问题的考查方式。不像传统的人类学田野,在一个地方一住两年,所有事情巨细靡遗的都要搞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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