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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迪 周志强]神话、想象与地理:关于《山海经》研究的对话(2)


     二、《海经》:想象地理学
    周:同样,我认为你对于《海经》地理学的论述也散发着浓重的福柯主义的气息。比如说,《海经》中有很多地名是见于古代文献和地理史料中的,一般人因此认为《海经》一书中蕴含了真实的地理知识,并自然而然地从这些地名入手,考证《海经》一书产生的年代和地域,以及《海经》所涉及的地域范围。但你却跟这种常规路数背道而驰,你非但否认《海经》中的地名是真实的地名,那些地名不过是《海经》一书的作者误解古天文岁时图的结果,而且,你更进一步指出,见于古代文献和地理史料中的那些和《海经》相吻合的“真实的”地名,非但不足以证明《海经》地理的真实性,恰恰相反,那些地名最初恰恰出自《海经》的“虚构”,但由于后人相信《海经》的真实性和权威性,因此根据《海经》的地理模式想象、命名和“占有”现实的世界,于是就把原本子虚乌有的神话地名“坐实”于真实世界了。这一论述令人想到福柯对地理学知识和权力之间关系的论述。
    刘:这一点你却是看走眼了,其实,我对于《山海经》地理学的论述,并不是什么舶来品,而主要是受的中国土生土长的大师顾颉刚先生的影响,顾颉刚有一个著名的学说,即“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他的这一学说对于中国现代史学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顾先生的这一学说来自民间文学和民俗学的启发,成为他摇撼传统史学的最重要的思想武器,并因此引发了影响深远的“古史辨”运动。这个学说认为,历史,特别是上古史,和故事密不可分,并非关于史实的真实记忆,而是后人根据其自己时代的知识背景和情感需要对于古史的叙述和想象,而后人关于历史的叙述和想象又往往受到以前文献中的叙述和想象(即古史传说)的影响,因此,就不知不觉地把原本无中生有的仅仅是传说的“史迹”附会于他当时的世界上,于是,原本子虚乌有的传说人物、地名等等,都在现实世界中得意落实,因此,越是晚出的史料,关于古史人物和地名的记载越是言之凿凿、越是丰富翔实,实质上,这些记载无非后人因为误信古史传说而附会和想象的产物,是万不可信以为真的。具体到地理学上,“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就意味着历史上的一些真实存在的地名,很可能只是古人误解历史传说乃至神话故事并据以想象和命名世界的产物;具体到《山海经》的地理学,这个学说则意味着,《山海经》中的地名可能原本只是子虚乌有的神话地理,而后来地理史料中出现的相同地名,并不足以证明《山海经》地理学的真实性,恰恰相反,这些所谓“真实地名”只是古人轻信《山海经》而根据其中原本子虚的神话地理想象和命名真实世界的结果。我们不妨模仿顾颉刚先生,称这种地理学知识的生产为“层累地造成的地理学”。
    周:你这种所谓“层累地造成的地理学”——我更喜欢称它为“想象的地理学”——正是我读你的书时,最感兴趣的地方,但可惜你除了关于昆仑山等几个地名的想象性起源的分析之外,并没有充分展开关于这一重要观点的论述,而是花了很大精力于《海经》和原始天文学之间渊源的论述上。
    刘:那是因为“层累地造成的地理学”不过是从我们民俗学的祖师爷那里借来的,因此无需我等学科后生再来饶舌,拿来用就可以了,但天文学和《山海经》的关系,却是吾辈后进的独窥之秘,因是新说,唯恐不能服人,因此不得不费了些口舌。
    《海经》与原始天文学和历法制度的关系,至为明显,只是由于前人大半缺少天文学的背景,也不了解天文学在人类文化史上的重要意义,因此,一直对之视而不见。
    先看《海外经》,《海外经》四篇每一篇的末尾,都提到当方之神,“东方勾芒,鸟身人面,乘两龙。”(《海外东经》)“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海外南经》)“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海外西经》)“北方禺疆,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海外北经》)在《海外经》中,这被称为四方之神,但在其他古书中,它们原本是四时之神,勾芒是春天之神,祝融是夏天之神,蓐收是秋天之神,玄冥(亦即禺疆)是冬天之神,古代时令之书(相当于后来的农时历)《月令》中就记载了这四个四时之神,这四位神明的名号,本义就是得义于四时的物候时令特征,就表示四时,“勾芒”意谓春天万物萌芽、句曲而发,“祝融”又作“朱明”,意谓夏天阳光明亮炎盛,“蓐收”表示秋天万物成熟而收获,“玄冥”表示冬天因光照不足而幽暗。《海外经》古图的四方分别描绘着这四时之神,就足以表明,这幅图画的四方实为表示四时,东为春,南为夏,西为秋,北为冬,《海外经》古图四方所呈现的不是空间结构,而是时间结构。
    再看《大荒经》。《大荒经》介绍了几十座山,乍看更像是地理书,但它依然是一本天文历法之书。《伏荒经》的东方有7座日月所出之山,分别叫大言、合虚、明星、鞠陵于天、孽摇頵羝、猗天苏门、壑明俊疾,西方有7座日月所入之山,分别叫丰沮玉门、龙山、日月山、鏊鏖钜、常阳之山、大荒之山,为什么偏偏是7座?我们知道,季节的变化、时序的推移是由于地球围绕太阳公转所致,而这种运动在地球上的人看来,就好像太阳在南北回归线之间来回运动,暑来寒往,在北半球的人看来,太阳夏天最北,因此夏天热,冬天最南,因此冬天冷,根据太阳每天早晨在东方升起时所在的方位,或者每天黄昏在西方降落的方位,就可以判断当时的季节和月份,就可以了解时令和农时,这一点,是每一位老农都有的常识。《大荒经》中东、西方的这七对日月出入之山,就是古人用来据以判断季节和月份的,七对山划分了六段间隔,对应于六个时段,也就是半年的六个月。可以说,这七对山就是一部历书,就是一部展现在大地上、逶迤于群山间的天然历书,《易传》称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天文和地理相提并论,仰观离不开俯察,《大荒经》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于天文观察来说,最重要的前提是要端正四方的方位基准,建立准确的方位坐标,《大荒经》古图中明确地标明作为这样一个四方基准的四极之山,东极之山为鞠陵于天,西极之山为日月山,南极之山为去瘗山,北极之山为天櫃山,四极之山和七对日月出入之山共同构成一个完善的观象授时体系,可以说,《大荒经》图就是一个坐落于群山之间的原始的天文坐标系。
    读《山海经》,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就是,《山海经》的地域范围究竟有多大?所谓《海外经》、《伏荒经》,顾名思义,其范围必定很广大,广包四海荒蛮之地,才称得上“海外”“大荒”之名,因此,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都把《山海经》的地域想象得很辽阔,汉代学者刘歆就在其校定《山海经》的序言中说,此书是记载的“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即华夏世界之外的异域风情,到了现代,随着人们地理视野的扩张,眼界大开,其心目中的《山海经》世界越发变得没了遮拦,乃至整个世界,西到两河流域,东到北美大峡谷和南美玛雅,南到撒哈拉沙漠,北到北冰洋,乃至整个地球上的地理景观,都能在《山海经》一一对号入座了。
    其实,《山海经》的天地原本很小,小得也许不会超出一个人肉眼视野的范围。既然我们已经证明《大荒经》所描写的不过是一个旨在根据山峰位置观测太阳方位以治历明时的“天文坐标系”,而这些山峰必须是置身于大荒世界中央的观测者能够看得见的,那么,《伏荒经》世界的范围就决不会超出人的视野范围!想象你置身于旷野之中,你极目四望,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地相接之处就是你能够看到的视野范围,而《大荒经》的地域肯定不会超过这一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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