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是对中国文化发展影响最为深远的一部典籍,也深刻影响着中国传统史学。从先秦到清末,历代史学大家都学习、研究《周易》,他们观察历史变动、思考现实斗争的方法,也大都得益于《周易》。《周易》对传统史学的影响,是一个大问题,需要做深入细致的研究。本文仅就《周易》与司马迁史学思想的相互联系做一初步探讨,以期能通过这一探讨加深对司马迁史学思想的认识。 一、司马迁的易学渊源及其特点 司马谈“受《易》于杨何”,司马迁有着浓厚的家学渊源,深受其父思想的影响,要“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①父子两代人传杨何易学。杨何是西汉初年的易学大家,《汉书·艺文志》著录他解《易》的著作《杨氏》二篇。他虽是田何的再传弟子,但其名却与田何同。西汉成帝时,刘向校书,就把田何、杨何、丁宽并列,“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何)、丁将军(宽),大谊略同”。②杨何因传播《易》学于元光六年被征召为中大夫,另据王先谦《汉书补注》载“武帝立五经博士,《易》惟杨何”,足见其在当时易学领域的影响。司马氏父子向他学习《周易》,深受杨何易学特点的影响,杨何传易家法是“以易文互相训释,与费氏家法相合”。(费直易学不讲卦气说与阴阳灾变,注重义理--笔者)因此司马迁论《易》,多举大义,“史迁说《易》,不以卜筮为非,亦不拘虚于卜筮,与术数家言龟策者不同”。③实际上,汉初易学仍然是承袭春秋战国时《易传》的思想。田何、杨何、丁宽诸家易说,“大谊略同”,只是到了西汉中后期,以讲象数为主的孟、京易学兴盛起来,才杂进阴阳灾变,与汉初易学不同。这一点,清代唐晏曾指出过:“孔子授易商瞿,自瞿传至田何,未杂异说。而何诸弟子亦恪守其说,未敢变乱。孟氏以下,渐涉旁流矣。”④由此可见,杨何授《易》司马氏父子,重义理,不讲阴阳灾变,不把《周易》当作纯粹的卜筮之书。 司马迁对《周易》有着正确的体认。我们只要考察一下他之前与他同时代人对《周易》的认识,就能看得非常清楚。孔子说:“易以神化。”⑤庄子说:“易以道阴阳。”⑥《礼记》说:“絜静精微,易教也”⑦董仲舒说:“易本天地阴阳,故长于数。”⑧司马迁认为:“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⑨司马迁的思想是在研究各家之后,加上自己的深刻体会后而得出的,他认为易是一种阐释进化、主变求通的哲学原理,这在当时确是难能可贵的。 司马迁要“正《易传》”,对此,《史记》三家注没有解释。近人孙德谦认为司马迁“正《易传》”是要“远溯庖牺”,使“史与易各有所宗”。⑩我不同意孙氏的看法,我认为司马迁“正《易传》”一是为了整理易传内容,二是为了吸取《周易》精华,“彰往而知来”,具有探讨历史发展趋势的意义。我们知道,《周易》非一时一人之作,它的形成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其中必然有牴牾讹误之处。春秋时孔子整理过六经,但自孔子以后,“易有数家之传”,(11)源同流别,各家对《易经》的解释会有不同,《易传》的内容也会有所出入。司马迁要“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12)对前代学术进行一次全面整理、批判、总结,自然不会放过《周易》。再者,就我们所看到的今本《周易》,《周传》部分反复申言天地、自然、人事的“变”,凡三十几处,充满了对天地万物自然人事的辩证思考。司马迁正是在整理易传的过程中,体察“周易”精微,把握“《易》长于变”这一思想关键。用变化的观点看待历史发展的未来的。“正《易传》不是否定占卜的作用,而是告诉人们,更重要的是要从历史事实里面去预察未来。”(13) 司马迁不但对《周易》有着精湛的研究,指出易八卦为伏羲所作,六十四卦为文王所作,十翼为孔子所作。而且善于总结前代学术,吸收前代学术中辩证思考的精华,和自己的《周易》研究结合起来,运用到历史研究中去,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第一,《周易》由最初的卜筮之书,逐步向哲学思维的道路上前进,司马迁承继了这一思想。孔子整理六经,对《周易》进行过研究,就《周易》《文言》《系辞》中的三十处“子曰”来看,孔子的解释已经脱离了卜筮的范围,赋予《周易》以很多崭新的内容。其后荀子又指出:“善为易者不占。”(14)而春秋战国时期的史官如史墨、史鱼、史苏、史赵等人,在预断历史发展趋向时,显然受到《周易》影响,但他们通过对现实社会斗争的观察,又指出“吉凶由人”,而“汉初说易者皆主义理、切人事,不言阴阳术数”。(15)这样,《易传》就在具有唯物因素的思想家、历史家的推动下不断朝哲学理性的道路上迈进,成为中国史学思想方面的重要典籍。司马迁正是这一思想的继承者,他不信讥祥占验,认为“星气之书,多杂讥祥,不经。”(16)而是通过研究《周易》,吸收其合理因素,用以观察社会历史的发展及自然、社会、人的关系。第二,司马迁对社会历史发展的看法不独来源于《周易》。一方面,司马迁对社会进行过认真考察与思考;另一方面,把道家、天官学中的辩证思想与《周易》结合了起来。他承家学,认为道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17)吸收道家学说中观盛衰之变的思想。他对天文学知识进行了总结,从天象的往复变动中得到启迪,认为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周易》、道家、天官学都充满了变易的辩证法则,司马迁把三者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观察历史和现实的独特方法。 二、《周易》与司马迁变化思想之比较 《周易》作者在认识自然、社会、历史时,最富有特色的观点便是变化思想。《周易》的爻,就是讲变化的,“爻者,言乎变者也。”(18)变化是世界万物的普遍法则,“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19)世界万物都由变化生成,“天地变化,草木藩”,(21)“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21)世界万物在变化中取得永恒。唐孔颖达《周易正义·序》论述易时也说:“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司马迁通过对《周易》的研究,认为“《易》著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可说是抓住了《周易》思想的关键。司马迁作《史记》是要“观变”,他认为天地自然和人类社会都在不断变化。他的历史哲学强调一个“变”字,强调“变”的道理。因此他提出“通古今之变”。这都与他认真研究《周易》的变通思想是分不开的。司马迁在《史记》中指出世界万物的变化复杂多样,有所谓“天变”、“时变”、“人变”、“事变”等等。(22)他写《史记》,纵向要“通古今之变”,横向要“究天人之际”,不但要理顺天、时、人、事的纵向变化,而且要横向考察四者之间的密切关系。这种思想,就不是《周易》作者所能比的了。 《周易》认为自然和社会的变化表现为盛衰变动。《丰·彖》说:“日中则昃,月盈则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泰·九三》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认为盛衰变化是个普遍法则。司马迁在吸取以上思想的基础上,总结出事物变化的规律是:“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23)“物盛则衰,固其变也。”(24)天地万物人类社会的发展变化都表现为盛衰的变化。因此,《史记》在记述历史事实时,特别注意论述古今盛衰之变。司马迁在考察历史的盛衰变化时,所采取的“原始察终”的方法也是受了《周易》启发的,“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25)高亨先生认为“此言《易》观察事物之始,探求事物之终,表明事物由始至终之整个情况。”(26)《周易》中每一卦是一个整体,六十四卦又是一个大的整体。如《乾》以龙的“潜”、“见”、“跃”、“飞”、“元”的运动变化情况,比喻事物由始而终的发展运动过程,到“亢龙有悔”,事物由强盛的极点向相反的方向转化,通过考察全过程来观察事物的盛衰变化。司马迁在观察历史时,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27)表示不但要把历史发展的终始原本忠实地记载下来,而且还要仔细考察这一过程,找出主要原因及关键所在,指出盛衰隆替的前因后果。他写历史,大到一个时代、一个朝代,小到一个人物,都考其终始,察其盛衰变化。他作《十二诸侯年表》,是因为“幽厉之后,周室衰微,诸侯专政,春秋有所不记;而谱谍经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28)他写《殷本纪》,叙述殷商历史自帝雍已到纣,描绘了殷代兴、衰、复兴、复衰、复兴、衰、益衰、亡的不断变动过程。他写《李斯列传》,描绘了李斯这个“上蔡布衣”,沦落、发迹到助纣为虐、终至身败的过程,指出“物极则衰”。司马迁正是从前代思想中吸取了精华,才能如此深刻地认识社会历史,司马迁在论述历史盛衰亡之变时,受《周易》启发而又远远胜过《周易》,他已经注意到了经济变化对政治及整个历史的作用和影响。以秦为例,司马迁就写出了秦经济上的盛衰变化引起政治的盛衰,秦之强,由商鞅变法采取发展生产的经济政策始。之后,秦国经济日益发展。郑国渠的修建,农业生产的发展,为统一做好了充分准备。秦统一后,不思田间劳作,而是大兴土木,穷兵黩武,“赋敛愈重,戍徭无已”,(29)其结果是“财匮力尽,民不聊生”,(30)陈胜大泽乡一呼而亡秦。秦由一诸侯国到战国七雄之一,继而统一全国,不久亡于汉家,整个盛衰的变动都与经济的变动密切相关。 事物的盛衰变化是由什么引起的呢?《周易》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31)变化的根源在于对立面的相互作用。司马迁受此影响,在进行历史研究时,一方面指出“变所从来,亦多故矣”,(32)认为引起事物盛衰变化的具体因素是多种多样的,不同历史条件下会有不同的致变因素。另一方面,司马迁又上升到比较抽象的高度,指出“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33)认为社会发展是“相激”,也就是斗争的结果。从具体的方面讲,司马迁已清楚地认识到导致事物盛衰变化的众多原因,如经济、人事等。从抽象的方面讲,司马迁也已觉察到社会是在矛盾中前进的,尽管这种认识还比较朦胧。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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