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经学于前汉兴盛,于汉末式微,于清代复兴。清代今文经学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清代中叶,肇始于乾隆年间的庄存与开创的常州学派,至咸、同之际告一段落。其二是清末光绪年间,以康有为为中心,其影响及于民国。 被湮没、压抑了一千多年的今文经学,从政治哲学和学术思想两个方面,向其对立面古文经学展开激烈的攻击,并由此阐明自己的思想体系和学术观点,从而对近代的思想和学术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本文对这一学派的学术思想作些初步的探讨。 一、关于《春秋》经传 《春秋》是清代今文经学的中心。总的说来,在《春秋》问题上,今文家们一致尊信《公羊》,攻诋《左传》,排斥《谷梁》。经学家们的研究方向,又可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1.关于“春秋大义” 庄存与的《春秋正辞》是向古文《左传》,也就是向古文经学发起攻击,而使今文经学开始复活的第一部著作。它以《公羊传》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为纲目,阐发《春秋》的“微言大义”,同时力攻《左传》,认为“获罪圣人者,传左邱氏者也。”①他认为,《左传》的主要罪状,在于它不通孔子的微言大义,而杜撰臆造,妄解经义。这种看法被以后的今文家普遍接受。 孔广森先是尊信《左传》,后信《公羊》。他说,“每以《左氏》之事证《公羊》之义,乃益决《公羊》之可信云。”②古文家用《史记》上的记载证明左丘明曾亲从孔子受经,但孔广森认为左氏不列于孔子弟子籍,其所以作传者,“乃若自用其意说经,泛以旧章常例通义”,连最基本的家法凡例都不懂,“故曰,《左氏》不传《春秋》,此无疑矣。”③ 在这方面最系统、最严密的一部著作是刘逢禄的《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它是这一时期今文经学阐发“微言大义”的代表作,集中表述了今文经学派的基本思想。该书详细分析列举了孔子作《春秋》的义例凡三十例,分别是张三世,通三统,异内外,时、月、日等等,这三十“例”,在《春秋》研究中是有创造性的,显示了作者的苦心经营。 这方面的专著,还有魏源的《董子春秋发微》、《公羊春秋论》,龚自珍的《春秋决事比》及答问。其中《董子春秋发微》和《春秋决事比》均未刊。 2.关于《左传》的真伪 《左氏》不传《春秋》,是清代今文经学的主要论点之一。但对《左传》的怀疑,自唐宋即已开始。如唐代经学家啖助指出,左氏得数国之史,“以授门人,义则口传,未形竹帛。后代学者乃演而通之,总而合之,编次年月以为传记。”因此,“叙事虽多,释意殊少,是非交错,混然难证”④。赵匡也怀疑说,“今观《左氏》解经,浅于《公》、《谷》,诬谬实繁。若邱明才实过人,岂宜若此?”以为“邱明者,盖夫子以前贤人,如史佚迟任之流。”⑤宋代的罗壁更说,“《左传》、《春秋》初各一书,后刘歆治《左传》,始取传文解经。”⑥ 不过这些都是零星的议论,到刘逢禄写出《左氏春秋考证》,才系统地阐发了这个论点。他认为,所谓《左氏春秋》者,“犹《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直称《春秋》,太史公所据旧名也。冒曰《春秋左氏传》,则东汉以后之以讹传讹者矣。”《左氏春秋》原来的体例,与《国语》相似,系取《晋乘》、《梼杌》等书编成,与孔子的《春秋》本无关系,更不是《春秋》传。这《左氏春秋》,是《左传》的原本,但《左传》已大异于原来的《左氏春秋》,其原因在于刘歆的作伪与篡改。“刘歆颠倒五经,使学士困惑,……而特以秘府古文书经十二篇曰《春秋古经》,……欲迷惑《公羊》义例,则多缘饰《左氏春秋》,以售以伪”,乃“改《左氏》为传《春秋》之书。”而且,左丘明为战国时人,“其书终三家分晋,而‘续经’乃刘歆妄作也。”这就是说,所谓《春秋左氏传》,根本就是刘歆窜改《左氏春秋》而成的伪书;《左传》里的所谓《春秋古经》,是刘歆依所谓“秘府古文”擅自写出来的;三家分晋以后的“续经”,是完全由刘歆伪造的;《左传》用以解经的“书法凡例”如《五十凡》之类,也是刘歆参照《公羊传》而臆造的。刘逢禄又列举种种证据,证明这种“伪造”之作终不能天衣无缝,强与《春秋》无关之《左氏春秋》为《春秋左氏传》,不免破绽重重。他说在《左传》中,或窜入伪文而为《左氏》所无,或有经无传,或传不解经,或剽窃《公羊》之义而改之,或自立义例,或臆测史实典制,如此等等,把一部记载孔子无上奥义的《春秋》经,搅得乌烟瘴气。同时,刘逢禄还认为,左丘明本人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史学家。罪恶的根源在于刘歆的作伪,使“《公羊》与《左氏》均受其病”⑦,刘歆实际上也是《左氏春秋》的罪人。 刘逢禄的这部书,引用汉唐大量文献,旁征博引,竭力证明“《左氏》不传《春秋》”的说法和他新提出的“刘歆作伪”的见解,其学术上的正确与否姑且不论,对近代学术和思想的影响却不可否认。钱玄同说,康有为之辩“伪《左》,亦本于刘氏”⑧。康有为也说,他“得魏氏源《诗古微》,刘氏逢禄《左氏春秋考证》,反复证勘,乃大悟刘歆之作伪”⑨。 魏源对此提出了补充性的见解和新的证据。他认为刘歆之所以能恣意篡改《左氏春秋》,乃是利用了它“藏于秘府,不在民间”的便利。他还为辨别刘歆对《左氏春秋》的伪窜提出了一个标准,说“凡唐宋以来所藉为攻《左》之口实者,类皆刘歆所附益。”他所提出的新证据是,刘歆为了排斥今文《鲁诗》,还将《左氏春秋》中能够与《鲁诗》相印证的部分,也加以窜改,“徒增《左氏》之膏盲,为圣经之蟊贼”⑩。 宋翔凤、龚自珍、邵懿辰等,也都接受了刘歆作伪的说法。 3.关于《谷梁传》的问题 《谷梁传》历来与《公羊传》同被看作今文经学著作。但清代今文学家却对它采取排斥态度。庄存与说:“《公羊》奥且明矣,不可不学,《谷梁》、《左氏》眊乎瞽哉!”(11)将二者同列为攻击的对象。孔广森也认为,在传达孔子的意旨方面,《左传》和《谷梁》“二传皆失之”(12)。刘逢禄认为,《谷梁传》真如何休所说是“废疾”,“有不可强起者”(按郑玄作《起废疾》,与何休《谷梁废疾》立异),其所立义例不足称,其释经之文也不能传达圣意,最致命的缺陷是“不传建五始、通三统、张三世、异内外诸大旨”,其“玩经文,存典礼,足为公羊氏拾遗补阙,十不得二三焉”(13)。魏源也指出,“《春秋》之有《公羊》也,岂弟异于《左氏》而已,亦且异于《谷梁》”,原因在于“谷梁非卜商(即子夏)高弟,传章句不传微言,所谓中人以下不可语上者。”(14)这些观点,也为龚自珍所接受,他说“谷梁氏不受《春秋》制作大义,不得为《春秋》配也。”(15) 对《谷梁传》的这种态度,是清代今文经学的一种新动向。以后崔适、钱玄同、张西堂等认为《谷梁传》也是刘歆所伪造,以与《公羊传》立异,与以上这些认识不无关系。 二、关于《尚书》 《尚书》是一部问题很多的书。庄、刘、龚、魏诸家对《古文尚书》,不像对《左传》那样激烈攻击,态度相对温和。这或许跟伪《古文尚书》被彻底打倒,汉代《古文尚书》又亡佚已久的情形有关。当然,在《古文尚书》、百篇《书序》以及《大誓》等问题上,今文学者还是或多或少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1.关于伪《古文尚书》 东晋梅赜所献《古文尚书》在清代被众多学者定为伪作,但身为今文家的邵懿辰,却仍将之信为真经,这是令人惊异的。不过这不能代表今文经学的基本倾向,可以不论。其他今文家,对伪《古文尚书》,基本上都采取否定的态度。 但是龚自珍却提出了一个深具魄力的见解,据称来自其外祖父段玉裁。他说,“伪《孔氏尚书》,视马郑本文字无大异也。枚赜(即梅赜)及《伪孔》罪虽大,未尝窜改文字,又非别有经师相承。……知枚氏罪在妄造故,《伪孔》罪在妄析故,罪皆不在文字间故。”(15)不以其伪而概予否定。 2.关于汉代《古文尚书》 相传《尚书》原有三千二百四十篇,孔子删为一百二十篇,其中《尚书》百篇,十八篇为《中侯》。但在汉初,只有伏生所传的二十八篇今文《尚书》。武帝后,开始出现二十八篇之外的“逸书”,先后有“河内女子发老屋”所得《大誓》一篇,河间献王采自民间的逸《书》,“鲁共王坏孔子宅”所得“孔壁”《古文尚书》,以及扶风杜林所传漆书《古文尚书》。其中“孔壁”之《书》,“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17),成为“中秘之《书》”,对原有的二十八篇《今文尚书》,一般均无异议,但陆续后得并得以流传的那些《尚书》篇章,即《大誓》以及《舜典》等十六篇,却为争讼所聚。 对于这十六篇古文《尚书》,刘逢禄、宋翔凤、魏源等均持否定态度。刘逢禄《书序述闻》原为阐发“舅氏庄先生”即庄述祖的学说,故他的见解亦可看作庄述祖的见解。他说晚得的十六篇最多不过“《逸周书》之类,未必孔壁中本”,因此不是真“圣经”。这十六篇为刘歆所争立,刘歆其人,“作伪何所不至”,“乌知非其增窜,以抑今文博士乎!”按他的说法,今文的《典》、《谟》诸篇皆完备,后出“《舜典》、《大禹谟》、《弃稷》三篇,疑出于歆,未必孔壁之原目,是以卫、贾、马、郑诸师皆不为之注,遂以亡佚,宜哉!”他又疑心,也许十六篇古文《尚书》是刘歆伪作的基础,但“歆等各以意属读,非复古文旧《书》”(18)。他甚至认为,东晋伪《古文尚书》的撰成,也是本于刘歆的《三统术》(19)。 宋翔凤的《尚书》学是其经学中较有特色的部分。他在《尚书说略》和《尚书谱》二书中力攻《古文尚书》。《尚书谱》力图证明“逸书”并非自孔子流传下来的真本,“大氐十六篇者在秦汉之间,去周为近,诸子百家所论往往可傅合于经学者,补缀以比于二十八篇,足以考究前文而已。”“东晋古文《书》固伪,又汉时得多十六篇亦未是真。”(20)他在读书笔记《过庭录》中又说,“考所传十六篇佚文皆艰浅无足取,疑是孔子删存二十八篇之文,而存百篇之目于《序》”(21)。虽然他不能确定十六篇古文到底从何而来,但他决不信其为真经。 前面已经提到过龚自珍在《尚书》问题上的超然立场。他既在《尚书》问题上不分今古文家法,连《伪孔》也不主张轻易抛弃,对汉代今古文之争更不屑置辩。他认为,孔壁《古文尚书》是很可宝贵的,但经孔安国以今文读古文,“以汉徒隶之文读苍颉、孔子科斗之文”,使其失传。汉代未能将孔壁《古文尚书》立于学官,实在是件遗憾的事,“刘歆、贾逵欷歔致慨,良有以也!”(22) 魏源认为,伏生《今文尚书》出自屋壁,孔安国“以今文读之”的《古文尚书》也出自屋壁,“而安国从欧阳生(伏生弟子)受业,尝以今文读古文,又以古文考今文。司马迁亦尝从安国问故,是西汉今古文本即一家,大同小异,初非判然二家。”但后来的混乱是怎么发生的呢?魏源认为杜林是淆乱圣学的罪魁。他说,杜林所传漆书《古文尚书》其实是杜林自己伪造的,“传之卫宏,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元(玄)注解,由是古文遂显于是,判然二家,动辄诋今文欧阳、夏侯为俗儒,今文遂为所压。”自此以后,《古文尚书》越来越乱,“马融不同于贾逵,贾逵不同于刘歆,郑元(玄)也不同于马融”,“试问何为古文?”(23)为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不仅说孔安国、司马迁是真古文的传人,还以刘歆为古文的正统以绌马郑,而把杜林、卫宏、贾逵、马融、郑玄作为伪古文《尚书》的传授系统,直接把马、郑等所注《尚书》称为“伪古文”(24)。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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