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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建立世俗世界的美学


    一、问题的由来
    这里是已故诗人海子的一首诗。将这首诗再度带到我们面前的,是北京师范大学王一川教授对于这首诗的解读。
    面对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王一川教授之所以提到这首诗,是因为在一则电视节目里,这首诗遭到了十个著名节目主持人的齐声误读,它被阐释“成了诗人关心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关爱日常生活,关爱日常生活”。而在王一川教授看来,这种“诱导”是对于观众的一种“危害”。在经过一番辨析之后,王一川教授提供了他本人对于这首诗的理解:这首诗无关日常生活,恰恰相反,它是抵制日常生活的。它“告诉我们幸福不在日常生活本身,而在更高的超凡脱俗的幸福幻觉的体验,是在对瞬间的精神性的或者是彼岸的一种幸福的闪电的追求。……诗人,(这)是用语言去捕捉稍纵即逝的幸福的闪点,真正的幸福其实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1
    笔者当然不同意这样的读解,但不同意本身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对于一首诗存在不同的解读,这再正常不过了。然而如果在不同解读的分歧背后,存在着为广泛意义上的立场分歧,它们甚至是原则性的;抑或分歧涉及某些迄今仍然没有浮现出来的某些维度,这些隐蔽的维度与文艺理论界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观点有关,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化一些时间来阐述和讨论这些分歧。
    既然缘起于这首诗歌,对于它的理解则需要交代几句。王一川教授根据海子所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从而得出结论——(诗人的)“今天”及“昨天”则是不幸福的,继而诗人是“把幸福投寄到未来。越是痛苦的生活越能激发幸福的幻想”。并且实际上“幸福不是漫长的一个过程,长期的一个持续的过程,而是闪电,快如闪电,迅捷如闪电,它是稍纵即逝的一种启示、一种幻想、一种乌托邦”。2在这样的表述中,幸福与美感即伦理价值与美学价值是重合的:它们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只有在摆脱这个世界的某个瞬间才能够实现。因此王一川教授认为这首诗中出现的这些字眼:“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与蔬菜以及与每一个亲人通信”,这些都是“表面的”,其背后是对日常生活难言的“哀伤和悲痛”。
    对于一位美学教授来说,他认为只有越过这首诗表面上的字词,挖掘其背后深刻含义,而这些含义与表面字词恰好是相反的,那么,若是我仍然停留于这首诗表面的字词进行反驳,便没有太多的空间和意义,那么请允许我结合海子创作的其他情况,来做相反的表述。对于海子,可以说一方面他在诗歌中释放了大量的关于“远方”的想象,甚至创立了一些关于“远方”的独特句式,比如“更远的远方”(《远方》)、“远方的远”、“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九月》),但是另一方面,他同时又释放了许多关于“近处”的想象,这首诗中“喂马劈柴”、“粮食与蔬菜”便是,再有比如脍炙人口的“麦子”、“麦芒”,它们来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眼前日常生活,这同样是这位诗人的成就和感人之处。要说这位天马行空的年轻诗人仅仅眼睛朝上,完全超越了尘世,超越了肉体,那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更确切地来说,这是一位既热爱天空也拥抱大地的歌手。就他个人来说,他也并非超越到纯精神世界中去,而是在精神与肉体、尘世与上苍之间来回往返,同时这种往返及徘徊、挣扎也是他的诚挚和可爱之处。
    他时时感到自己体内存在着那些沉重晦涩的元素。在《天鹅》那首诗中,他写到当夜里听到“远处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而我只能用“身体里的河水/呼应着她们”。天鹅们飞越泥土、飞越黄昏、“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3再有,在长诗《太阳》中,他写道:“我总是拖带着具体的 黑暗的内脏飞行/我总是拖带着晦涩的 无法表白无以言说的元素飞行……这敏锐的内脏和蛹/我必须用宽厚而阴暗的内心将他们覆盖”。4对于读惯了高蹈的浪漫主义诗歌的人们来说,这些句子显得疏异怪诞;那些“晦涩”的元素并没有从诗歌中根除抹去,作为十分真实的存在的因素,它们转化成了不可忽却的诗意元素。很难说,它们仅仅是为了超越而存在的,更不能说,在作为跳板实现“超越”之后,它们的意义便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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