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史笔和文笔一样，也有个生动性的问题。司马迁的《史记》就是一部生动的史书。
《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一节，犹如一幅生动的图画，历来吸引许多读者神往，赢得不少人的倾倒。有人说，司马迁“叙楚汉会鸿门事，历历如目覩，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摸写不出”（33）。其实，《史记》中生动的文字很多，非止“鸿门宴”一节。
司马迁历史文章的生动性，往往是通过具体的历史形象描写出来的。他象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家，笔蘸饱墨，对历史人物进行勾勒，使各式各样的历史人物活跃于纸上。“读一部《史记》，如直接当时人亲睹其事，亲闻其语，使人乍喜乍愕，乍惧乍泣，不能自止。”（34）他写战国时代的张仪，叙述其游说诸侯，在楚挨了打之后，有这么几点笔墨：“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35）这是一个舌辩之士同其妻生动的对话场面，它决不比一幅漫画逊色，甚至高明的漫画家虽然能画出“舌在”的图形，也难描写“足矣”的意境。司马迁写揭竿起义时的陈涉、吴广，除了把起义的原因、时间、地点、条件等写的清清楚楚之外；还生动地写了陈胜、吴广如何利用当时的条件，搞鱼腹丹书、篝火狐鸣，又如何并杀两尉，宣传群众，组织起义；还特别记述了：“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众死，举大计众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倡，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36）这里，作者不是写陈涉身材如何魁梧，体力如何强大，声音如何宏亮，脸色如何严肃，而是通过揭示史实，把被暴秦所逼而起义的英雄的雄心壮志和高大形象，把起义事业的正义性和合理性，记载于史册，使读者看了，对这些英雄人物肃然起敬，赞成这个正义举动，并会增添摆脱羁绊而向前迈进的革命力量。历史人物各种各样，不是象一个蹩脚的雕塑匠所制的群佛，总是阴阳怪气，大致仿佛。历史事件各有各的特色，不能象画象棋棋盘那样，总是那么些框格线道。他写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是从史实出发，状人状物，所以毫不呆板，没有一定的公式。所有帝王、将相、人民、兵士、刺客、游侠，等等，都不一样。所有政治矛盾、经济活动、暴动起义、军事战争、文化生活、平民交往，等等，都各有区别。即使同一类人物，同一种事件，在司马迁笔下也不雷同。例如，他写秦、汉的皇帝，各有特点，秦始皇刚毅尚武，汉高帝善于用人，汉文帝外宽内深，汉武帝雄才大略。在具体描写上，又更有秦始皇焚书坑儒，汉高帝论群臣功，汉文帝黄老刑名，汉武帝征伐兴功。即使是写某一皇帝，也能生动地写出这个皇帝在不同的时间、场合和条件下的具体活动。他写刘邦，当亭长时，“好酒及色”，常在酒店鬼混；领导农民起义时，笼络下层，有“宽大长者”之名；进入关中后，约法三章，智脱鸿门宴难关；在楚汉战争中，有智有谋，立韩信为齐王，数项羽十大罪状；在称帝后的庆功会上，论楚汉成败，称赞三杰，自谓“吾能用之”；按叔孙通所制礼仪朝会列侯群臣时，忘乎所以地说：“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贵也！”为太上皇寿时，竟然情不自禁地问：“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在宫中方拥戚姬，被周昌看到，便“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过沛时，酒会故乡父老子弟，酒酣，击筑，自为《大风》歌诗，放歌起舞，“慷慨伤怀”；病危时，答吕后往后安排丞相之问（37），等等，都能写得具体生动，而这些情节，恰如刘邦其人。《史记》里写了一百多个历史人物。就其中着力描写的几十个历史人物来看，并不是以一个或几个框框套的，而是按具体情况写成的几十个各有特点、个性突出的人物。这就说明，状人状物，离不开历史；而写历史，一定要状人状物。只有这样，史籍中的每个历史人物才能有活脱脱的个性，每一历史事件才能有各不相同的特点。
司马迁状人状物有许多具体办法。其中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个遣字造句恰如其人其事，一是通篇文章突出其人其事的特点。先说其一。“伙颐！涉之为王沈沈者！”（38）这话只能出自陈涉的故人之口。看到这文字，便可想见作者写陈涉的故人朴实、爽朗的性格，对陈涉为王万分高兴，衷心拥护的心情，是绞尽脑汁了的。“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39）非口吃情急者不能讲出这种结巴的话。把这些话连同上文“昌为人吃，又盛怒”来看，便知作者写周昌说话，连用两个“期期”，确是极尽绘声绘色了。再看司马迁写楚汉相持时项羽和刘邦的两次通话：“（项羽）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口‘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椐羹。’”“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40）刘邦数项羽十大罪状，且说：“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余罪人击杀项羽，何苦乃与公挑战！”（41）这种情态、口吻逼真的描写，使人深感项羽霸气十足，不免粗愚；刘邦智谋有余，不免狡黠。“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尔宗。’甲因肉袒谢。安国笑曰：‘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42）写出这样别致的对话，就把一个老官僚荣辱异时的权术、狡狯的具体表现，一个小狱吏的既妄作威福、又仰上鼻息的两面性格，写的活灵活现，意思深刻而饶有趣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