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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西方人会忘记的”?——评傅高义先生的《邓小平时代》


    在中国,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当代问题没有充分讨论的空间,总是要延后时间,变成历史才能言说,故而造成现实评论过于虚浅,而史学研究又过于深厚的畸形景观。倘若不信,我们可以打一个睹:当傅先生大著在中国热卖成千上万的同时,我把下面的发言投稿给这座城市某一家最不起眼的报纸,明天早上它是否敢于发表,哪怕是以谦卑的读者来信方式刊登在最后一版的最后一角?我相信傅先生是聪明人,他的赌注肯定会赢,会准确押对方向。
    但这种现象也有个好处:经历这样的转换,也许能沉淀激情,以较为客观公正的态度来讨论问题?这就是中国式的以“时间换空间”,可以看成一种东方式的酿酒艺术,水只有变成酒,才有收藏价值,才能醇厚长久。
    具体到如毛如邓这样的权势人物,不经过时间的沉淀,不到他们的威权彻底结束,社会舆论经历重大反复,对立双方的观点都能平等表述,那么几乎所有的评述都有沦为历史笑柄的危险。如果傅高义先生的这本著作多年后不幸也遭遇如此境况,我个人愿意先向傅先生致歉,这是我们的“中国特色”拖累了外国朋友。此前有个MZD时代,就不知拖累过多少这样的好朋友,如埃德加·斯诺,亨利·基辛格,如杨早、寒春、李敦白,还有加入美国籍的史学家何炳棣,以及杨振宁先生。
    傅高义先生是有贡献的。这本大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有大事年表的价值,能帮助我们理清许多事件的时间顺序。个别史料也有独到之处,比如1989年戒严开枪之前,有同僚担忧世界舆论尤其西方人的反应,邓小平先生以他独特的语言风格回答:“西方人会忘记的!”我是从这本书才第一次知道邓先生有如此惊世名言,为此应该感谢傅高义先生。事后证明,包括这本书在内的整个西方世态都说明,邓先生赢了!他看西方要比西方人看他,准确得多。
    我赞赏邓的语言风格,就是因为他如此坦率。比如他生前曾多次说,自己一生功过能有五五开就不错。如果他的传记作者们能尊重传主自知自明,也就不必写那么多谀辞,文本就会简洁得多。让我们姑且按照这一“五五开”尝试一下删繁就简?
    邓先生之功,当然在于他改变毛泽东的经济政策,释放了长期被压抑的中国人脱贫致富的本能,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在这一历史过程中,时代标志也不应只有他一个人的头像,应该包括胡耀邦、赵紫阳、万里、习仲勋等,更应该包括诸多具有首创精神的小人物,如年广久、步鑫生,甚至包括当年那些愤投怒海、不计生死的逃港青年。事实上,就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历史性公告中,也还有不允许包产到户的记录。邓小平等人的功绩,就在于事后能追认民众的自救行为,及时修改自己的滞后。在这方面,他是“可以先生”,“可以,可以,也可以”,而不是什么“总设计师”。我注意到傅先生最近在另一个地方的发言,不同意称邓小平为“总设计师”,我很感谢他及时纠正我们中国人这一错误。“总设计师”是个笑话,完全不符合他“可以,可以,也可以”的改革性格,甚至是直接矛盾。到目前为止,中国的改革无论成败,并没有这样的蓝图,也没有这样的总设计师,子虚乌有。这一过分阿谀的称呼,已构成对邓小平的讽刺,传主本人生前并未醒悟,传记作者有机会帮他澄清,符合这一行当的职业伦理。
    邓小平之过则有点绕口,用他评价乃师毛泽东的话来说,那就是背弃了他自己事实证明是正确的早期思想,以致重蹈覆辙。如1980年8月18日发表在人民日报头版的重要文章《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我们至今还难以忘却,如果说真有什么邓小平时代,这篇文章应该是这一时代的标志之一。即使是邓小平本人,晚年对接班人说出“什么时候你说了算,我才放心”这样的警世名言,背弃“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他还是把1980年的那篇文章收进了他的文选第三册。邓先生尊重他自己的言论史,这是他的人权,应该得到尊重。但中国今天所有让人看不懂的名实不符,却都与这一案例有关。由此引起的大起大落,是这个时代最为醒目的历史脉络,千百万中国人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包括我们今上的已逝父亲,也包括我们在座的芸芸众生。但在傅先生这本大著中,我却没有找到应有的篇幅甚至记述,颇为费解?
    我还感到费解的是,傅先生来自一个制度文明稍微发达一些的国度,作为一本严肃传记,为什么不首先排列对比传主身前担任的党内职务与军方职务?也不在意这两个职务之间的消长变迁?我们的党章很严肃,留下了醒目记录,教授可以在最为简陋的社区图书馆找到。比如他第一次担任中央军委主席时,党内职务是政治局常委,五年后再任中央军委主席,已经退为一个政治局委员。中共党章为适应他后一序列的变动,量体裁衣,曾两次修改中央军委主席的任职条件,第一次是1982年十二大,第二次是1987年十三大。即使如此修改,主持修改的那两任总书记还是被搞下了台。如果算上此前华国锋,我们总共有三任党的领导人在邓小平担任军委主席期间,黯然落马,而且是在任期未满时,突然下台。更有余味的是,当邓先生彻底退休不再担任中央军委主席时,中国军方的权威社论为什么却明确表态要为他保驾护航?只差那么一点点,第四任总书记也要紧接他的前任在届中下台,以致他在主持1997年邓小平追悼会时,留下百感交集的眼泪。排列传主身前职务,这是传记作者在第一时间就应该做、可以做、也不难做的事,我们今天指导学生论文,不就是从这里做起?更何况这里有能够打开邓小平时代的密码。这些记录告诉我们,邓小平手笔之大,早就刷新了乃师毛润之的记录。何况润之那么做,还处在一个比他“名正言顺”的“双主席”职务,九泉有知,自愧不如。傅先生肯定饱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原典,他们将人类政治制度划分为君主、贵族、民主三大母体,然后再列出三大母体下各自还有一个腐败异体——僭主、寡头与暴民,上下往复,六道轮回。我不知道邓小平的职务与制度在这一政体轮回说中如何归类?但傅先生一定比我熟悉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应该知道怎么归类。难道这也是“西方人会忘记的”吗?这才是连邓小平生前都担忧的历史定位,中国人最为看重的千秋万代名!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受益者和受害者,只有等到两者都能发声,尤其是后者能够抗议,这个时代才有可能接近它的公正评价。我刚才已经说过,此前有过一个时代,就是在权势者尚未结束威权,档案还未见阳光,受害者还无权抗议之际,很多人就急不可耐,为文革为晚年毛泽东发表过早的评论,现在不免尴尬,有些已经向中国人道歉,有些还在保持沉默。
    因此,我们不必指望也不应苛求一个时代尚未结束,无论有多少大著小册,哪怕是外国人所写,就能总结这个时代。而我今天只有如此短暂的时间,更不敢奢望,我只是利用这一机会提出几点质疑。感谢主持人给我发言机会,感谢傅高义先生有耐心听完我这几点质疑。
    2013-4-11
    (本文系作者在傅高义《邓小平时代》一书讨论会上的发言)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