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难忘的人
http://www.newdu.com 2024/11/27 12:11:55 和讯名家 何兆武 参加讨论
评论 邮件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燕南园爱思想。文章内容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和讯网立场。投资者据此操作,风险请自担。 包热情的闻一多先生 Winter先生的这句评价非常中肯。闻先生是个热情的人,早年追求唯美是一团热情,后来和梁实秋、罗隆基参加右派组织,搞国家主义,其实也是一团热情。西安事变爆发后,闻先生拥蒋反对张学良,在教授会上痛斥:“怎么能够劫持统帅?!”当时很多人都有那种感觉,如果真杀了蒋介石,肯定要发生内战,岂不给日本制造了机会?所以西安事变的时候很多人都指责张学良,称之为“劫持统帅”,等到他把蒋介石送回南京,当天的《世界日报》——当时北京最大的报纸,头版大标题就是“委座出险,举国欢忭”。第二天,北京的右派学生还举行了游行,也是声势浩大的,成立了一个“北京市学生联合会”,叫“新学联”,区别于“一二?九”时成立的左派学联,并且发出邀请,希望能合并成一个学联。至于是否真正联合,我不记得了,不过至少抗战刚开头的时候,左派、右派间并不是很尖锐的。及至40年代,生活艰苦了,闻先生亲身感受到了国民党政权的腐败和黑暗,又满腔热忱地投入民主运动。闻先生晚年讲诗(其实那时候他还不到五十岁),有一首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特别欣赏,在他的《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曾把这首诗评价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当然这首诗写得的确很美,我也非常欣赏,不过除了浓厚的唯美倾向,却带有几分人生幻灭、虚无颓唐的味道,好像和他民主斗士的形象不大合拍。所以我以为,闻先生的思想主潮早年和晚年是一以贯之的,本质上还是个诗人,对美有特别的感受,而且从始至终都是一包热情,一生未曾改变过。现在不是有很多人在讨论:如果鲁迅活着会怎么样?其实同样可以问:如果闻一多活着会怎么样?仅凭一包热情,恐怕也不会畅行无阻,我这么想。 闻先生那一辈人的旧学根底非常之好,可他同时又是极端反传统的。社会转型时期,有的人唯恐中国的旧文化不存在了,拼命维护,还有一种人,认为传统的东西束缚中国人太久了,中国要进入新的时代,就要彻底抛弃,全面创造新文化(300336,股吧),闻先生、鲁迅、胡适都属于这种人。鲁迅激烈反对中国的旧文化,甚至提出不看中国书,《狂人日记》里宣称:什么“仁义道德”,满书都写着血淋淋的“吃人”两个字。闻先生在这一点上跟鲁迅非常相像。在搞民主运动的时候,他在课堂上对我们说:“你们是从外面打进来,我从里边杀出去,我们另外合应,把传统的腐朽文化推翻!”意思是说:青年学子没有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毒害,所以你们须从外部推翻它;我是受过这个教育的,所以我现在要反对它,从里边杀出来与你们合作。我想这代表他当时真实的思想情况,虽然他研究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但他并不赞成。 另外还有一点我要保留意见。现在很多文章总是特别强调闻先生生活穷困的一面,比如联大时期闻先生给别人刻图章,现在都说成是他生活所迫,不得已,我觉得也不单是这样。闻先生早年是搞美术的,又会绘画,又会雕刻,现在北大西门一进门的地方有座西南联大纪念碑,上面的篆字就是闻一多写的,落款“中文系教授闻一多篆额”,写得非常好,而且只有公认的大手笔才有资格题这个篆额。所以,搞美术乃是闻先生的本行,写字、篆刻都是他的专业。当然他也是因为贫困,挣点钱补贴家用,但如果过分强调生活所迫的一面,刻字竟成了他不务正业的谋生手段,不免有些过分渲染的味道。 民主人士张奚若 在历史所的时候,有一次和年轻的同志聊天,他说:“解放前能看《共产党宣言》吗?”我说:“从前我做学生的时候就看过,而且的确很受感动,还手抄了一遍,没事就拿出来看看,挺珍贵它的。”那个同志听了觉得奇怪,说:“怎么那时候就能看这种书呢?”其实那时候学校里的自由度相当大,借书几乎没什么限制,何况还是张奚若先生指定的必读书,哪能不读?张奚若先生讲政治思想史的时候指定几本书必读,其中就有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当然都是英译本,到图书馆随便就可以借出来阅读。 张奚若先生把马克思作为一门学术来研究,不过我觉得他本人当时的倾向是自由主义的改良主义。旧社会的政治学界很大一部分都是受自由主义的影响,特别是清华、北大的教师,大多受拉斯基(J.H.Laski)的影响。马克思讲无产阶级专政,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暴力革命,可是英国几百年都是和平改良,最不赞成暴力革命。拉斯基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教授,主张改良,虽然他也承认军队、警察等等国家要害部门都掌握在资产阶级手里,无产阶级很难取得政权,暴力也许是必需经过的,可他又说:如果不事先通过民主竞选,“you are not justified(你就是没有道理的)”。就是说,还得先礼后兵,先通过竞选争取,竞选不成功,再采取其他的方法,不能一上来就暴力革命。这是拉斯基的观点。张奚若先生也认为共产党未必不能通过合法的手段取得政权,所以应该先试着采取竞选的手段。而且,20世纪50年代有一个时期,法国共产党和意大利共产党选票非常之高,都排在第二,似乎并不见得永远不能竞选成功,不过后来受苏联的影响,又不行了。 有一个现象很奇怪,按理说,马克思主义代表先进的工人阶级思想,应该是在工人阶级数量最多的国家里最流行,共产党也应该在这种国家最有力量,可是我们看到,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最薄弱的地方反而是英美这些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那里共产党的力量也最小。美国的共产党始终不成气候,好几次总统大选都有以个人身份参加竞选的,可是共产党连竞选的力量都没有。英国也是这样。相反,越是在落后的非工业化地区,或者说,在工人阶级最少、资本主义成分最少的地方,马克思主义反而流行。这一点似乎很值得研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另外,我们所说的专政和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有一点很大的不同,马克思所说的专政是政治意义上的,是在政治上剥夺资产阶级的权力,而我们则是所谓思想专政,“在思想上对资产阶级进行全面的专政”,这与马克思的原意似乎不吻合。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但也可以说是大大背离了。马克思本人对资产阶级的学者、艺术家、诗人、文学家往往有很高的评价,引用了那么多莎士比亚的著作,对黑格尔非常欣赏,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对文艺复兴的资产阶级文化巨人的评价也非常之高,并没有在思想上专政的意思。《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对1870年的巴黎公社高度赞扬,视为无产阶级第一次的实践行动。实际上,巴黎公社的成员要么是布朗基主义者,要么是无政府主义者,而无政府主义占了绝大部分,总之都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马克思从来不认为这些人是反动派,相反,他热情地赞美,说巴黎公社是最早的无产阶级专政。假如放在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巴黎公社那些人恐怕都得挨整,谁敢站出来承认:“我是无政府主义。”结果会怎样? 张先生教课喜欢杂着英文讲,他有一个发音我现在都记得,hu应该发[hju:],他是陕西人,老说成[xju:],比如human让他念就成了“休曼”,不过我们都习惯了。第一年上西洋政治思想史,从古希腊讲到18世纪的卢梭,第二年的西洋近代政治思想本来应该介绍整个19世纪的西方政治思想,可是张先生并不全讲,只谈他特别注重的几家。上学期只讲了黑格尔、马克思两个人,下学期讲T.H.Green、F.H.Bradley和Bosanquet,三个人都属新黑格尔派。其实这三个人不足以包括现代的西方政治思想,他们仅仅是19世纪末英国唯心论的一派,可张先生就这么讲。好在当时有这个自由,教师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发挥,解放后这样讲就不可能了。 和其他一些老师的课一样,张先生也经常在课堂里扯闲话,比如讲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动物过的是“mere life”(单纯的生活),但是人除此以外还应该有“noble life”(高贵的生活),接着张先生又说:“现在米都卖到五千块钱一担了,mere life都维持不了,还讲什么noble life?!”张先生有时候发的牢骚挺有意思,最记得他不止一次地感慨道:“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为什么还老喊‘万岁’?那是皇上才提的。”(指“蒋委员长万岁”)还有一次他提到冯友兰的《新理学》,说:“现在有人讲‘新理学’,我看了看,也没有什么‘新’。”他没有点冯先生的名字,我们当然都知道说的是冯友兰,因为1941年《新理学》在教育部得了一等奖。其实课上扯扯闲话挺好,你可以从他的自由发挥里知道他真正的想法,这是书本里学不来的。另外还有吴之椿先生,那时候总有五十多岁了,比一般的老师都老,也是讲西洋政治思想史,其实主要就是讲19世纪后半叶英国达尔文主义的社会思潮。吴先生的课讲得非常深刻,谈到斯宾塞以降的英国政治思潮,真是如数家珍。不过和张奚若先生一样,都没写过大文章,要按现在的标准得被刷下去,可是那时候都知道他们是大学者,学问非常好。吴之椿先生偶尔写文章,也不是纯学术性的,我倒是对他的文章很欣赏,有一段我现在都记得,他说:人类的关系有一种是权威的关系,一种是圣洁的关系。比如政治上是权威的关系,你是我的下属,你就得服从,可是夫妻间就是纯粹的圣洁的关系,夫妻双方是平等的,并不是说一方命令你什么你就得听他的。吴先生说:“可惜中国人的事情权威的成分多,而圣洁的观念少。”这段话给我印象很深。 张先生是民主人士。1945年底,在重庆召开了一个政治协商会议,召集各党派、无党派的代表人士总共三十八人来参加,其中国民党八人,共产党七人,民主同盟、社会贤达各九人、青年党五人,其中,天津永利公司的李烛尘代表民族资产阶级的实业家,学者傅斯年、张奚若,他们都是无党派的代表。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张奚若的代表名额是共产党提出来的,国民党说:张奚若是本党党员,不能由你们提。后来张奚若还有个声明,说:我不是贵党党员。张奚若是老同盟会的,本来拥护国民党,但在1941年的民主运动中转向,而且反得很厉害,并不承认自己是国民党党员。 解放后,张先生做过教育部长和中国人民外交协会的会长。因为那时候我们只和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跟广大的世界(或者说广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包括先进的、落后的)都没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可是中国毕竟要在各个方面和外面世界联系,于是成立了一个中国人民外交协会,和其他国家进行民间交往,张奚若先生做会长。1957年张先生几乎被打成右派,因为他总结了十六个字: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否定过去,迷信将来。刘少奇批判他说:我们的朋友说我们好大喜功,好大喜功有什么不好?好八亿人民之大,喜八亿人民之功,这有什么不好?但因为总要保护些有名的人,所以后来还是保护了他,虽然有些话说得过了头,也没有太受冲击。 现在回想起来,张奚若先生总结的那十六个字还是有道理的。我们是有些鄙视过去、迷信将来,其实有些传统的东西和阶级斗争没有关系,那是人类经验的积累、人类智慧的结晶,不能随随便便就否定了。比如红灯的波长最长,看得最远,所以红灯停、绿灯走,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全世界都是这样,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都得按信号灯走,可是文革的时候就有人提出:红色代表革命,所以红灯应该走,绿灯应该停止。那不乱套了?那时候太简单化了,以为旧的都要不得,新的都是好的。其实新的事物在开始的时候总是不成熟的,应该逐步地让实践来检验,不能一声令下就一哄而上,那就太盲目,太不切实际了。 战国派雷海宗 雷先生受斯宾格勒的影响而酝酿出一套自己的历史哲学。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里提出一种理论,认为文明和人的成长一样,也有一个生命周期:列国时期、战国时期、大一统帝国、蛮族入侵、文明灭亡,例如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莫不如此,现在,西方的文明已经快要到了它的没落时期。这种学说被称为文化形态学,雷先生基本接受这一学说的论点,他的中国史、西洋史都有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论体系。但雷先生又把这种理论发展了,认为中国的文明经历了两个周期:公元383年淝水之战,北方蛮族打进来,汉族退到江南,从此开始南北朝的时期,这是第一个周期的结束,也是第二个周期的开始。 雷先生讲课十分动人。巴金的爱人萧珊那时候叫陈蕴珍,比我高一班,她也上雷先生的课,有一次我听见她跟一个同学说:“雷先生讲课真有意思,好像说故事一样。”雷先生很会讲故事,有的就像是他亲眼看见了一样,不过讲者动情、听者动容,并不等于可信。而且文化形态学的理论我也觉得有几分牵强,甚至可以说是武断的。有人说,斯宾格勒并不希望西方文明没落,这一点我相信,不过按照他的理论,西方文明非得没落不可,这是他理论的一个必然,所以我年轻时就不太能接受这种论点。文明毕竟是人类共同的创造,是不是能把个体生命的生物学规律硬搬到人类的历史文化上来,这一点很难肯定。比如中国的文字,从甲骨文一直到今天的简化字,这是几千年积累演化而来的结果,也许有一天它会消失,不过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周期。 雷先生和林同济先生是好友,1939年秋天,林先生在西南联大做过一次讲演,题目是“战国时代的重演”,把当时的国际形势比作新的战国时代。林先生口才非常好,讲得确实动人,所以那天非常叫座,大教室里挤得满满的,总有个两百人的样子,我也去听了。记得有个同学提问:“马克思讲过,人类社会的进化最终要进入共产主义,没有战争,实现世界大同,是不是这样?”林先生回答说:“马克思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聪明人的话未必都是正确的。人类社会今后是不是这样,还要看事实的演变,不是事先可以预言的。”后来雷先生、林先生,还有外文系的陈铨、云南大学政治系的何永佶等几个人物办了一份杂志《战国策》,别人称他们作“战国派”,在抗战期间算是一个重要的学派。 1941年的年底,太平洋(601099,股吧)战争爆发,日本人把英美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初的那一个月把整个远东都席卷了。越南是此前早就被占领的,这次又把缅甸、新加坡一直到印尼、菲律宾一网打尽,速度之快非常惊人。《大公报》的“星期评论”上每周都请名人写文章,这时公孙震发表了《新加坡失守以后的盟国战略问题》,文章写得确实大气磅礴,据说“公孙震”即是林先生的化名。文中似是责备英美对中国仅仅停留在援助上,未能在生死关头全力以赴的投入。那篇文章当时颇为轰动,而且博得了很多赞美。不过按我现在的理解,战国派有一个很重要的缺点,即它并没有真正能从人文的高度,而仅仅是技术的层面看问题,这一点倒是吻合了“战国策”的名字,完全是从战争的策略上去考虑。二战以后,雷先生写过几篇关于世界政治格局的文章,也都是从技术角度着眼,比如空军在军事上已经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了,旧大陆、新大陆之间应以走北极为捷径,所以一定要在阿拉斯加或者挪威的斯皮兹贝尔根(Spitzbergen)建立空军基地等等。当然这些也应该考虑,不过其中总欠缺一些更深层次的人文底蕴。而且,因为他们是右派理论了——虽然技术是中性的,但毕竟总有一个意识形态的依托,所以也有很多人攻击,还出了一份叫《荡寇志》的杂志,专门批《战国策》。同时左派也攻击他们派,我最近看到一篇回忆录说,周恩来在重庆的时候还曾向左派的一些评论家说:不要这样攻击战国派,毕竟他们还是抗日的,还在同一个战壕里。 1942年春天,林同济在云南大学主持一次讲演,雷先生又去专门讲他的那套历史周期论,我也去听了。讲完以后,林先生赞美说:“这真是the romance of a historian(一个历史学家的浪漫)。”林先生的英文极好,本来是政治学教授,解放后资产阶级政治学不能教了,就改行搞英国文学,教莎士比亚,前些年在美国访问期间去世。 吴晗印象 吴晗是专门研究明史的,当时任教云南大学,钱穆离开西南联大以后,中国通史课人手不足,就把他请来教中国通史。 吴晗的课我听过,可是不大欣赏,因为他不是对历史做综合的观察,而是分成许多条条,如中国的官制、中国的经济等等,把历史分割成许多专史,缺乏综合的整体观点。他有几件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都不大好。我的姐姐是38级经济系的,毕业以后不能住在学校,得找个房子住,吴晗那时候是二房东,租了一所很大的房子,然后分租给各家,我姐姐就租了他一间小房。“二房东”在旧社会是一个很不好听的名词,被认为是从中剥削,吃差价。吴晗经常赶人搬家,说是有亲戚要来住,要把房子收回去。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亲戚要来,不过在旧时代,二房东要涨房租的时候总是这样赶你走。吴晗轰过我们几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还有一件事。那时候日本飞机经常来轰炸,我们天天跑警报,而且有一种紧急警报,告诉大家,飞机马上要临头了,大家不要再跑了,赶快找个地方隐蔽起来。昆明不像重庆,重庆是山城,一拉警报大家就钻山洞,昆明没有山洞,所以一拉警报大家就往郊外跑。我们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十分钟就能翻过两个山头,躲在山沟里就足够安全了。老师们则不然,年纪较大,一二十年的习惯本是在书斋里静坐,翻山越岭则非其所长。大凡在危急的情况下,很能看出一个人的修养。比如梅校长,那时候五十好几了,可是极有绅士风度,平时总穿得很整齐,永远拿一把张伯伦式的弯把雨伞,走起路来非常稳重,甚至于跑警报的时候,周围人群乱哄哄,他还是不失仪容,安步当车慢慢地走,同时输导学生。可是吴晗不这样,有一次拉紧急警报,我看见他连滚带爬地在山坡上跑,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面色都变了,让我觉得太有失一个学者的气度。 第三件事情。中国通史是公共必修课,上课的人很多,有一年的第一次考试全班都不及格。当时也有类似的情况,比如周培源先生教物理系二年级的必修课力学,据说第一次月考也是全班不及格。这有点像《水浒传》里讲的,犯人来了先打三百杀威棒,要你尝点苦头,不过必须是权威教授才可以耍这个派头,大家也吃他这一套。可是当时吴晗辈分很低,还是个青年教师,这种做法难免给人一种妄自为大的感觉。同学们派代表和他交涉,首先自我检讨没有学习好,然后表示老师的教法是不是也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吴晗一怒之下宣布罢教,在校园里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当时上课的同学大概还有人不会遗忘这段插曲。解放后我看吴晗写的检讨,总觉得他在心理上总有一个情结(complex),或者说,心里老有个疙瘩,希望自己跻身于名教授之列。比如他说自己拿桶到井里打水,老打不上来,便感叹教授生活的悲惨,总是念念不忘自己是个名教授。教授为什么就不可以去打一桶水呢? 文革后,清华给吴晗立了像。讲名望、社会地位或影响,梁启超大概要远远超过吴晗,为什么不给梁启超立像?要论文革受迫害,受迫害的人太多了,为什么专给他立像,不给别人立?比如赵九章,气象专家,两弹一星的功臣,文革受迫害自杀了,可是没给赵九章立像。再比如叶企孙,物理学的元老,文革的时候被关了好几年,后来死得很凄凉,但也没给他立像(按:清华大学现已为叶企孙立像)。我并不是说吴晗不可以立像,不过比他更优秀的人太多了,讲学术,他比不上陈寅恪、王国维,讲影响,他比不上梁启超,讲贡献,他比不上叶企孙、赵九章,为什么单给他立像?或许因为政治的原因吧,不过我觉得这个标准不太适宜。 冯友兰先生 1945年国民党在重庆开全党的代表大会,主席团有十几个人,自然都是国民党最重量级的人物了,冯友兰也就是躬逢其盛,赫然名列其中。后来听说国民党要他做中央委员,他没有接受,还是留在学校里教书。那时候在民间,民主的气氛还是占上风,所以大家跟冯先生的思想距离就拉开了。那时候国民党也曾表示出一付民主的姿态,街道上贴出选民榜,要在基层进行民主选举。友人王浩语我,一次和冯先生谈话时说到此事,王浩说这只是故作姿态,冯友兰答道:“不能这样说。既然当局肯这么表示,就说明它真心要这么做。”一个大哲学家,天真得宛如一个三岁的小孩子。 解放后,冯先生一贯高举紧跟毛泽东思想,不断写检讨,说:现在大家都要做毛泽东的小学生,我还不够格,我现在要争取做毛泽东的小学生。江青有一段时候特别提倡女性要当权,冯友兰做梁效写作班子的顾问,跟着江青到天津时写了一些咏史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赞美汉高祖:“争说高祖功业大,端赖吕后智谋多。”这话说得毫无根据。现在有关汉初的史料主要是《史记》和《汉书》,可是这两部书从来没提到汉高祖打天下全靠(“端赖”)吕后的智谋,捧吕后其实是捧女权,跟着江青的意思走。文革后冯先生又写了好几次检讨,说自己在文革的时候犯了错误,违背了“修辞立其诚”的原则。 有一次开会我遇到涂又光先生,他在河南人民编《三松堂全集》,我问他冯先生的历次检讨收不收,他说不收,“因为那都是言不由衷”。我不同意这种观点。作为一个全集来说,凡是他有的就都应该收,至于言之由衷还是不由衷要由读者来判断,不能由编者来决定,不然就应该叫选集。虽然有的人在迫于压力的情况下说了假话,可是这些作为原始资料都应该保留。冯先生的作品也不例外,而且我以为,冯先生的检讨是他平生著作里最值得保存的一部分,因为它代表了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自我反省的心路历程,有极大的历史意义,可以算是20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非常典型的思想状态的结晶。所以,不但不应该删掉,反而真应该给它出个单行本,为当时中国整个文化界、知识界留一份典型史料,这甚至于比他的著作还重要,更有价值得多。学术可以否定,可是作为历史的见证,他的检讨它永远具有史料价值。 冯先生一生也有非常真诚的一面。解放之初他写信给毛泽东,表示要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毛复信说:“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文革以后,他给梁漱溟写信,说:北大哲学系的老人现在只剩我们两人了,希望能见一面。梁漱溟回信说:你“谄事”江青,我不愿意见你。如果是别人,大概不会再提这事了,但是冯先生非常有意思,这个他也拿出来公诸于众。在这一点上,确实也很难得。我去美国的时候曾听一位台湾学者说,台湾四大无耻文人,第一是钱穆,大陆也有四大无耻文人,郭沫若,冯友兰,老舍,臧克家。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这种说法,起初以为是台湾的说法,后来看到徐铸成先生的回忆录,说他在解放之初来清华大学曾见过冯先生,想不到后来冯先生竟名列“四大”。可见“四大”之说大陆亦有之。徐先生生平的立言真诚与立场进步是众所周知的,毋庸置疑。 80年代初,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授予冯先生荣誉博士学位,那次的行礼会非常有意思,无论对中方、对美方都非常有意思。美方有个致辞,表彰冯先生对于中国哲学的贡献,其实指的都是他解放前的贡献,而这一部分恰好是他本人早就彻底否定了的,可是现在却要为此而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冯先生的答词也很有意思,绝口不提那些美方所谓的贡献,给了一套完全驴头不对马嘴的说法,他说: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但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等等。然后就行礼如仪,把荣誉证书接到手中。双方有如演出一场滑稽戏,究竟是肯定什么,否定什么?这一点倒正好象征当时中美双方的关系,各说各话,实际上又完全对不上口径。 我想冯先生在某种意义上还属于中国旧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旧时代里,知识分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做官,这是根深蒂固的一个传统,和近代资本主义国家有很大的不同。近代资本主义国家有很多其他的路可以走,比如爱迪生只念过小学,现在的彼尔?盖茨,大学念了两年并没有毕业,他们并不需要依赖官本位这张皮。可是中国过去除了官本位没有其他出路,知识分子只能靠依附专制皇权得到自己的地位。 冯友兰先生教中国哲学史,上下两卷的《中国哲学史》写在抗战前夕,在当时是很轰动的,成为标准的教科书,现在也不失为哲学史的经典著作之一。冯先生的理论逻辑非常清楚,要言不烦,没有罗嗦的话,这是他的优点。但他那部书也有很大的缺点,当时我就这么认为,现在看来就问题更多了。第一,冯先生总是先有一个理论的架子,然后用材料去填充他的架子,或者说,先有结论再倒着去研究,这是他的一大缺点。第二,冯先生对哲学有自己的理解,所以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发挥,至于古人是不是就如他所写的那样,总有几分可疑。第三,他那本书虽然叫“中国哲学史”,可实际上并没有跟历史挂钩。每一种思想都不是凭空产生的,总有它的现实背景和意义,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冯先生写的是“按照历史顺序排列的哲学”,并没有表现出“史”的作用来。第四,冯先生不懂佛学,佛学是全书最弱的一部分,始终没有讲清楚,只是用引文代替了理论的阐明。另外还有一点,近代部分写得太薄弱,好像草草了事。冯先生在《序》里边也说,“九?一八”以后形势很紧,来不及再详细写,就匆匆收尾了。我以为写得最好的部分是先秦的名家、道家以及宋代的朱子,但这两部分更多的却是作者本人思想的发挥,未必就是古人的原意,古人也未必有那么明晰的体系,而后来冯先生新理学的体系主要来源正是这两家哲学。 冯先生很敏锐,后来写《中国哲学史新编》的时候又提出了一些新见解,给太平天国再翻案。太平天国是农民起义,这点我们都是肯定的,可是他提出太平天国是反动的,因为鸦片战争以后中国进入近代化了,太平天国是神权政治,搞迷信,那是古代的玩意儿,所以是反动的。这一点大家过去都知道,只是都不能谈。他那本书一共是八册,第七卷国内不能出,只在香港出了,不过现在国内大概可以出了吧。 金岳霖先生 20世纪以后西方哲学主要有两大分支,一派是大陆哲学,重点在人生哲学,包括对生命的体验、生命的价值等等。这一派在欧洲流行,可是在美国却不吃香,二战的时候,欧洲很多大陆哲学派的学者跑到美国去,结果名牌大学都不要,只能到不起眼的小大学去,所以二战结束后他们又回到欧洲,才把这套东西再炒热起来。20世纪西方的另一派哲学是分析哲学,专门讲逻辑分析、语言分析。数理逻辑,那时候也叫符号逻辑,Symbolic Logic,或者Mathematical Logic,所以你可以说它是哲学,也可以说是数学。罗素说:哲学都讲伦理学,可是我不明白哲学为什么要谈这些问题。在他看来,伦理道德问题根本不属于哲学,或者说,根本不成其为哲学问题。搞这个路数的人往往会走过了头,结果成了一种纯技术性的操作,像下围棋一样,沦为一种人工智能的游戏。不过学术上应该允许有不同的路数,百家争鸣才能有进步。 我们国内哲学也受到这两大派的影响,可能受分析哲学的影响少一点,原因何在?近代西方哲学,大多是由自然科学(尤其是数理科学)进入,可是中国过去文理分家,大家都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能从知识上打通。比如什么是经济学?按照我们的传统来说,经济学就是讲生产关系的,生产关系归根到底就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所以用阶级斗争完全就可以理解经济学了,一通百通。可是到美国去看,他们那些经济学教授上来就是写公式,一步步演算下去,等下了课满黑板都是公式,好像上了一堂高等数学。这算什么经济学?这不是数学吗?可是反过来说,他们看我们那也不是经济学,政治斗争能算经济学? 对于文化我们过去有太简单化的毛病,政治上定个标签,无产阶级的就宣传,资产阶级的就都不要了,似乎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我们学习过苏联米丘林-李森科“无产阶级革命的生物遗传学说”,批判资产阶级孟德尔-莫尔根的“反动遗传学”,结果也没反对掉,李森科后来被揭发,说是个学术骗子。苏联还批判过数理逻辑,说它是唯心论,是资产阶级的概念游戏,可是到了60年代,苏联的一些尖端学科上不去,因为计算机上不去,而数理逻辑正是计算机的理论基础。如果金岳霖先生建立的逻辑哲学学派能得到顺利发展,很可能中国哲学界里就有一门领先于世界的学科了。 中国通温德,白俄噶邦福 西南联大有几位外籍教授,我入学时,外文系的燕卜荪(Empson)教授(著名诗人和批评家)刚刚离去,但温德(Winter)教授一直留校任教。原先温德在芝加哥大学教书,专业是研究十六七世纪的欧洲文学,闻先生回国后把他介绍清华来教书。我上过温德先生的当代文学批评,因为只有我和徐钟尧学长两个人上课,所以他时常和我们闲谈。记得一次他说,古往今来真正达到纯粹的美的境界的,只有雪莱、济慈和肖邦三个人,其余的都不够。肖邦三十七岁死了,雪莱三十二岁死了,济慈二十六岁就死了,都非常年轻。济慈的epitaph(墓志铭)是他死以前为自己写的,非常有名,即:“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我们知道这句话,可是不理解它的意思什么叫“名字写在水上?”温德说,西方有句谚语:“人生一世就是把名字写在沙上。”潮水一来,名字被冲没了,人生一世就是这样,正像中国古诗里说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可是济慈要把名字写在水上,这就更彻底,一边写一边消失,不必待到海水来冲没。我听了以后非常感慨,觉得他对人生的领悟达到如此境界真是彻底,后来我也喜欢读济慈的诗,如他有名的商籁(sonnets)Bright Star和When I have fears。 温德教授的后半生完全在中国度过,后来在北大一直活到一百零一岁,1986年才去世。温德先生称得上是个Old China Hand(中国通)。有一次他到云南西部旅行,途中遇到土匪,急中生智操起一口国骂,土匪一下被唬住了,不知他什么来头,加上他的个子高大,土匪竟被吓跑了。还有一件事情,抗战的时候沿海的人往内地跑,上海的工人到了后方用竹篾片盖起二层小楼,表面上抹一层洋灰,看上去和洋房一样,非常巧妙。温德把他看到的这些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我们都觉得好笑,可见他对中国的事情非常了解。抗战结束后国民党开政治协商会议,代表名单上有三十八个人,记得温德指着傅斯年的名字说:“Another Guo Min Dang(又是一个国民党)。”傅斯年没有加入国民党,但实际上是站在国民党的一面,温德对这些政治上的事情都门清。 噶邦福(J.J.Gapanovitch)教授是白俄,毕业于圣彼得堡大学,那是当时俄国最好的大学,他的老师Rostovtzeff(罗斯托夫采夫)是世界古代史的权威,十月革命以后去了美国,任威斯康星大学古代史教授。第一次欧战的时候,噶邦福被征当过兵,十月革命后到远东的海参崴大学任教,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在政治被认为有问题,不过他没讲过。后来他到了中国,1930年左右就在清华教西洋古代史、俄国史,还讲过欧洲海外殖民和战争史。噶邦福先生不会说中文,全部用英文教课,而且他讲的是希腊、罗马的历史,很偏僻,只有七八个人上课,我想学点专业英文,所以就选了他的课。噶邦福先生喜欢谈天,下了课我也常问他一些问题,但主要目的不在希腊、罗马,还是想学英文。 噶邦福先生对历史理论非常感兴趣,这一点给我印象很深。我们从事历史研究的人往往有一个缺点,或者说是一个优点,总能把一个小问题钻得很深,许多人因此而成名。但历史毕竟整体上是宏观的,上下几千年,东西几万里,如果不能放眼整个世界历史的大局而只盯着某一点,恐怕不能算是真正理解了历史。比如研究清史的最喜欢谈清初三大疑案,皇太后是不是下嫁给了多尔衮,顺治是不是出家了,雍正是不是窜改了遗诏。当然你也可以研究,历史毕竟包括这些具体的事实,但这些历史事实的背后总该有个理论的总结。历史到底是什么?究竟有没有规律?如果有,会是个什么样的规律?我们该怎么认识它?这些都是很根本的问题,最终总得有人对历史的总体有一个说法。 噶邦福先生对历史理论感兴趣,曾用英文写过一本The Synthetical Methodof History(《历史学的综合方法》),193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他借给我看,有些见解是足以启人深思的,不过此书不太流行,很少有人提到。比如他谈到,人生有两个方面,有衣食住行物质方面的生活,也有吃喝之外的感情、思想等等精神方面的生活,两者有时很难调协。有人只知道捞钱享受,但也有的人过分地追求精神生活,比如宗教信徒,或者某些热心的理论家、哲学家。他说,文化似乎也是这样,有的民族文化偏重精神方面,有的偏重物质方面。比如古希腊人就追求现实,所以他们注重肉体方面的生活,追求美、美食,追求爱情、荣誉、地位,到了中世纪就偏重于精神方面,要做宗教的圣徒,做灵魂圣洁的人。可是到了近代,这种追求又行不通了,于是又转回来追求物质享受,飞机越快越好,汽车越漂亮越好,追求了几百年。噶邦福先生介绍旧俄学者Sorokin(索罗金)教授的论点,认为现代西方过分地追求物质了,这种文明是sensational(物质的,享受的)的文明,可能会出现一个反拨,再又该回到追求精神世界的文化去了,回到ideational(观念化的,精神的)的文明。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他的这个说法来解释世界历史,不过当时觉得挺新颖的。 噶邦福先生喜欢聊天,偶尔也给我们讲讲旧俄时期的笑话,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他说旧俄的时候毕业生最好的出路是做神职人员,不过要经过一番争取才能得到“神性”,并不太容易。有两个学生毕业找工作,其中有一个成了神职人员,另一个没有当成。他们向老师汇报以后,老师就对第一个人说:“我祝贺你获得了你的神性。”第二个学生一副恼丧的样子,老师转过身来对他说:“我也祝贺你,祝贺你还没有丧失你的人性。”十月革命以后的事,噶邦福先生很少谈起,希特勒进攻俄国的时候我曾问他俄国的情形可能会怎么样,他说:“和中国人一样,俄国人是极其爱国的。所以俄国一定会胜利,中国也一定会胜利。” 1950年我到清华看过他,他正准备要走,说:“我就像是离过婚的,离过了,就不再复婚了。”他是白俄,所谓“白”是相对“赤”而言的,不认同苏联政权跑到国外去的就叫“白俄”。不过白俄在学术、艺术、文学方面出了很多非常杰出的人才,例如20世纪最有名的音乐家之一Stravinsky(斯特拉文斯基),后来在美国,赫鲁晓夫时期还回过苏联。噶邦福先生有一个女儿叫噶维达,在昆明的时候才五六岁,挺活泼的一个小女孩,中国话说得非常好,还会用中文骂人。1988年,西南联大五十周年纪念,昆明有个活动,噶师母和女儿都来了,噶维达女士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中文,但噶邦福先生已经去世了。 曾昭抡先生 化学系系主任很长一段时期都是曾昭抡先生,他是曾国藩的后人。过去人们常常认为,中国历史上真正能够做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明代的王阳明,他是文学家、哲学家,讲究修养,而且敉平了江西宁王宸濠的叛变,被封为“新建伯”。另一个就是曾国藩。曾国藩讲“理学”,讲“养气”,这是“立德”,平太平天国他立了大功,而且网罗了一大批最优秀的学者做他的智囊团,那时候叫“幕府”,所以曾国藩被认为是个三不朽的人物。毛泽东年轻时崇拜过他,蒋介石亲自辑录了《曾胡治兵语录》,“曾”是曾国藩,“胡”是胡林翼,蒋介石就让他的部下必读。曾家家学非常严格,后代确实出了很多人才,包括外交家曾纪泽,数学家曾纪鸿,教育家曾宝荪,曾昭抡也在其中。 曾先生这个人非常有个性,蓝布大褂总是破破烂烂,趿拉着两只布鞋,不刮胡子,头发也挺乱。联大有些先生是穿西服的,比如经济系主任陈岱孙,虽然生活很困苦,可是陈先生永远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都不乱。曾先生恰恰相反,他是非常本色的,旧话叫作“不修边幅”,或者“名士派头”。他是20世纪20年代清华留美的学生,回国后在中央大学任化学系主任。我听过一个关于他的小故事挺有意思。朱家骅做中央大学校长的时候有一次召集各系主任开会,曾昭抡来了,朱家骅不认得,问他是哪一系的。曾昭抡答是化学系的。朱家骅看他破破烂烂,就说:“去把你们系主任找来开会。”曾昭抡没有答话,扭头走了出来,回宿舍后,卷起铺盖就离开了。随后就在北大化学系做系主任。 曾先生在化学界是元老级的,做过多年中国化学(601117,股吧)会会长,可是他的兴趣非常广泛,1940年暑假他带一些学生到川康边境少数民族地区考察,回来还给我们介绍少数民族的情况。曾先生的课我没听过,可是我听过他好几次讲演。有一次是讲二战以后苏联在国际政治上的地位,那时候他就看出来二战后的世界将变成两极,一个以美国为中心,一个以苏联为中心。还有一次纪念五四的座谈会,请了好几位先生去讲,华罗庚也出席了。华先生说,德国的科学很发达,可是德国没有民主,它的科学给世界人民带来了灾难,所以我们应该科学、民主两者并重,缺了哪一个都不行。曾先生立论的前提、结论和华先生一模一样,可是推论的过程正好相反。他说:德国原来有科学,希特勒上台以后没有民主,也就没有了科学,由此可见,科学的进步必须依靠民主,没有民主就没有科学的进步,所以我们既要重视科学,也要重视民主。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出发点、结论都是一样的,可是两个人的推论过程是不一样的,通过这次演讲,我的兴趣落在了“科学、民主到底有没有联系”这个问题上,印象非常深。我以为这两者还是有关系的,因为科学总需要不断翻新,如果没有民主的话,那就是独裁、定于一尊了,谁代表绝对真理就都得听谁的,大家成为思想的奴隶,科学就没有进步了。 我听化学系的同学讲,曾先生一生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一个钱思亮,一个朱汝华。钱思亮是20世纪20年代末清华的学生,当时在联大化学系做教授,后来在台湾接傅斯年的手做台湾大学校长,还做过中央研究院的院长,之后,吴大猷又接了钱思亮的手。朱汝华在联大教有机化学,是位女教授,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她笑过,平时一副非常严肃的神情,让人觉得凛然不可犯的样子。我想大概是因为朱先生年轻又没结婚,不得不自重如此才能威慑住学生,要不然都拿她当小女孩了。朱汝华有个弟弟叫朱汝瑾,毕业以后留在化学系做助教,后来她们姊弟两个都在美国。朱汝瑾的儿子朱棣文在斯坦福大学,得了诺贝尔奖,所以化学可以算是他们的家学,也是曾先生的嫡传了,这是一种学术的渊源。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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