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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溪忆庞朴:他深层的世界没有完全向我们展开


    
    12月26日,儒家文明协同创新中心与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在京举办庞朴先生逝世一周年追思会,刘梦溪、牟钟鉴、周桂钿、李中华、姜广辉、王和、李存山、陈卫平、陈来、王学典、朱汉民、杜泽逊、景海峰、黄爱平、梁涛、曹峰等名家学者与会。中华读书报今日推送刘梦溪先生的发言,以此表达对庞朴先生的缅怀与钦仰。
    庞朴先生在中国当代学术界是一位重要的学者,如果不用思想家的概念,也可称得上是一位有思想的学者。他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就是他的学问特别有深度。做学问的人很多,但是学问有深度的人却不多。庞先生在他涉猎的领域都有独到的建树。王学典先生曾帮助编了四卷本《庞朴文集》,是庞朴先生生前对自己一生学术成果的一个定稿。但是对庞先生其人的评价来讲,却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他深层的世界没有完全向我们展开。这个可以理解,有真思想或是有特殊经历的人,他的深层世界总会有特定的保留。不过,庞朴先生的经历还不算复杂,比如他不是右派,他也没有在1959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但是他内心的创痛并不比打成右派的人少。他对时代的风气领会和关注比别人更明晰一些,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他是江苏人,带有一些地域性特点,再有他的整体的经历,还有他学问的门类,他实际上虽然是历史学出身,但是他研究文化哲学(用八九十年代流行的话说,是中国思想上的文化研究),所以可能不是很显露。
    
    图片来源:孔夫子旧书网
    他的思想深层在某种程度上是封闭的。一些有智慧的人会感到孤独,因为有些话只能向最好的朋友讲,但是这样的朋友不容易遇到。可以说,大多数的有思想的学者一生当中都遇不到这样的好朋友,从嵇康到陶渊明、刘勰,他们都感到人生的孤独。陶渊明写“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淡美初交,利乖岁寒”。这是对人生的感悟。一个人活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朝代的变化给他留下深层的烙印很多。陶渊明的作品看似很少,但他的内在深层的感触实在太深,化作淡泊,可仍然掩盖不住他深层的忧伤和感慨。能了解他的只有陈寅恪一人,梁任公讲陶渊明的思想跟刘宋的政权交替没有关系。陈寅恪不赞成这一说法。这是古人。庞朴是有思想的学者,他的内心也有忧伤,他好像并不十分欢快,你很少看到他开怀大笑。我跟他接触并不算少,但是也不能跟他完全交心。据我了解,跟他交心的人也不是太多。今天,我们了解一个有思想的知识分子,他的内心为什么相当程度地封闭起来?这是思想史的课题。不止庞先生一个人,你能看到真正有大思想的人,谁真正打开了自己的思想?讲到这儿,我们内心也很不平静,为什么一个有思想的人、学者,内心世界不能完全打开?其实应该是完全打开的。如果庞公的思想世界打开,他的成就会比现在高出三到五倍。他是在一种拘禁当中做学问,那是难能可贵的,他突破了某种东西,这使他在学术上获得成绩。他一旦涉及一些具体的问题,像火历问题,那是单独发现,刚才冯建国先生讲到一分为三,这个问题在理论上可认可的程度还可以讨论,到底是三还是二,还是合二而一?我觉得三也好,二也好,最后都是归于一,分是殊,但是正好是朱子讲的理一分殊,但是最后都归到一。
    他去世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我的文章也不能全打开,有些层面不能全讲。他跟我说过一些特殊的话,我说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你的思想不能全打开。他说你能全打开吗?我说我好像比你好一点。他说你年轻。我说你的能力应该发挥更多,他说最好别发挥更多,发挥更多就没有我了。这是原话,我文章里没有具体写。他是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仅学问有深度和能力,在事情上面也有能力。其实,他内心还有苦闷,他有更多的才能需要展开,可是没有这个机会。我们看以往的大学者,他们开展的程度都相当之高。比如有些学者年轻时办刊物、当中学教师,进入社会,有的参加辛亥革命、打仗、尚武,他们都有这样的抱负。陈寅恪是最安于书斋的学者,但是驱赶曹云祥校长的时候他参加了,而且跟学生站在一起。这很有意思。
    我讲这些事情是由庞公引出来的,一个最优秀的人智慧是多方面的,常常觉得自己还没有发挥,庞公就是这样。他是我见到的聪明而有才能的人。对庞公这方面的探讨是一个思想史的课题。庞先生的这些思想并没有展现在著作当中,他也没有写自传之类的,当然他也可以写,但是我想他可能也不愿意写。很多人写自传,但有些大学者如钱锺书就不赞成,说自传都不可信。
    感谢山东大学,感谢王学典、冯建国先生,冯先生是专职照顾庞先生,他晚年有一点臆想症,感觉好像有人迫害他,冯先生讲是不是一种遮蔽?我觉得还是他心理的真实表露。我年龄比他小,但是我心灵的打开也很迟,内心长期有一种忧虑,我不知道在忧虑什么,其实很多事跟我没有关系,但是一搞运动好像我就是目标。实际上大多数运动跟我没有关系,没有整我。但是我总是感到一种好像跟我有关系的东西。我比庞先生年轻十多岁都有这个感觉,很多那一辈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如何建立一个好的文化环境,让最优秀的人才感到无忧无虑,这是中国学术前途的基础和条件,没有这个,学术怎么发展,都打不开。
    庞先生是一个优秀的人,他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典范,学问可以做到什么深度。但是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有一段他对方以智感兴趣,注疏《东西均》,但他没有做完。方以智研究是学理上的难题,现在也没有人真正做。这个事情我问他为什么不做了?他说,太难了。我说你做完以后我给你出版。他说不干了,太难了!
    (本文根据作者发言录音整理,未经作者审阅。标题为编者所拟。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