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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古典学之路


    在国内讲学的时候,经常有同学问我是怎么走上古典学这条路的,说起来都是机缘巧合,这里写下来分享一下个人经历,于己是个回顾和梳理,于围观者可以略略满足好奇。
    这个经历可以近说也可以远说。远说的话,得从选择文科开始。我是最痛恨分数和应试制度的,所以我现在作为老师,从来打分都是略偏高,也算是对分数制度resistance的一种发泄。但是我从来也都能适应和配合制度,所以打小分数上问题不大,没怎么让父母操过心。而且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分数和排名都是节节攀升,到初三以后就稳定在比较独孤求败的状态。物理和化学也绝不落人后,所以高二分文理班的时候,老师们诧异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文科。我从小喜欢读《红楼梦》、《三言两拍》,喜欢听戏不错,可我从来也不是文学青年,更达不到文艺境界。选择文科其实我是有小算盘的,因为理科强人太多,华山顶上容不下那么多顶级剑客,在文科班里做个寨主盟主什么的,相对轻松些。从这里可以看出,其实我一直都有走小径扑小众的心理。走到古典学这条小径上就是这个心理延续的产物。
    这辈子比较可惜的是未曾参加高考,觉得我的中国经历和人生不完整了。之所以不参加高考,也是有原因的。我上高一不久,我父母因为工作调动要搬到另一个城市,我那时15岁不到,也不算叛逆,可是特别渴望独立,而且又不愿意放弃好不容易考上的重点高中和熟悉的环境,所以和家里摊牌,要留下来。我父母好像也没怎么劝我,总之,他们带着弟弟搬走了,我留下来住校。住校生涯其实远没我憧憬地那样自由愉快,睡不成懒觉不说,洗衣服洗被子都得自己来,宿舍里8个teenagers,都不省油。冬夏无空调,冬天盥洗室的水冷得刺骨。但更大的问题是肚子的饥饿。高中好长一段时间我最大的感觉就是饿,憧憬美食。那时国内处处都在基建,道路交通设施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我回一趟家要10个小时的长途(现在的话3个小时差不多了),每年也就寒暑假回去两次。也就是说不怎么能吃到家里的饭菜。后来在学习后期罗马帝国禁欲主义(asceticism)的时候,有理论说,那些苦修僧们把自己的物质供应降到最低点,其实也就是在剥夺了自己食物的过程中把其他的欲望包括情欲降到最低点,对食物的渴望压倒其他的欲望。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我的高中就是一个苦修僧生涯,我最大的欲望都在“食”里,压倒了很多其他青春期同学应有的欲望,比如扮靓的欲望。到了高三的时候,因为有个提前上南京大学文科强化班的机会,我就选择去了,因为可以提前一个月结束我的寡淡食堂生涯,回家(家在南京)饱腹去也。那个想吃“好吃的”的欲望竟是如此强烈!竟可以让我放弃参加高考考北大的素日理想。(那一年也是“动***乱”发生的一年。可是那个大环境应该对我的决定没产生什么影响。)想来如果不是上了文科强化班而是去了当时时髦的国贸法律外语等等,也可能我就和古典学无缘了。
    说起这个文科强化班,是教委委托南京大学筹办的,据说是要培养文理博学学者。我们31人,当时是从物理化学数理逻辑微积分到古汉语英语口语,“强化”了两年,然后让个人选择专业。大部分同学选择分流到中文系,小众到历史或哲学,我当然又是属于那个到历史系的小众。当时也是因为倜傥的张树栋教授,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年纪不轻,但是不紧不慢醇厚的男中音,仙风道骨,透着说不出的潇洒。所以说老师的魅力是重要的!张教授教过我们西方古代史,讲到布匿战争一节煞是生动,迄今都记得。就这么着我开始关注希腊罗马,到了大三,张竹明老师开拉丁语课,他是很懂行的,我古典语言这一摊就开蒙了。大四以后又上了希腊语。同学很少。我学得也算系统。但是后来知道在强度上和国外的初级课程还是不好比。那时我倒有个朋友,意大利人Massimo,在南大的霍普金斯中美中心读书。我们俩就做语言交换,他陪我练拉丁语,我给他改中文作文。受益不少。
    90年代南大的历史系还是挺强劲的,元史、民国史和英国史尤其拔尖。英国史的钱乘旦老师(现在也在北大了)也是我的业师之一。到了保研的时候,我还是选了冷冷的甚至都没有博士点的希腊罗马方向。忒小众了。我在小众的路上开始一径到底啦。正因为这个方向没有培养博士的能力,我得考虑去哪继续。当时国内最系统和最专业的古典学培养应该算是东北师大的古典研究中心。离南京可是千里迢迢,和国外也差不离了。所以顺理成章地决定出国。也是机缘巧合,那几年有两次古代史国际会议,一次在南开一次在东北师大,我都去了,也发言了(居然是用英文),也居然被外面来的“专家”欣赏了,跟我说如果想去欧美深造,他愿意写推荐信。这位其实就是黄洋老师的恩师Dominic Rathbone,那时我哪知道那么多,更不知道Rathbone的影响和人脉。也是到了很后来我才知道要是没有他的推荐信(外校我还有另一封来自哥本哈根大学Prof Meyer和南开王敦书先生的推荐信),哥伦比亚多半都不会看我的申请。总之,申请还是挺顺利的。我的托福那时是650(满分是660?),GRE超2000(满分2400)。但是真正发挥作用的是我的Statement和国外推荐信。
    1998年8月我到了纽约,开始了6年的读博历程。这6年要写的实在太多,等有空了慢慢码字。先挑相关的说。首先关于选课。一般的系里同学都是尽量避免选课,满足最低学分,赶紧进入博士论文状态为佳。可是和那些本科就是古典学科班的欧美同学比起来,我要补的太多,尤其是语言方面。所以我选了和旁听了大量的课,一直持续到我的第五年,我还在不停地去听课。这些课包括各级拉丁语、各级希腊语、各种专题seminar、各种技能课包括钱币学numismatics、古典和希腊化时期的希腊铭文(Greek epigraphy)、罗马时期的希腊铭文、一年的纸草学papyrology、罗马法(案例分析)等等。这些技能课我都是正式注册选修的,学得不错,成绩都是A,更重要的是它们对我的研究走向和手法都产生了直接和深远的影响。但是对于系科的要求来说,博士资格考试主要在语言能力方面。其中必须通过古希腊语、拉丁语、法语和德语的笔头翻译考试。法语我在南大时也是学过的。但是德语是新增语言。我在第三年的时候完成了语言要求。到现在还记得德语考试是关于二战时期一个士兵的经历,和我的专业当然毫不相干。我一向是喜欢学习语言的,也自认有些天赋。大约我第四年的时候,我选了意大利语课。除了英文这个日常语言之外,目前自己感觉用得比较舒服的语言(当然主要指阅读方面)得算拉丁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德语一直觉得比较别扭,虽然是相当重要的工具语言。去年开始找了一位北大历史系的日本留学生教我日语,进展缓慢。不是因为年纪大笨了,而是因为杂事太多,无法集中精力,再加上没人监督,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学语言,还是趁在学校时效果最好吧。
    说起语言能力,美国的古典学学生无论在古典语言还是在现代语言方面比欧洲的都是略输。所以其实美国名校的古典学师资来自欧洲的比重很大,来自牛桥的比重尤大,德系的也不少,其他法国、意大利、希腊各有。在哥大的时候,古典系和历史系古代(希腊罗马)史方向里,和我在校时间重叠过的同学中,美国人还是居多,中国大陆人就我一个,亚裔里,有台湾男一个(后来好像放弃了,娶了美国女),韩国外交官女儿一个,美国印度人一个。我快毕业的那一年,好像来了个ABC。其他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特别是欧洲各国,罗马尼亚人、土耳其人、希腊人、英国人、英意混血各一,法国人、意大利人各两三个。黑人也没有,原先有一个,上了一年就退了。所以古典学还是一个很“白”的专业。
    语言考试通过之后是博士资格的口试。4个主考官,一人半小时,各占一个主题。我当时的4个主题分别是罗马钱币学、希腊化时代、罗马帝国和晚期古代(late antiquity)。准备工作基本上就是把各个主题领域内发表过的代表性著作通读一遍。但是也有一些非常具体和刁钻的问题。罗马钱币学考官就拿了个钱来给我认,我居然说对了,是didrachm(这个比较刁钻,是因为这钱来自帝国的希腊语地区)。这些个考试通通结束之后,就是沉淀一段时间做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prospectus),这个不但要成文而且要答辩。答辩完了之后就是漫长的博士论文通向完成的阶段。要毕业的话,只要通过博士论文的答辩,并没有发表其他论文的数量要求。当然如果有出版物,对找工作是有好处的,但强调一下,这并不是必须的。对于找工作而言,教学经验还是比较重要的。我在哥大的6年,每年都有全奖,而且有3年是没有任何教课要求的fellowship。所以读博期间,我没有任何独立授课的经验,只做过几次助教(teaching assistant),属性打杂。到了工作面试的时候,没有教学经验的稚嫩就很无辜地晒了出来。比如,提问“你的罗马史课上如果出学期论文题的话,你有哪些选题?”那时候,我很难从培训(无经验的)本科生的角度来考量和回答这类问题。
    写论文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是一个自己终于寻找到学术立足点的历程。中间有挣扎、有瓶颈、有觉得无聊无意义的时候,直到最后好像终于发现了什么新东西,才文思泉涌地完成。期间的困难,有些是实际生活方面的。我博士二年的时候生了女儿Amy,老公也在读书。所以有的时候真是抓狂。我和他日夜轮换着看孩子、做功课,没任何人帮忙。熬过头两年基本就云开雾散了。Amy小时候是个可爱漂亮健康的孩子,所以我们虽然有时辛苦,看到她还是有甜蜜感觉和很大的成就感。
    找工作的经历可以用按部就班四个字来概括。美国教职的招聘制度和程序是很标准化的,也并不复杂。当年度的工作都贴在APA(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网站上,看到合适的,递上简历、文稿、推荐信,等待回音。我2003年10月左右开始做这些事,然后12月左右得到十几个面试回信,1月份在APA会场(convention)面试,又再次进入康奈尔Cornell、多伦多大学Toronto、McGill和DePauw的short list,也就是说最后的到校园面试(campus interview)的4个人。我个人觉得还是相当成功了,毕竟前面那几所都是一流大学。在Toronto的面试比较满意,后来我是从内幕知道当时系里的faculty search committee对于是招我还是另一个英国人犹豫不决,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主要的理由是没经验。我在Cornell和McGill的表现我自己都不满意,所以上不去也是意料之中的。【其实2003-2004找工作的时候,国内包括香港我都递过申请。香港很热情地给过电话回应,薪水相对来说也不算低,那时不到50万人民币,但是那个职位不是professor的track,而是instrucor的职位,想翻身做professor不容易。(我弟在香港是做过faculty的,起步的时候薪水就近百万。引用这个是说明instructor和professor地位的悬殊。)国内华东师大有挺正规的回应,但面临要面试interview的问题,因为我当时不在国内,关于如何安排面试email了几个来回,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浙大我申请了一个人才项目,但人家回应说让我去申请普通职位。只有复旦黄老师那边是十分热情。黄老师于我有知遇之恩,所以有事自当尽力效力。】
    和DePauw是有缘吧,2004年从哥大毕业以后来了8年了,虽然不是声名赫赫的牛校,但条件我都满意。假期较长,基本每年干7个月活,休5个月。我这8年间另休了两次全年带薪学术假。没休假期间还生了小弟Allen,产假几乎是从12月到次年8月底。学术上压力较小,但研究条件无论是研究经费上还是图书资料(特别是馆际互借)方面都可满足。在生活上,虽然我们也不是什么富人,但一家人生活还算轻松,可以带着孩子时不时地走世界。我们所在的Greencastle是个乡村小镇,但有着千金不换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蓝水清、树木葱郁的安全健康环境。所以我无可抱怨。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完成了一个很大的转变,从一开始感觉上课是责任甚至是负担到后来开始享受、品味课堂经历。我在做我喜欢做的事,并且get paid for doing what I enjoy,真的不能要求太多。
    在DePauw工作期间,也不是没想过换到一个名声更显赫的地方,2006年只差一步到伯克利Berkeley古典系。面试,job talk神马的没出状况,双方都很满意,最后是败在我的侧重点是拉丁铭文,而他们需要一个希腊铭文的faculty,所以还是找了一个希腊人。如果说我在找工作方面有什么遗憾的话,Berkeley那一次算得上是失之交臂。特别心疼的是不是因为自己表现不够好,而是自己不是一个最好的fit。
    2009年我出了我2009年我出了第一本英文专著Collegia Centonariorum (Brill出版),研究罗马帝国西部城市中的一种社会组织,基本资料是200多个拉丁铭文。目前为止,同行书评(意大利语、法语、英文Classical Review、日文各一篇,德语两篇)对内容的评判都属正面(有一篇新的德文书评,比较负面,但是可以理解,因为我的观点和书评者以前出版的书里完全相反,感觉这篇书评完全是个复仇贴)。但我痛恨为什么当年在里面还留下那么多拼写错误。那本书对于我评终身教职(tenure)很重要,但并不是决定性的。教学在DePauw看得比较重。总的来说,评tenure也没出什么状况。
    也是机缘巧合,2011-1012年我学术休假,而且得到Mellon基金一笔大的研究经费,做希腊罗马作品在中国的历程,计划一年在中国。恰逢黄老师在北大的西方古典中心成立,有幸到古典中心来教课。说来有趣,我的training是在罗马史方面,可这么些年来,我最享受的课却是语言课。在DePauw我教过基础拉丁语、中高级拉丁语散文阅读、中高级拉丁文诗歌阅读、基础希腊语和中高级希腊语阅读(基本上只教伊奥尼亚方言的Herodotus希罗多德)。特别喜欢和高级班同学一起抠字眼的感觉。希望有一天能在国内的教室里和大家一起品味Vergil、吐槽Tacitus、跟着Ovid情色、跟着Catullus犯贱、跟着Martial毒舌。我的设想,不管国内的古典学如何建设,我坚持语言第一。无论和国际竞争还是接轨,是翻拍西方还是追求中国特色,只有语言功底上去了,才可以言及其它。
    在北大教课的一年,我很享受很快乐。同学相当棒,思维犀利、眼界开阔、不拘一格,课堂很活跃。得天下之英才而教之是人生大幸。同事们也都是highly intelligent和随和,氛围愉快。况且百年讲堂还有我最心仪的昆曲,一年间我看了十场京剧、八场昆曲,还有各种其他现场演出,十分满足。要说我不动心那是不可能。至于图书馆,确实有些困难,可是鉴于网络资源的繁盛和发展以及北大的经济实力,短期内建设一个可用的图书馆也不是不可能。不过真的要谈到回国,还有实际操作上的问题。至于国内是否提供令人满意的待遇,其实我个人觉得还是次要的,原因是国内的好几个大学的研究氛围和条件都颇有后劲,最棒的是学生潜力无限。对于我和家人来说,目前最大的困难在于已经上了初中(开学七年级)的Amy。这是个尴尬的阶段,她的中文远没有达到能在中国普通学校正常上学的程度,而国际学校又贵得承受不起。如果强行扳她,后果不知如何。还有些舍不得我们的房子,到国内一线城市不会有这么大空间了。
    在招聘师资方面,我同意中心确实应该放眼全球,招聘合适、称职和有责任心的教师。但是对于外国学者来说,也只有单身的或是退休的可能才能考虑较长期的合同。我和这里人也谈过关于古典中心需要师资的事情。这几年,美国和欧洲都积累了大量的毕业不久的博士,人不是没有,但是有家有孩子的,特别是有上了学的孩子的,都会三思。对于只是想来中国过渡以后还想回到欧美市场找工作的人,还需考虑欧美面试的问题,离得太远了,到时面试什么的都比较难安排,经济上的压力也比较大。其他的一些实际考量包括社保和养老金问题,因为人不在美国或者工资不是很优惠,对社保和养老金的积累不利。他们也会担心无法因为图书资料的限制无法在学术上持续发展。所以招来自欧美的长期师资,无论是大牛还是新手,都有一些困难。目前国内在欧美的古典学留学生还没完成学位。所以估计这两年中心在师资方面可能会有个瓶颈。不过相信峰回路转的事情比比皆是。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