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鲁迅与顾颉刚的交恶,是现代文学史乃至学术史上一桩公案。过去学术界研究这一公案,多依据鲁迅著作以及相关资料,难见全部的历史真相。2007年台湾联经版《顾颉刚日记》(下文简称《日记》)和2010年中华书局版《顾颉刚全集》,两地顾著先后面世,改变了这种研究局面。 鲁、顾交恶,其实并非那么的复杂、纠结。鲁迅憎恶顾颉刚,大略不出两方面原因:第一,鲁迅认为顾颉刚乃“胡适之的信徒”、“胡适之陈源之流”,属“现代评论派”,而陈则是鲁迅深恶痛绝的人。鲁迅爱憎分明,对敌方不稍宽假,爱屋及乌,恶其余胥,是他刚直的一面,也是“派性”分明的一面,第二,鲁迅到厦门大学之后,看到顾颉刚所“汲引”的熟人朋友达六七人之多,认为顾先前所宣称的“不问外事,专一看书”是骗人的话;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是鲁迅也感到了顾颉刚和他“安排的羽翼”对自己的“排斥”(《两地书》)。1933年4月,《两地书》出版,涉及顾颉刚的那部分书信中,隐去顾的真名,以绰号“朱山根”代称之,熟悉内情的人一望便知那就是顾颉刚,这说明鲁迅首先把一件原本属于小范围内的事情全部公开化、社会化了,此前即1927年5月孙伏园在《中央日报》副刊上已有所披露,但未连带更多的人和事。顾颉刚在同年10月17日的日记中记载,“昨夜在冰心处始见鲁迅《两地书》,其中骂予之语皆彼之‘疑心生暗鬼’”(《日记》第三卷)。顾颉刚由此终其一生不再原谅鲁迅。 顾颉刚也清楚,鲁迅最恨的人不是胡适,也不是陈源,而是顾本人,他推断原因,约有四条,其中主要者有两点,第一,自己最先揭露了《中国小说史略》抄袭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第二,自己是胡适的学生(《日记》第二卷)。 关于鲁迅抄袭事,顾颉刚在1927年2月21日日记中有一条记载: “鲁迅对于我的怨恨,由于我告陈通伯,《中国小说史略》剿袭盐谷温《支那文学讲话》。他自己抄了人家,反以别人指出其剿袭为不应该,其卑怯骄妄可想。此等人竟会成群众偶像,诚青年之不幸。他虽恨我,但没法骂我,只能造我种种谣言而已。予自问胸怀坦白,又勤于业务,受兹横逆,亦不必较也。”(《日记》第二卷) 由此可见,鲁迅应该早就知道谁是始作谣言者。1935年底,在为《且介亭杂文二集》所作后记中,鲁迅慨叹道,“男盗女娼”,这是“人间大可耻事”,现在《中国小说史略》译为日文,盐谷温的著作也早有了中译本,两国读者“有目共见”,自己背负了十年之久的“剽窃”恶名,总算可以卸下了,而陈源则将永远无法洗刷造谣、说谎的罪名。鲁迅严守了写作和做人的伦理底线:只对准公开传播谣言的人,无只言片语涉及顾颉刚,这是他的过人之处。鲁迅逝世后,胡适曾忠告陈源拿出绅士的姿态写一篇短文,声明当日说鲁迅抄袭是因“误信一个小人张凤举之言”(《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奇怪的是,面对如此重大且真相已明的事件,顾颉刚眼看着两个朋友因他的轻率而背负黑锅,自己除在日记里坚执己见,公开场合竟默无一语。作为一个历史学家,顾颉刚的行为殊难理解。 与鲁迅对他的公开嘲讽相比,顾颉刚仅在私人日记中有所涉及。此后顾颉刚于1927年4月18日、4月22日的日记中又记载了中大聘书被孙伏园所“吞没”事(《日记》第二卷)。这是一条孤证,肯定与鲁迅无涉。据《两地书》可知:1926年10月16日鲁迅收到朱家骅电报,邀他和林语堂去中大“指示一切”;11月7日孙伏园从广东回来,说学校想请鲁迅去教书,“但无聘书”,此时鲁迅颇为热心甚至有一点“野心”,拟到广州后与创造社联合起来,可“看见伏园回来吞吞吐吐之后,便又不作此想了”(“便又不作此想了”原信为“就很心灰意懒了”);11月15日鲁迅收到中大聘书。以鲁迅之光明磊落,自当不满于孙伏园的“吞吞吐吐”;今以顾颉刚日记所记“吞没”事与鲁迅所记“吞吞吐吐”对证,虽不能遽下结论,然终不免令人时涉遐想。 鲁迅吃过学生、弟子的亏。1925年4月,陷入生活困境的丁玲给鲁迅写了封求助信,鲁迅得信时,适荆有麟在座,后者挑拨说丁玲是沈从文化名,引起鲁迅反感,鲁、沈从此互相憎嫌。循此例证,鲁迅与顾颉刚恶感不断升级过程中,川岛、孙伏园起了极坏的作用。 1929年5月,鲁迅到北京省亲,25日往孔德学校看旧书,顾颉刚亦偶至,鲁迅信中描述:顾“叩门而入,见我即踟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去,状极可笑也”(《两地书》);顾颉刚同日记载:“今日到孔德,竟与鲁迅撞见,不巧甚”(《日记》第二卷)。这是两个人最末一次的尴尬偶遇。一位文学宗师,一位著名史学家,彼时都为生活所迫,仆仆风尘,辗转于南北各高校;他们的那点冲突,并无深水内幕,可放在桌面上来说的,然则终至于怨毒相向、恶语相加,其事也因此成了留给后世的一点尴尬遗产,让人禁不住三致叹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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