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人有多少学问
http://www.newdu.com 2024/11/26 11:11:24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本文选自《随笔》2011年第6期) 有这个疑问,是很久的事了。引起冲动,下笔成文,则是因为最近连续遇到的几件事。 第一,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何兹全去世;第二,英国威廉姆王子结婚;第三,读到萧功秦教授文章为什么我们缺少特立独行的人生态度;第四,清华大学百年大庆。这几件事本来天南海北,互无关联,但在我的大脑里混杂一处,却撞击出对中国现在文化状况的一些思考。 北京师范大学何兹全教授是中国史学界的一个大师级人物,他去世后胡锦涛、温家宝率全体国家领导,都敬送了花圈。我不是北师大历史系的学生,却因跟何兹全教授算是世交,也送了一个花圈去他的灵堂。何兹全教授是我外祖父陶希圣先生的得意弟子之一,母亲叫他师兄,我们尊他师舅。近十年,每次回北京,我都要去何师舅家请安。师舅母郭良玉还健在的时候,每次去都要留下来,吃一大桌美味饭菜,老太太欢天喜地,忙前忙后,乖乖长乖乖短地叫,我已过半百,在她眼里还是小孩子。 多年前我出版《百世门风》那本书之前,请何师舅批阅,并求他著几字为序。那时何师舅年逾九旬,早已封笔,不作应酬,却爽快地答应了我。在序中何师舅指教,我虽略有才华,可惜读书太少,学问贫乏。我是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毕业生,海内外出版过八本书,港台陆报刊发表了大量作品,被何师舅哀叹无知。想起外祖父九十岁生日时,我在酒席上献诗贺寿,外祖父很高兴,对在座朋友说:我这个外孙,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没有文学基础,能写出一首律诗来,很不错了。我也记得,我多年发表或出版的文字,都寄回家,父亲从来不读,只当我还是练习作文而已。 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听长辈讲这样的话,是经常的。我们做晚辈的,羞愧之余,只能心服口服,因为家里长辈,确实都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我们只能望其项背。因为何师舅那篇序,我对比寻找自己与长辈们在学问上的差距,写了一篇文章,名叫《清末少年读书郎》,2006年发表在《书屋》杂志上,听说引发许多议论。但我很少上网阅读,也从来不关注别人对我文字的评论,所以不得而知。 最近因为何师舅去世,我上网搜寻相关信息,意外发现,直到2011年3月,网上还有人继续议论五年前我那篇少年郎文章。出于好奇,匆匆浏览了若干,才发现目前国内许多青年认为自己很有学问,不像我那样自惭形秽。有人反问:我们九岁没有读过《三国志》,可是我们会用计算机,你的外祖父九岁的时候会吗?有人说:读过四书五经就算有学问么?他们懂物理、化学、生物吗?读过这些,我只能长叹一声:这些青年学问着实浅薄,思维缺乏逻辑,连我一篇小文章也读不懂。 中国自古把熟读四书五经当作学问,而所谓四书五经,全是文史书集。李时珍研究医药,写出《本草纲目》,张衡研究地理,制造浑天仪,成就固然可观,但在古人眼里,不算有学问。我的父母两系家族,祖祖辈辈读书入仕,所以家中历以读史习文为业。我的曾祖父和外曾祖父,都是清光绪年的进士。我的父辈,一位堂伯父沈钧儒先生,还赶上考取中国最后一代进士。我的父亲,先读历史,后学英文,从来算不出鸡兔同笼的数学题。我的母亲先习文学,师从朱自清,后读英国文学,为俞大絪高足。我们在家,幼承庭训,古往今来,也都装了一脑子。我的弟弟是美国金融学博士,我的妹妹是美国计算机系统专家,可我们在一起聊天,话题几乎全是历史和文学。 原来在国内的时候,以为只是中国古人把文史当作学问。哲学是近代才从西方传入中国的,而哲学乃文史的总括和升华,可并称文史哲。现在国内大概仍然有很多人这样认为,而且因为了解到西方国家自然科学的发达,更相信中国落后是因为重文史轻理工所致,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更变成重理工而轻文史哲了。我到美国住得久了,才发现大多西方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其实跟中国传统是一样的,把文史哲看作学问。 虽然西方自然科学的发展,早于中国数百乃至千年,学科细密,研究精深,什么科都有专家大师。但不论生物化学,天文地质,读书读到头,万流归宗,就是一门功课:哲学。西方人从开天辟地就认为,只有哲学才是真正的学问,才是真正的思想,才是真正的文化顶峰。古希腊和古罗马,最具智慧的人,无一例外,都献身哲学研究。柏拉图、亚利士多德、苏格拉底等等,最具盛名的学人,均为哲学家。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科学美术样样出众,可他最大的声誉则在哲学。法国人卢梭,写了《忏悔录》,万世流芳,可是欧美人只认他是哲学家。 最近英国王孙威廉姆王子结婚,全球热闹。谁查过这位王子的学历?他在伊顿学院读书时,地理得A,美术史得B,生物学得C。到安德鲁大学深造,先读美术史,后改地理学,获硕士学位。其父查尔斯太子,在剑桥大学读三门专业:历史,人类学,古人类学。作为皇族子弟,父子两位王子,当然是想进哪所大学,就进哪所大学,想读哪个专业,就读哪个专业,可他们读的都是历史类的文科。国人会不会觉得奇怪?他们怎么不去读MBA?对于生活于自然科学特别发达的西方人来说,那一点都不奇怪。现代世界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曾经讲过:在全世界所有的学科之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历史学。 细想一想,这真是至理名言。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走到今天,我们怎么能够知道我们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更怎么可能知道我们明天会走向何方。 儿子进了高中,我们开始收集资料,以备日后报考大学。遍查之后发现,美国著名大学如哈佛、耶鲁、哥伦比亚、普林斯顿、史坦福等等,本科学生选读最多的,都不是理或工或商,而是历史,英文,经济,政治,哲学等科。可以想知,到名校读书的学生,都有将来做国家社会栋梁的志气,绝不甘心做合格的工匠,而是要做思想家,那么他们必须具备哪些方面的知识和技能,不言而喻。 据我所知,不光英国父子两位王子,都选择以历史为专业,英国或欧洲大多数贵族子弟,进大学通常都是读文学、美术、历史、音乐、哲学等专业。我似乎不记得听说过,某某王爷的公子读MBA,或者某某公爵的儿子读计算机编程,或者某某伯爵的女儿读医学。当然没听说过,不等于没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我相信,绝大多数欧洲王公贵族(也包括美国巨富大亨)的子弟,大多不读理工或农医工商各科,合情合理。因为这样家族的子弟,有世袭的爵位,有公认的社会地位,有祖传的财富,他们用不着去寻求一份工作来赚钱养家糊口。换句话说,他们上学读书,仅仅是不得不为的习惯性服从,或仅仅为满足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他们不必费尽心机去掌握一种谋生手段,他们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专业,或者接受社交技能的充分训练。 各国都一样,王公贵族,巨富大亨,上流社会,所最需要也最重要的,并不是哪种具体的工作技术,而是建立广泛而牢固社交关系网的能力。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难想象,人们在聚会的时候,相识交流,通常都谈论些什么。我想,恐怕不会是计算机程序或疾病治疗或企业管理吧,那都是工作场所和学术会议上的话题。据我观察,社交场合,特别是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最多交谈的话题,无非涉及各国各地的历史和文化,世界形势的发展和变化,社会生活的状况和变化等等。而正是这些话题,比如意大利雕塑的壮丽,德国音乐的优美,法国服装的迷人,或者中国历史的神秘,更能在社交场合显示人的学识和品位。也因此,欧美贵族或大亨们的子弟,上学读书热心于音乐美术或历史文学等学科,那才是他们日后遍游世界广交朋友最用得着的学问和技能训练。我相信,查尔斯和威廉姆两位英国王子,不管走到地球任何一个角落,都一定会以他们广博的历史学识而赢得人们的赞扬,谁也不会在乎他们懂不懂得计算机,或者具备不具备一种谋生本领。再说,如果他们真的需要,他们可以雇用一百个计算机博士或者其他某专业的博士,来替他们完成所需。 这本是一个基本常识,古今中外同一道理。家境富足的门户,子弟不愁吃穿,就不必非学得一门手艺以谋生。而境况不佳的家庭,子弟通常都没有那么多选择的可能,而首先必须设法掌握一种谋生技能,比如木匠铁匠泥水匠,或者行医打拳走江湖。人必须先得以生存和温饱,然后才谈得到追求兴趣和爱好。我的母亲出生官宦世家,外祖父二十几岁就做了大学教授,三十几岁进入国民党核心。虽然母亲跟随其父母,屡经战乱,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但生活一直相当优裕,家里有佣人,出门坐汽车。母亲自幼喜爱文学,大学考入西南联大读中文系,后来转入重庆中央大学改读英国文学,全凭兴趣,从没有想过靠读书来谋职。我的父亲也出生书香世族,可因为曾祖父英年早逝,又逢民国革命,废了科举,祖父无路可走,于是家境渐衰。为获得微薄的补助,父亲中学读师范学校。父亲幼承庭训,酷爱文史,先在上海考入暨南大学读历史专业,后来辗转到重庆入中央大学,则改读英文专业,原因是听人说读英文毕业之后比较容易找到工作,对于父亲来说,读书成为获取谋生手段的途径,功利目的非常明确。 若论起来,最早如诗经时期,或春秋战国年代,先人们曾经是相当浪漫和理想主义的,不多功利思想,屈原是个鲜明例子。可从秦始皇统一独裁开始,中国专制社会持续至今,伴随发展的就是极端功利主义的生活和文化意识。直到今天,绝大多数国人的所作所为,都始于功利,终于功利。比如宗教信仰,在中国也是为了求子求免灾求发财等等功利目的,如果没有好处,没人去拜菩萨。又如信仰某某主义,不过是为夺取或者坐稳天下的功利目的,并没有真要解救国家大众的理想。再如生儿育女这样最纯粹的自然行为,也蒙上功利色彩,把儿女当作父母的退休保障,父母骂子女最常用的话就是:我生你养你图了个啥? 这种无处不在的功利主义传统,当然也侵蚀了中国文化体系。于是国人读书,为的是功利目的,一说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说是十年寒窗苦,金榜题名时,一说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中国古代,虽有七十二行,以木匠为业的如鲁班,以杀猪为业的如镇关西,以行医为业的如李时珍,以开商店做生意为业的如西门庆,但三千年来,对国人而言,人生最高境界或称最优职业,就是进士及第,到朝廷做官。而科举考试考的都是四书五经,也就是历史和文学,所以读书人自古只读文史,只把文史看作学问。李时珍写了书,却入不了史,李白会写诗,就被请入朝廷做官。张衡造了浑天仪,只是被后来懂了科学的人们尊崇,史书上记录的是他任太史令或尚书的官职,还赞誉他写汉赋出色,称他为大文学家。 或许因为遭受近百年的贫困,国人穷怕了,求生本能成为几乎所有国人潜意识里最牢固的基础思维,合情合理。物极必反,因为改革开放,国人终于看到世界上有许多富强的国家和社会,而后获得一些创业发展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懂得了许多以前没有听说过的科学技术,比如管理国家或企业不是忠于组织就行,还有MBA一说。于是上大学,读理工,拿学位,凭借掌握的技术来改造自身生活和社会地位,便成为人们热心追求的目标。这种风气继承着读书谋生的古老传统,却转变了学科追求的方向,文史被普遍认为无用低贱的学科。小学开始,好学生都进理科班,在文科班的都被当作不用功的孩子。 因为这,加上某些政治因素,以理工见长的清华大学,在今日中国位居老大,北京大学好像也只能给清华提鞋子。北京大学也有过百年校庆,但是看看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的规格和豪华,哪里比得了。就算英国牛津大学,九百年历史,据统计,出过六位英国国王,另外七个国家的十一位国王,四十七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五十三位总统和首相,他们也没有举办过像清华那样有排场的校庆,可见清华在中国人心目中地位,比牛津在英国人的心目中,要崇高得多得多了。 这种重理轻文的风气,并不因为地理和人文环境的转换而有所变化,中国人永远是中国人。萧功秦教授的文章里,有许多故事,我就不重复了。几年前,我女儿到密苏里新闻学院读电视新闻专业的时候,纽约或旧金山的华人朋友听说了,反应几乎全都一句话:学那玩艺干什么呀。对于大多美国华人父母而言,子女读书,只有四个选择:医学,法律,计算机,MBA,其他任何专业都等于零,没用,不存在。所以不奇怪,如萧功秦先生所说,美国华人聚到一起,多是医生律师或计算机专家和MBA,而他们的话题集中于买卖装修房屋或汽车购物之类,几乎不涉及音乐、美术、人文、历史、哲学,甚至很少谈论书籍,任何题目的书籍。因为什么?因为医生律师、计算机专家和MBA,很少读文史艺术等类书籍,知识贫乏。就算他们中有些人想读文史哲艺术类书籍,也没有空,他们从读大学开始,一天到晚专业书还读不过来,哪里还有其他精力。 那是已经在美国读过书,毕业工作之后的老一辈。近年我遇见过不少国内来美国留学的新一代,特别是许多高干大款子女,问起他们学什么专业,绝大多数异口同声:MBA。有的时候我真弄不明白,十八九岁小女孩,豆蔻年华,满眼粉红,该是热衷琼瑶小说,期盼白马王子的岁月,怎么都愿意去啃人间最枯燥乏味的经济管理。这些80后90后,父母有钱,不愁吃不愁穿,一到美国先租个公寓再买部汽车,他们似乎并不必继续走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老路,可是他们确实在继续。谋生需要乎?听父母话乎?准备继承父业乎?随大流乎?长期被洗脑乎?不得而知。 理论和经验都告诉我们,做到高级管理阶层,主要工作便不在某项具体专业,而转为对人的管理了。担任国家主席或总理之后,其原专业或机械或电力或地质或MBA,便都没有意义了,他们的全部工作都是对人的管理。其实到不了国家主席和总理级别,做到科长,就有一半工作成了管人,做到处长县长,工作便已经全部成了对人的管理。大学里某科研领域的名教授,一做了校长,其全部工作就成了学校各种人员的管理,而无法继续研究自己的学科。至于企业里面的董事长、总裁、总经理、CEO、中层甚至低层经理,其工作也全部或部分是对人的管理。即使不是行政官员,如总工程师、总会计师、财务总监、总设计师、技术总监、内外科主任等等,到了领导和管理层次,至少不会再把自己全部时间精力都用于专业工作,而转变成对其管辖之下其他技术人员的管理了:安排时间和工作流程,分配监督部下工作,检查工作质量,甚至雇用和解聘以及奖惩部下等等。 而相比于设计一张图纸,操作一种机械,完成一个手术,编写一套计算机程序,计算一份财务报表,钻探一块地质结构,管理人员恐怕要复杂得多,困难得多,费力得多。人心隔肚皮,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和绝对地了解任何一个别人,更不可能完全和绝对地控制另外一个别人。而要能够成功地管理人员,最要紧的,就是千方百计地隔着肚皮去了解人心,只有准确地了解人心,才能够对其成功管理。 但是准确了解人心,几乎不可能。差不多所有的理工学科,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地质机械电子,研究对象都是人以外的存在。医学研究的是人,但只是人体的物质构成,即细胞组织器官系统,不是隔肚皮的人心,即所谓人的思想和情感。而古今中外,世界万物,最高形态的存在,却正是那隔着肚皮的人心。人的思想和情感,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科学研究能够触及得到。近代发展起来的心理学,仍旧只能研究人的神经系统,期望用神经系统或大脑运动模式,来观察人的思想构成,可到今天还是毫无可喜成果。 文史哲的功能是研究人,人的思想和情感,人的精神世界,所以是最高境界的科学,是最深奥的学问。从古希腊或者古中国开始,世界文化的发展和演变,始终都是在文史哲的轨道上进化着,现在也不会改变,将来还会是一样,因为所谓社会,无非就是人的集合,所谓文化,无非就是人的思想感情的综合而已。研究文学,就是研究人,研究历史,就是研究人,研究社会,就是研究人,人的心理,人的思想,人的情感。 不懂得文学,不懂得历史,不懂得哲学,就不懂得人。而不懂得人,就不可能成功地管理人,不可能成功地管理社会。担任国家领导也好,企业老总也好,技术总监也好,处长县长也好,缺乏历史和哲学的基本知识和方法,缺乏文学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就算口袋里装了四个MBA或者三个博士学位,都无法真正做好其管理人员的本职工作。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中国大学开始模仿西方习惯,授予学生们硕士博士学位。可是仅仅叫做博士,很不完全,失去了这个学位最精华的基础。西方大学里,最高学位称之为PhD(Doctor of Philosophy),翻译成中文,应该是哲学博士。就是说,不论学的是物理化学,或是生物计算机,达到最高水平,就统统归结为哲学,所以物理博士也是物理哲学博士,化学博士也是化学哲学博士,生物博士也是生物哲学博士,计算机博士也是计算机哲学博士。MBA是工商管理硕士,如果再继续读到博士,那就又是工商管理哲学博士了。对西方学人来说,哲学是最高境界的学问。萧功秦文章说,在中国,读哲学成了被人看不起的傻子,青年学人酷爱哲学,被家人及社会看作是患有神经病,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如果中国的博士学位,能够叫全,称为哲学博士,或许会让全社会稍微减少一点对于哲学的藐视,增加一点对文史等科的重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