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特约记者:彭晓芸 到中大的政治经济学教研室,当时要按照统一口径来说话,对我来说根本接受不了。所以又钻到历史当中,看史书。我从小形成了独立的性格。我的生活经历比较特殊,不满16岁就离开家,到广州念高中,一直是独立生活,寒暑假也不回家。那时治安很坏,路上很不安全,有家归不得。这样我就有大量时间读书,包括看历史方面的书。 《市民》:那能不能反过来说,大学和研究生学的经济学,对您后来研究历史也有帮助? 袁伟时:养成了关注经济状况的习惯很有用,到现在,我研究历史还是很重视经济因素。你看我的好多文章,都是考虑到当时的经济状况,都是从整个中国的现代化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在哲学系教的是中国近代现代哲学史,它的核心就是中国现代化问题。我的现代化视角非常明确,这个就是和别人考虑历史问题不同的地方。 文革: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 《市民》:您1957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很快就遭遇“大跃进、反右派、人民公社化、”等历史事件,那段日子给您留下的最深烙印是什么? 袁伟时:我们这代人对大跃进的态度很复杂。首先就是我们这些人都希望国家富强,这和生活经历有关。我生在“九一八”事件之后,1931年年底;念小学的时候抗日战争就开始了,从小很自然希望国家富强。上大学选专业时,就觉得既然专制独裁的国民党垮台了,今后中国的主要问题就是经济建设,所以毫不犹豫地报了经济系。这是很重要的背景,所以一提大跃进,很吻合当时心态:国家一下子富强起来,多好啊。 当时我们一批中大教工刚好下放到高明县大沙乡大南村。那时候高明县领导开始头脑发热,要所谓“大跃进”了。他们要求晚稻亩产提高一倍。农村基层干部都说不行。后来基层干部都到县里开会,要求表态,亩产提高一倍行不行?说不行的留在原地,说行的站到另一边。(笑)那时候我作为中山大学下放干部的组长参加了会议,我也明知道是不行的;是响应、支持党的号召,说“行”,还是实事求是说“不行”,那时心里是有所犹豫的。大南村党支部书记杜鹏飞,看我犹豫,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说行啊?”他这一瞪,我就留下了。这事给我很大影响:一个人在关键的时候不能讲假话。无论当时的风浪怎么样,你得坚持自己的立场。 《市民》:以您的性格,怎么在当时没有被打为“右派”? 袁伟时:是啊,很多人常常问我,“为什么你这样性格的人能逃过反右派?”我的性格确实很独立,我爸爸在外面做生意,没时间管我;妈妈没有文化、不识字,不管也管不了我。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其他事情笨手笨脚,不会做。所以养成了独立的习惯。57年的时候怎能逃过反右派?那个时候我是研究生党支部书记,领导反右派的,他们说你们这些研究生有没有右派,我说没有。很快,我们就毕业了,大家各散西东,也就过去了。要是当时不是恰好毕业,留下来慢慢抓,会不会抓出右派来,那就很难说了。总的来说,我入党比较早,资历比较老,冲击不算大,很快就过去了。 《市民》:后来文革对您的冲击大不大? 袁伟时:不算很大。就是破四旧什么的,那些人来抄家,拿走了几百本书。当时很心疼,很多很珍贵的书都找不回来了。从1957年开始,老是要下乡,风浪不断,学术就很难搞了,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后来我干了件“傻事”。(停顿,笑)很多人读灰皮书,我没这个条件,就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笑)前几年中大珠海校区缺图书,我才把这几套全集捐了出去。那时还读了《鲁迅全集》,是读第二遍了。那时天天要读毛主席的书,我就拿《毛选》和《毛主席语录》英文版来读。我英文水平不高,但是坚持阅读。 《市民》:那时身边人是怎样的呢?他们对此如何回应?有没有听说一些不堪忍受而选择结束生命的?您自己怎么看的? 袁伟时:有啊,当时中大有26个人自杀了。人家说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我认为我不是。我认为他们读的马列著作还没有我多。另外,我把能找到的毛泽东著作都读了,所以我知道他哪里对哪里不对,我有这个自信。 “我们这一代做的只是回归常识” 《市民》:您的第一本著作是《中国现代哲学史稿》,但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却是此后的《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您将目光放在这段历史上的? 袁伟时:其实《中国现代哲学史稿》有它的价值。当时中国现代哲学史是一个空白,大家都想填补这个空白。有几方面的人竞争这个项目,其中就有华东师范大学的老教授冯契,天津南开大学的吕希晨等人。冯契资历老、地位高,而且是哲学学科评审组的组员。他邀请我参加他的这个项目,我没有答应,我想自己搞。结果呢,他拿到了这个项目的全部研究经费。后来学校给了我一点支持,我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利用10个省市30多个图书馆的资料写成这本书。 这部六十多万字的书,我认为有三个可取之处: 第一、以现代化为纲去观察历史人物,冲破当时十分严重的左的思潮。 第二、以史料说话,坚持“只把我看到的历史本来面目如实地写在纸上”。 第三、把1840至1949的思潮变迁作为一个整体观察,又分阶段去观察每一个具体人物,填补了很多空白,纠正了很多错误观点。 比如说实用主义是什么时候传进来的,过去都说是五四时候,张东荪则说他早就介绍了。谁是谁非?应该是一九零六年,张东荪就在做这个工作了。但是我要找原文啊。一次在杭州开会,休会一天,大家都去绍兴玩了,我没有去,就在浙江省图书馆泡了一天;最高兴的就是找到1906年10月在东京出版的《教育》杂志,其中有张东荪写的《真理论》,系统地介绍了实用主义。对杜亚泉等人的分析不但是1949年以后最早的,论点现在看来也站得住。每一个章节都不是人云亦云,有不少新东西。 可惜发行量不大,1985年交的卷,1987年才印出来。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派到中山办中大分校,当时开全国第一次现代哲学史研讨会,我没有时间参加,由我的研究生带了我的书去。会上的人看到我的书都很震惊,选我做中国现代哲学史研究会的副会长。 这本书给我后来的研究也打下了基础。 90年代初我摆脱中山市孙文学院的工作,回哲学系专心写书、教书。《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已经写到1927年,往下写马上就碰到一个问题——怎么评价毛泽东、蒋介石等政治人物和相关的理论,这个是绕不过去的,这些和政治的关系太密切了。那就回避吧,回过头来写前面,《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这个书就是这样做下来的。 《市民》:您在《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修订版为《落日帝国――晚清大变局》)一书的新版后记中说,希望孙子到了写书的时候说:“爷爷那一辈人真傻,讨论的尽是常识问题!”您认为您这一代学人做的工作是纠正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说真话,说自己的话。袁伟时:察古观今,乐在其中!(题!)《市民》特约记者:彭晓芸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说真话,说自己的话。 天天大笑三次: 一笑天下可笑之人; 二笑自己的成就和失误; 三笑有幸生活在多姿多彩的希望与黑暗并存的年代! 这就是平凡如我身心两健、自得其乐的奥秘。 ——袁伟时 踏入75岁的中大哲学系教授袁伟时脸色红润,皮肤光滑,思维敏捷,毫无老态。 在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中,袁老师始终保持着神采飞扬的表情。谈到历史时,他的自信与雄辩令人折服;谈到生活时,他的语调中常带着顽童般的调皮,话到得意处,便发出爽朗笑声。一个数十年沉浸在史书中的智者,他的快乐、自信和自洽来自他的学识与智慧。他对旁人的感染力就分明写在他诚恳而天真的笑脸上。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市民》:您是1931年出生的,今年已经75岁了,但是您现在大部分时间仍在勤奋地读书、写作,近年还发表了一系列影响很大的文章。您精力这么充沛,有什么秘诀?请谈谈您的养生之道。 袁伟时:(笑)我小时候身体并不好,大概五六岁,有一次病得很重,爸爸将我抱到山脚边一个没人住的屋子里,请和尚做法事。念高中时,有一次我的体育不及格,要补考。 我也没有想到我今天健康能这么良好。现在我的血压和大学时代是一样的,低压70多,高压110左右。现在还是八小时工作;我不看电视,坚持早晚各做两次广播操,主要关节都活动到了,这个非常有用。还有就是每天走路,早上走五千米,晚饭后走五千米,一天走一万米。我的睡眠状态很好,晚上十一点睡觉,一下子就睡着了,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什么。(笑) 《市民》:听说您还有件爬山胜过年轻人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 袁伟时:(笑)我说我没有其他“英雄事迹”,但这条是可以吹吹的。 那是2002年11月上丹霞山,当时我们一大批人,五点多就爬起来上山顶看日出。从早上5点多到中午12点多,我和广东省博物馆的朱万章研究员、中大历史系一位研究生和他的表妹一行四人,比其他人多走了一条线路,多看了好几个景点,前后走了7个多钟头。途中有年轻人体力不支晕倒,我们几个边走边笑,轻松愉快。他们说我是面不改色,确实是很轻松。 除了走路爬山,饮食也很重要,我不喝酒不抽烟,一等良民!(笑)我也不吃辣的,不吃高胆固醇、高脂肪的东西,青菜水果和鱼吃得很多,吃杂粮,早上吃牛奶麦片玉米。娱乐呢,就是听听音乐,吃饭的时候我听一个小时音乐,一般听古典音乐。也看小说,我不去买,人家给我寄来什么小说我就看。例如朋友给我寄来的《花城》、《作品》,我就常挑着看。看这些有个好处,让我这样一辈子生活在校园中的人,知道一点社会实在情况;也可以了解作家怎么思考怎么观察的。有个笑话:“历史书除名字外,都是假的。小说除名字外,都是真的!”说得很极端,但不是没有根据,好小说确实反映了很多社会真实。有时候也看电影,(新出的电影您都看?)新出的电影好多我都看,一些是租碟来看。 我们这代人有很多缺陷,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1957年研究生毕业,到文革结束,刚好20年。正是二十多三十几岁的时候,最好的时间都在动荡中度过。我想把这20年补回来,我相信我能够工作到八十多岁,再工作十年。 《市民》:很多人印象中的袁伟时是个乐呵呵的“老顽童”的形象,您认为自己身上受中国哪些传统思想的影响,比如说老庄之类? 袁伟时:你看看我挂在墙上多年的这幅古代格言吧:“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遇到风浪,我心灵往往非常安宁,这与道家虚静思想潜移默化不无关系。但是,老庄那种无所作为和相对主义的东西我不喜欢。古代人物里面我喜欢王充。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王充的疾虚妄》,写他的“疾虚妄”思想。他的《论衡》给我很多很好的启示,他揭露假的东西,这对我很有影响。 小时候很喜欢武侠小说,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看完了,传统小说也看完了,除了《红楼梦》。《红楼梦》直到大学也看不完,粘粘乎乎的,没意思。(笑)大学毕业毛泽东说要批判《红楼梦》,我才看完它。 新的中外小说、诗歌对我影响也非常大,可能比传统诗词、小说影响更大。初中一年级读冰心的《寄小读者》;看巴金,看《灭亡》、《新生》,高中才看《家》。高中以后就看老舍、茅盾和鲁迅。除了《中国小说史》等几本学术著作,鲁迅的书全都看了。外国的就读普希金、拜伦、高尔基、辛克莱、雨果。 传统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一种侠义情怀,那个时候身体很弱,就幻想成为侠士,喜欢《西游记》的孙悟空,唐僧那种窝窝囊囊就不喜欢了。《水浒传》最讨厌宋江,太没有本事了。新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对社会的观察、思考。像老舍的东西,《月牙儿》、《骆驼祥子》给我印象很深。我出身在一个有钱人家,但是我为什么对底层的人很同情,后来又接受共产党的领导,都是从这些作品感受到一种对底层人民的生活的同情,这个很重要。冰心和巴金给我的是爱的情怀。 在经济系悠游于历史书中 《市民》:您的学术道路很与众不同,大学和研究生学的是经济,却成为哲学系教师,但研究著作又与历史相关,是什么原因促成的呢? 袁伟时:读历史书对我说来,不但是爱好,还有一种特别意义:少年时代,他帮助我选择了人生道路。40年代念高中时,我读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和其他史书,我非常信服他们的论断。这是我认同共产党革命道路的重要思想基础。 大学除了念经济学的书,我还常常钻到图书馆看历史书。比如有关太平天国的研究资料,大学一年级我就都看了,罗尔纲的著作我也看了。当时是作为爱好,再加上我在中大念经济系的时候,教我们中国经济史的是梁方仲教授,他的课对我很有吸引力。 在复旦念研究生的时候,我的论文题目最初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理论。我认为它讲得没道理,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会越来越贫困,我就不相信。我想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收集了很多各国资料。指导我做论文的是江泽宏老师,他跟我讲:“老袁——那个时候没有叫小袁的(笑),这样的题目是不能做的。”这在我心中留下个大问题:共产党一再教育人们要“追求真理”,为什么有些事实真相就不能讲呢? 《市民》:您的老师有没有解释什么不能做那些题目呢? 袁伟时:这样做是触犯当时忌讳的。当时只能说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说资本主义好犯了大忌。其实,英美法德等好多国家,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的生活是逐步提高的。当时我的论文题目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历史考察》,后来文革红卫兵来抄家没有被发现,如果发现就是一大罪状了。(笑) 毕业后来 天天大笑三次: 一笑天下可笑之人; 二笑自己的成就和失误;一些常识的东西吗? 袁伟时:我们那一代人受害最早也最深。我们进大学时就跟世界的学术切断了联系,把世界学术主流说成是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所以学术视野很窄。改革开放以后,整个学术是重新做起,从基础做起,当时我们面对的是很多偏见,而且这个偏见是以真理的面目出现。一开始就面临这些东西,要冲破自己头脑中和社会上的极端片面的东西,要回归主流文化,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我为什么那么乐观?我把任何事情都看成历史现象。任何个人遭遇也不过是历史现象,应该放到整个历史发展的大局来观察。只从个人的遭遇或个人的荣辱去思考,太卑微、太肤浅了。我想我应该为整个思想文化的健康发展尽自己的力量,做出一点贡献,但任何人的力量都是很微薄的。现在很多人都在做这个工作,我只是其中一个。 迄今为止,中国没有产生世界一流的思想家。我们的思想文化还处于学习、吸收阶段。我们这一代做的只是回归常识,所谓回归常识就是吸收先进的学术文化,这是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的。近代中国研究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学问,最终决定谁的观点为多数人所接受,关键还是看真、假,看哪个符合历史的真实。要完全恢复历史的面貌是不可能的,但是基本的面貌是可以恢复的。判断史学的是非对错,应该看是否符合历史的真相,这个才是最重要的标准。 开博客是支持年轻人 《市民》:您一直活跃于公共领域,对很多文化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在您心目中,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应是怎样的呢? 袁伟时:其实我长期以来,不太对很多事情发表看法,我是通过我的历史论著来表达信念。 对我来说,我对现实也持一种观察、探究的心态。历史学家,应该是历史和现状的观察者、批判者。一定要站得比历史人物更高,有独立的视角,才能如实揭示他们的成就与失误。作为历史研究者,我发表意见;作为普通公民,我也可以发表意见。但作为普通公民,我发表的意见不多,很多是人家问我我才说。人要扬长避短,我更多是以历史研究者的身份发表些看法。 《市民》:李欧梵在《知识份子和网路文化》一文中说:“我觉得目前中国知识份子在网站上的你争我夺,较30年代的《申报》‘自由谈’尤有过之,其后果不问自知。这个新的空间得来不易,如果不加珍惜,必将导致知识份子本身和其影响力的没落。” 我们注意到,您也开了博客,这在您这个年龄的学者当中是不多见的。这是您的一种参与方式吗? 袁伟时:开博客是支持年轻人,年轻人高兴,鼓动我开博客。我说我技术不行,也没有时间。他们就说负责帮我弄,我就授权给他们,说网上有的文章,你们都可以加到博客里面。我自己很少上网,但朋友们常将网上一些东西发给我看。今天这个时代,各种各样的渠道,都应该有各种声音发出来。网络上看得出来,现在中国的思想文化已经多元化,所以各种声音都应该发出来,不发出来的话,对整个学术文化发展不利,对整个中国社会也不利。 《市民》:您在很多场合说“要讲真话,讲自己的话”,坚守这样一个原则,对您的人生和您的学术研究来说,意味着什么? 袁伟时:做人和治学很多时候是统一的,你要坚持讲真话,会受到很大压力。假如你没有自信,不敢坚持独立的人格,你就屈服了。如果你很有自信,觉得自己是对的,而且是从整个社会发展、社会变迁的大局出发,从对国家未来的发展会起到什么作用这个高度考虑,你就敢于坚持。 1958、1959年搞什么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把许多很有学问的教授说得一无是处。当时的中大党委书记兼副校长冯乃超就说,那是“以无知批有知”!我很欣赏这句话。我的老师、著名的明史专家梁方仲教授有句名言:“乱拳打不倒老师傅”。(笑)我想,这是五十多年来所谓批判的最好总结。 三笑有幸生活在多姿多彩的希望与黑暗并存的年代! 这就是平凡如我身心两健、自得其乐的奥秘。 ——袁伟时 踏入75岁的中大哲学系教授袁伟时脸色红润,皮肤光滑,思维敏捷,毫无老态。 在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中,袁老师始终保持着神采飞扬的表情。谈到历史时,他的自信与雄辩令人折服;谈到生活时,他的语调中常带着顽童般的调皮,话到得意处,便发出爽朗笑声。一个数十年沉浸在史书中的智者,他的快乐、自信和自洽来自他的学识与智慧。他对旁人的感染力就分明写在他诚恳而天真的笑脸上。 袁伟时:察古观今,乐在其中!(题!)《市民》特约记者:彭晓芸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说真话,说自己的话。 天天大笑三次: 一笑天下可笑之人; 二笑自己的成就和失误; 三笑有幸生活在多姿多彩的希望与黑暗并存的年代! 这就是平凡如我身心两健、自得其乐的奥秘。 ——袁伟时 踏入75岁的中大哲学系教授袁伟时脸色红润,皮肤光滑,思维敏捷,毫无老态。 在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中,袁老师始终保持着神采飞扬的表情。谈到历史时,他的自信与雄辩令人折服;谈到生活时,他的语调中常带着顽童般的调皮,话到得意处,便发出爽朗笑声。一个数十年沉浸在史书中的智者,他的快乐、自信和自洽来自他的学识与智慧。他对旁人的感染力就分明写在他诚恳而天真的笑脸上。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市民》:您是1931年出生的,今年已经75岁了,但是您现在大部分时间仍在勤奋地读书、写作,近年还发表了一系列影响很大的文章。您精力这么充沛,有什么秘诀?请谈谈您的养生之道。 袁伟时:(笑)我小时候身体并不好,大概五六岁,有一次病得很重,爸爸将我抱到山脚边一个没人住的屋子里,请和尚做法事。念高中时,有一次我的体育不及格,要补考。 我也没有想到我今天健康能这么良好。现在我的血压和大学时代是一样的,低压70多,高压110左右。现在还是八小时工作;我不看电视,坚持早晚各做两次广播操,主要关节都活动到了,这个非常有用。还有就是每天走路,早上走五千米,晚饭后走五千米,一天走一万米。我的睡眠状态很好,晚上十一点睡觉,一下子就睡着了,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什么。(笑) 《市民》:听说您还有件爬山胜过年轻人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 袁伟时:(笑)我说我没有其他“英雄事迹”,但这条是可以吹吹的。 那是2002年11月上丹霞山,当时我们一大批人,五点多就爬起来上山顶看日出。从早上5点多到中午12点多,我和广东省博物馆的朱万章研究员、中大历史系一位研究生和他的表妹一行四人,比其他人多走了一条线路,多看了好几个景点,前后走了7个多钟头。途中有年轻人体力不支晕倒,我们几个边走边笑,轻松愉快。他们说我是面不改色,确实是很轻松。 除了走路爬山,饮食也很重要,我不喝酒不抽烟,一等良民!(笑)我也不吃辣的,不吃高胆固醇、高脂肪的东西,青菜水果和鱼吃得很多,吃杂粮,早上吃牛奶麦片玉米。娱乐呢,就是听听音乐,吃饭的时候我听一个小时音乐,一般听古典音乐。也看小说,我不去买,人家给我寄来什么小说我就看。例如朋友给我寄来的《花城》、《作品》,我就常挑着看。看这些有个好处,让我这样一辈子生活在校园中的人,知道一点社会实在情况;也可以了解作家怎么思考怎么观察的。有个笑话:“历史书除名字外,都是假的。小说除名字外,都是真的!”说得很极端,但不是没有根据,好小说确实反映了很多社会真实。有时候也看电影,(新出的电影您都看?)新出的电影好多我都看,一些是租碟来看。 我们这代人有很多缺陷,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1957年研究生毕业,到文革结束,刚好20年。正是二十多三十几岁的时候,最好的时间都在动荡中度过。我想把这20年补回来,我相信我能够工作到八十多岁,再工作十年。 《市民》:很多人印象中的袁伟时是个乐呵呵的“老顽童”的形象,您认为自己身上受中国哪些传统思想的影响,比如说老庄之类? 袁伟时:你看看我挂在墙上多年的这幅古代格言吧:“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遇到风浪,我心灵往往非常安宁,这与道家虚静思想潜移默化不无关系。但是,老庄那种无所作为和相对主义的东西我不喜欢。古代人物里面我喜欢王充。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王充的疾虚妄》,写他的“疾虚妄”思想。他的《论衡》给我很多很好的启示,他揭露假的东西,这对我很有影响。 小时候很喜欢武侠小说,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看完了,传统小说也看完了,除了《红楼梦》。《红楼梦》直到大学也看不完,粘粘乎乎的,没意思。(笑)大学毕业毛泽东说要批判《红楼梦》,我才看完它。 新的中外小说、诗歌对我影响也非常大,可能比传统诗词、小说影响更大。初中一年级读冰心的《寄小读者》;看巴金,看《灭亡》、《新生》,高中才看《家》。高中以后就看老舍、茅盾和鲁迅。除了《中国小说史》等几本学术著作,鲁迅的书全都看了。外国的就读普希金、拜伦、高尔基、辛克莱、雨果。 传统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一种侠义情怀,那个时候身体很弱,就幻想成为侠士,喜欢《西游记》的孙悟空,唐僧那种窝窝囊囊就不喜欢了。《水浒传》最讨厌宋江,太没有本事了。新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对社会的观察、思考。像老舍的东西,《月牙儿》、《骆驼祥子》给我印象很深。我出身在一个有钱人家,但是我为什么对底层的人很同情,后来又接受共产党的领导,都是从这些作品感受到一种对底层人民的生活的同情,这个很重要。冰心和巴金给我的是爱的情怀。 在经济系悠游于历史书中 《市民》:您的学术道路很与众不同,大学和研究生学的是经济,却成为哲学系教师,但研究著作又与历史相关,是什么原因促成的呢? 袁伟时:读历史书对我说来,不但是爱好,还有一种特别意义:少年时代,他帮助我选择了人生道路。40年代念高中时,我读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和其他史书,我非常信服他们的论断。这是我认同共产党革命道路的重要思想基础。 大学除了念经济学的书,我还常常钻到图书馆看历史书。比如有关太平天国的研究资料,大学一年级我就都看了,罗尔纲的著作我也看了。当时是作为爱好,再加上我在中大念经济系的时候,教我们中国经济史的是梁方仲教授,他的课对我很有吸引力。 在复旦念研究生的时候,我的论文题目最初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理论。我认为它讲得没道理,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会越来越贫困,我就不相信。我想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收集了很多各国资料。指导我做论文的是江泽宏老师,他跟我讲:“老袁——那个时候没有叫小袁的(笑),这样的题目是不能做的。”这在我心中留下个大问题:共产党一再教育人们要“追求真理”,为什么有些事实真相就不能讲呢? 《市民》:您的老师有没有解释什么不能做那些题目呢? 袁伟时:这样做是触犯当时忌讳的。当时只能说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说资本主义好犯了大忌。其实,英美法德等好多国家,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的生活是逐步提高的。当时我的论文题目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历史考察》,后来文革红卫兵来抄家没有被发现,如果发现就是一大罪状了。(笑) 毕业后来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一些常识的东西吗? 袁伟时:我们那一代人受害最早也最深。我们进大学时就跟世界的学术切断了联系,把世界学术主流说成是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所以学术视野很窄。改革开放以后,整个学术是重新做起,从基础做起,当时我们面对的是很多偏见,而且这个偏见是以真理的面目出现。一开始就面临这些东西,要冲破自己头脑中和社会上的极端片面的东西,要回归主流文化,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我为什么那么乐观?我把任何事情都看成历史现象。任何个人遭遇也不过是历史现象,应该放到整个历史发展的大局来观察。只从个人的遭遇或个人的荣辱去思考,太卑微、太肤浅了。我想我应该为整个思想文化的健康发展尽自己的力量,做出一点贡献,但任何人的力量都是很微薄的。现在很多人都在做这个工作,我只是其中一个。 迄今为止,中国没有产生世界一流的思想家。我们的思想文化还处于学习、吸收阶段。我们这一代做的只是回归常识,所谓回归常识就是吸收先进的学术文化,这是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的。近代中国研究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学问,最终决定谁的观点为多数人所接受,关键还是看真、假,看哪个符合历史的真实。要完全恢复历史的面貌是不可能的,但是基本的面貌是可以恢复的。判断史学的是非对错,应该看是否符合历史的真相,这个才是最重要的标准。 开博客是支持年轻人 《市民》:您一直活跃于公共领域,对很多文化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在您心目中,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应是怎样的呢? 袁伟时:其实我长期以来,不太对很多事情发表看法,我是通过我的历史论著来表达信念。 对我来说,我对现实也持一种观察、探究的心态。历史学家,应该是历史和现状的观察者、批判者。一定要站得比历史人物更高,有独立的视角,才能如实揭示他们的成就与失误。作为历史研究者,我发表意见;作为普通公民,我也可以发表意见。但作为普通公民,我发表的意见不多,很多是人家问我我才说。人要扬长避短,我更多是以历史研究者的身份发表些看法。 《市民》:李欧梵在《知识份子和网路文化》一文中说:“我觉得目前中国知识份子在网站上的你争我夺,较30年代的《申报》‘自由谈’尤有过之,其后果不问自知。这个新的空间得来不易,如果不加珍惜,必将导致知识份子本身和其影响力的没落。” 我们注意到,您也开了博客,这在您这个年龄的学者当中是不多见的。这是您的一种参与方式吗? 袁伟时:开博客是支持年轻人,年轻人高兴,鼓动我开博客。我说我技术不行,也没有时间。他们就说负责帮我弄,我就授权给他们,说网上有的文章,你们都可以加到博客里面。我自己很少上网,但朋友们常将网上一些东西发给我看。今天这个时代,各种各样的渠道,都应该有各种声音发出来。网络上看得出来,现在中国的思想文化已经多元化,所以各种声音都应该发出来,不发出来的话,对整个学术文化发展不利,对整个中国社会也不利。 《市民》:您在很多场合说“要讲真话,讲自己的话”,坚守这样一个原则,对您的人生和您的学术研究来说,意味着什么? 袁伟时:做人和治学很多时候是统一的,你要坚持讲真话,会受到很大压力。假如你没有自信,不敢坚持独立的人格,你就屈服了。如果你很有自信,觉得自己是对的,而且是从整个社会发展、社会变迁的大局出发,从对国家未来的发展会起到什么作用这个高度考虑,你就敢于坚持。 1958、1959年搞什么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把许多很有学问的教授说得一无是处。当时的中大党委书记兼副校长冯乃超就说,那是“以无知批有知”!我很欣赏这句话。我的老师、著名的明史专家梁方仲教授有句名言:“乱拳打不倒老师傅”。(笑)我想,这是五十多年来所谓批判的最好总结。 《市民》:您是1931年出生的,今年已经75岁了,但是您现在大部分时间仍在勤奋地读书、写作,近年还发表了一系列影响很大的文章。您精力这么充沛,有什么秘诀?请谈谈您的养生之道。 袁伟时:(笑)我小时候身体并不好,大概五六岁,有一次病得很重,爸爸将我抱到山脚边一个没人住的屋子里,请和尚做法事。念高中时,有一次我的体育不及格,要补考。 我也没有想到我今天健康能这么良好。现在我的血压和大学时代是一样的,低压70多,高压110左右。现在还是八小时工作;我不看电视,坚持早晚各做两次广播操,主要关节都活动到了,这个非常有用。还有就是每天走路,早上走五千米,晚饭后走五千米,一天走一万米。我的睡眠状态很好,晚上十一点睡觉,一下子就睡着了,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什么。(笑)袁伟时:察古观今,乐在其中!(题!)《市民》特约记者:彭晓芸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说真话,说自己的话。 天天大笑三次: 一笑天下可笑之人; 二笑自己的成就和失误; 三笑有幸生活在多姿多彩的希望与黑暗并存的年代! 这就是平凡如我身心两健、自得其乐的奥秘。 ——袁伟时 踏入75岁的中大哲学系教授袁伟时脸色红润,皮肤光滑,思维敏捷,毫无老态。 在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中,袁老师始终保持着神采飞扬的表情。谈到历史时,他的自信与雄辩令人折服;谈到生活时,他的语调中常带着顽童般的调皮,话到得意处,便发出爽朗笑声。一个数十年沉浸在史书中的智者,他的快乐、自信和自洽来自他的学识与智慧。他对旁人的感染力就分明写在他诚恳而天真的笑脸上。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市民》:您是1931年出生的,今年已经75岁了,但是您现在大部分时间仍在勤奋地读书、写作,近年还发表了一系列影响很大的文章。您精力这么充沛,有什么秘诀?请谈谈您的养生之道。 袁伟时:(笑)我小时候身体并不好,大概五六岁,有一次病得很重,爸爸将我抱到山脚边一个没人住的屋子里,请和尚做法事。念高中时,有一次我的体育不及格,要补考。 我也没有想到我今天健康能这么良好。现在我的血压和大学时代是一样的,低压70多,高压110左右。现在还是八小时工作;我不看电视,坚持早晚各做两次广播操,主要关节都活动到了,这个非常有用。还有就是每天走路,早上走五千米,晚饭后走五千米,一天走一万米。我的睡眠状态很好,晚上十一点睡觉,一下子就睡着了,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什么。(笑) 《市民》:听说您还有件爬山胜过年轻人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 袁伟时:(笑)我说我没有其他“英雄事迹”,但这条是可以吹吹的。 那是2002年11月上丹霞山,当时我们一大批人,五点多就爬起来上山顶看日出。从早上5点多到中午12点多,我和广东省博物馆的朱万章研究员、中大历史系一位研究生和他的表妹一行四人,比其他人多走了一条线路,多看了好几个景点,前后走了7个多钟头。途中有年轻人体力不支晕倒,我们几个边走边笑,轻松愉快。他们说我是面不改色,确实是很轻松。 除了走路爬山,饮食也很重要,我不喝酒不抽烟,一等良民!(笑)我也不吃辣的,不吃高胆固醇、高脂肪的东西,青菜水果和鱼吃得很多,吃杂粮,早上吃牛奶麦片玉米。娱乐呢,就是听听音乐,吃饭的时候我听一个小时音乐,一般听古典音乐。也看小说,我不去买,人家给我寄来什么小说我就看。例如朋友给我寄来的《花城》、《作品》,我就常挑着看。看这些有个好处,让我这样一辈子生活在校园中的人,知道一点社会实在情况;也可以了解作家怎么思考怎么观察的。有个笑话:“历史书除名字外,都是假的。小说除名字外,都是真的!”说得很极端,但不是没有根据,好小说确实反映了很多社会真实。有时候也看电影,(新出的电影您都看?)新出的电影好多我都看,一些是租碟来看。 我们这代人有很多缺陷,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1957年研究生毕业,到文革结束,刚好20年。正是二十多三十几岁的时候,最好的时间都在动荡中度过。我想把这20年补回来,我相信我能够工作到八十多岁,再工作十年。 《市民》:很多人印象中的袁伟时是个乐呵呵的“老顽童”的形象,您认为自己身上受中国哪些传统思想的影响,比如说老庄之类? 袁伟时:你看看我挂在墙上多年的这幅古代格言吧:“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遇到风浪,我心灵往往非常安宁,这与道家虚静思想潜移默化不无关系。但是,老庄那种无所作为和相对主义的东西我不喜欢。古代人物里面我喜欢王充。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王充的疾虚妄》,写他的“疾虚妄”思想。他的《论衡》给我很多很好的启示,他揭露假的东西,这对我很有影响。 小时候很喜欢武侠小说,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看完了,传统小说也看完了,除了《红楼梦》。《红楼梦》直到大学也看不完,粘粘乎乎的,没意思。(笑)大学毕业毛泽东说要批判《红楼梦》,我才看完它。 新的中外小说、诗歌对我影响也非常大,可能比传统诗词、小说影响更大。初中一年级读冰心的《寄小读者》;看巴金,看《灭亡》、《新生》,高中才看《家》。高中以后就看老舍、茅盾和鲁迅。除了《中国小说史》等几本学术著作,鲁迅的书全都看了。外国的就读普希金、拜伦、高尔基、辛克莱、雨果。 传统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一种侠义情怀,那个时候身体很弱,就幻想成为侠士,喜欢《西游记》的孙悟空,唐僧那种窝窝囊囊就不喜欢了。《水浒传》最讨厌宋江,太没有本事了。新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对社会的观察、思考。像老舍的东西,《月牙儿》、《骆驼祥子》给我印象很深。我出身在一个有钱人家,但是我为什么对底层的人很同情,后来又接受共产党的领导,都是从这些作品感受到一种对底层人民的生活的同情,这个很重要。冰心和巴金给我的是爱的情怀。 在经济系悠游于历史书中 《市民》:您的学术道路很与众不同,大学和研究生学的是经济,却成为哲学系教师,但研究著作又与历史相关,是什么原因促成的呢? 袁伟时:读历史书对我说来,不但是爱好,还有一种特别意义:少年时代,他帮助我选择了人生道路。40年代念高中时,我读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和其他史书,我非常信服他们的论断。这是我认同共产党革命道路的重要思想基础。 大学除了念经济学的书,我还常常钻到图书馆看历史书。比如有关太平天国的研究资料,大学一年级我就都看了,罗尔纲的著作我也看了。当时是作为爱好,再加上我在中大念经济系的时候,教我们中国经济史的是梁方仲教授,他的课对我很有吸引力。 在复旦念研究生的时候,我的论文题目最初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理论。我认为它讲得没道理,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会越来越贫困,我就不相信。我想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收集了很多各国资料。指导我做论文的是江泽宏老师,他跟我讲:“老袁——那个时候没有叫小袁的(笑),这样的题目是不能做的。”这在我心中留下个大问题:共产党一再教育人们要“追求真理”,为什么有些事实真相就不能讲呢? 《市民》:您的老师有没有解释什么不能做那些题目呢? 袁伟时:这样做是触犯当时忌讳的。当时只能说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说资本主义好犯了大忌。其实,英美法德等好多国家,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的生活是逐步提高的。当时我的论文题目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历史考察》,后来文革红卫兵来抄家没有被发现,如果发现就是一大罪状了。(笑) 毕业后来 《市民》:听说您还有件爬山胜过年轻人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 袁伟时:(笑)我说我没有其他“英雄事迹”,但这条是可以吹吹的。 那是2002年11月上丹霞山,当时我们一大批人,五点多就爬起来上山顶看日出。从早上5点多到中午12点多,我和广东省博物馆的朱万章研究员、中大历史系一位研究生和他的表妹一行四人,比其他人多走了一条线路,多看了好几个景点,前后走了7个多钟头。途中有年轻人体力不支晕倒,我们几个边走边笑,轻松愉快。他们说我是面不改色,确实是很轻松。到中大的政治经济学教研室,当时要按照统一口径来说话,对我来说根本接受不了。所以又钻到历史当中,看史书。我从小形成了独立的性格。我的生活经历比较特殊,不满16岁就离开家,到广州念高中,一直是独立生活,寒暑假也不回家。那时治安很坏,路上很不安全,有家归不得。这样我就有大量时间读书,包括看历史方面的书。 《市民》:那能不能反过来说,大学和研究生学的经济学,对您后来研究历史也有帮助? 袁伟时:养成了关注经济状况的习惯很有用,到现在,我研究历史还是很重视经济因素。你看我的好多文章,都是考虑到当时的经济状况,都是从整个中国的现代化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在哲学系教的是中国近代现代哲学史,它的核心就是中国现代化问题。我的现代化视角非常明确,这个就是和别人考虑历史问题不同的地方。 文革: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 《市民》:您1957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很快就遭遇“大跃进、反右派、人民公社化、”等历史事件,那段日子给您留下的最深烙印是什么? 袁伟时:我们这代人对大跃进的态度很复杂。首先就是我们这些人都希望国家富强,这和生活经历有关。我生在“九一八”事件之后,1931年年底;念小学的时候抗日战争就开始了,从小很自然希望国家富强。上大学选专业时,就觉得既然专制独裁的国民党垮台了,今后中国的主要问题就是经济建设,所以毫不犹豫地报了经济系。这是很重要的背景,所以一提大跃进,很吻合当时心态:国家一下子富强起来,多好啊。 当时我们一批中大教工刚好下放到高明县大沙乡大南村。那时候高明县领导开始头脑发热,要所谓“大跃进”了。他们要求晚稻亩产提高一倍。农村基层干部都说不行。后来基层干部都到县里开会,要求表态,亩产提高一倍行不行?说不行的留在原地,说行的站到另一边。(笑)那时候我作为中山大学下放干部的组长参加了会议,我也明知道是不行的;是响应、支持党的号召,说“行”,还是实事求是说“不行”,那时心里是有所犹豫的。大南村党支部书记杜鹏飞,看我犹豫,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说行啊?”他这一瞪,我就留下了。这事给我很大影响:一个人在关键的时候不能讲假话。无论当时的风浪怎么样,你得坚持自己的立场。 《市民》:以您的性格,怎么在当时没有被打为“右派”? 袁伟时:是啊,很多人常常问我,“为什么你这样性格的人能逃过反右派?”我的性格确实很独立,我爸爸在外面做生意,没时间管我;妈妈没有文化、不识字,不管也管不了我。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其他事情笨手笨脚,不会做。所以养成了独立的习惯。57年的时候怎能逃过反右派?那个时候我是研究生党支部书记,领导反右派的,他们说你们这些研究生有没有右派,我说没有。很快,我们就毕业了,大家各散西东,也就过去了。要是当时不是恰好毕业,留下来慢慢抓,会不会抓出右派来,那就很难说了。总的来说,我入党比较早,资历比较老,冲击不算大,很快就过去了。 《市民》:后来文革对您的冲击大不大? 袁伟时:不算很大。就是破四旧什么的,那些人来抄家,拿走了几百本书。当时很心疼,很多很珍贵的书都找不回来了。从1957年开始,老是要下乡,风浪不断,学术就很难搞了,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后来我干了件“傻事”。(停顿,笑)很多人读灰皮书,我没这个条件,就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笑)前几年中大珠海校区缺图书,我才把这几套全集捐了出去。那时还读了《鲁迅全集》,是读第二遍了。那时天天要读毛主席的书,我就拿《毛选》和《毛主席语录》英文版来读。我英文水平不高,但是坚持阅读。 《市民》:那时身边人是怎样的呢?他们对此如何回应?有没有听说一些不堪忍受而选择结束生命的?您自己怎么看的? 袁伟时:有啊,当时中大有26个人自杀了。人家说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我认为我不是。我认为他们读的马列著作还没有我多。另外,我把能找到的毛泽东著作都读了,所以我知道他哪里对哪里不对,我有这个自信。 “我们这一代做的只是回归常识” 《市民》:您的第一本著作是《中国现代哲学史稿》,但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却是此后的《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您将目光放在这段历史上的? 袁伟时:其实《中国现代哲学史稿》有它的价值。当时中国现代哲学史是一个空白,大家都想填补这个空白。有几方面的人竞争这个项目,其中就有华东师范大学的老教授冯契,天津南开大学的吕希晨等人。冯契资历老、地位高,而且是哲学学科评审组的组员。他邀请我参加他的这个项目,我没有答应,我想自己搞。结果呢,他拿到了这个项目的全部研究经费。后来学校给了我一点支持,我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利用10个省市30多个图书馆的资料写成这本书。 这部六十多万字的书,我认为有三个可取之处: 第一、以现代化为纲去观察历史人物,冲破当时十分严重的左的思潮。 第二、以史料说话,坚持“只把我看到的历史本来面目如实地写在纸上”。 第三、把1840至1949的思潮变迁作为一个整体观察,又分阶段去观察每一个具体人物,填补了很多空白,纠正了很多错误观点。 比如说实用主义是什么时候传进来的,过去都说是五四时候,张东荪则说他早就介绍了。谁是谁非?应该是一九零六年,张东荪就在做这个工作了。但是我要找原文啊。一次在杭州开会,休会一天,大家都去绍兴玩了,我没有去,就在浙江省图书馆泡了一天;最高兴的就是找到1906年10月在东京出版的《教育》杂志,其中有张东荪写的《真理论》,系统地介绍了实用主义。对杜亚泉等人的分析不但是1949年以后最早的,论点现在看来也站得住。每一个章节都不是人云亦云,有不少新东西。 可惜发行量不大,1985年交的卷,1987年才印出来。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派到中山办中大分校,当时开全国第一次现代哲学史研讨会,我没有时间参加,由我的研究生带了我的书去。会上的人看到我的书都很震惊,选我做中国现代哲学史研究会的副会长。 这本书给我后来的研究也打下了基础。 90年代初我摆脱中山市孙文学院的工作,回哲学系专心写书、教书。《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已经写到1927年,往下写马上就碰到一个问题——怎么评价毛泽东、蒋介石等政治人物和相关的理论,这个是绕不过去的,这些和政治的关系太密切了。那就回避吧,回过头来写前面,《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这个书就是这样做下来的。 《市民》:您在《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修订版为《落日帝国――晚清大变局》)一书的新版后记中说,希望孙子到了写书的时候说:“爷爷那一辈人真傻,讨论的尽是常识问题!”您认为您这一代学人做的工作是纠正 除了走路爬山,饮食也很重要,我不喝酒不抽烟,一等良民!(笑)我也不吃辣的,不吃高胆固醇、高脂肪的东西,青菜水果和鱼吃得很多,吃杂粮,早上吃牛奶麦片玉米。娱乐呢,就是听听音乐,吃饭的时候我听一个小时音乐,一般听古典音乐。也看小说,我不去买,人家给我寄来什么小说我就看。例如朋友给我寄来的《花城》、《作品》,我就常挑着看。看这些有个好处,让我这样一辈子生活在校园中的人,知道一点社会实在情况;也可以了解作家怎么思考怎么观察的。有个笑话:“历史书除名字外,都是假的。小说除名字外,都是真的!”说得很极端,但不是没有根据,好小说确实反映了很多社会真实。有时候也看电影,(新出的电影您都看?)新出的电影好多我都看,一些是租碟来看。 我们这代人有很多缺陷,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1957年研究生毕业,到文革结束,刚好20年。正是二十多三十几岁的时候,最好的时间都在动荡中度过。我想把这20年补回来,我相信我能够工作到八十多岁,再工作十年。 《市民》:很多人印象中的袁伟时是个乐呵呵的“老顽童”的形象,您认为自己身上受中国哪些传统思想的影响,比如说老庄之类? 袁伟时:你看看我挂在墙上多年的这幅古代格言吧:“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遇到风浪,我心灵往往非常安宁,这与道家虚静思想潜移默化不无关系。但是,老庄那种无所作为和相对主义的东西我不喜欢。古代人物里面我喜欢王充。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王充的疾虚妄》,写他的“疾虚妄”思想。他的《论衡》给我很多很好的启示,他揭露假的东西,这对我很有影响。 小时候很喜欢武侠小说,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看完了,传统小说也看完了,除了《红楼梦》。《红楼梦》直到大学也看不完,粘粘乎乎的,没意思。(笑)大学毕业毛泽东说要批判《红楼梦》,我才看完它。 新的中外小说、诗歌对我影响也非常大,可能比传统诗词、小说影响更大。初中一年级读冰心的《寄小读者》;看巴金,看《灭亡》、《新生》,高中才看《家》。高中以后就看老舍、茅盾和鲁迅。除了《中国小说史》等几本学术著作,鲁迅的书全都看了。外国的就读普希金、拜伦、高尔基、辛克莱、雨果。袁伟时:察古观今,乐在其中!(题!)《市民》特约记者:彭晓芸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说真话,说自己的话。 天天大笑三次: 一笑天下可笑之人; 二笑自己的成就和失误; 三笑有幸生活在多姿多彩的希望与黑暗并存的年代! 这就是平凡如我身心两健、自得其乐的奥秘。 ——袁伟时 踏入75岁的中大哲学系教授袁伟时脸色红润,皮肤光滑,思维敏捷,毫无老态。 在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中,袁老师始终保持着神采飞扬的表情。谈到历史时,他的自信与雄辩令人折服;谈到生活时,他的语调中常带着顽童般的调皮,话到得意处,便发出爽朗笑声。一个数十年沉浸在史书中的智者,他的快乐、自信和自洽来自他的学识与智慧。他对旁人的感染力就分明写在他诚恳而天真的笑脸上。 日日走一万米路,干八小时活 《市民》:您是1931年出生的,今年已经75岁了,但是您现在大部分时间仍在勤奋地读书、写作,近年还发表了一系列影响很大的文章。您精力这么充沛,有什么秘诀?请谈谈您的养生之道。 袁伟时:(笑)我小时候身体并不好,大概五六岁,有一次病得很重,爸爸将我抱到山脚边一个没人住的屋子里,请和尚做法事。念高中时,有一次我的体育不及格,要补考。 我也没有想到我今天健康能这么良好。现在我的血压和大学时代是一样的,低压70多,高压110左右。现在还是八小时工作;我不看电视,坚持早晚各做两次广播操,主要关节都活动到了,这个非常有用。还有就是每天走路,早上走五千米,晚饭后走五千米,一天走一万米。我的睡眠状态很好,晚上十一点睡觉,一下子就睡着了,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什么。(笑) 《市民》:听说您还有件爬山胜过年轻人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 袁伟时:(笑)我说我没有其他“英雄事迹”,但这条是可以吹吹的。 那是2002年11月上丹霞山,当时我们一大批人,五点多就爬起来上山顶看日出。从早上5点多到中午12点多,我和广东省博物馆的朱万章研究员、中大历史系一位研究生和他的表妹一行四人,比其他人多走了一条线路,多看了好几个景点,前后走了7个多钟头。途中有年轻人体力不支晕倒,我们几个边走边笑,轻松愉快。他们说我是面不改色,确实是很轻松。 除了走路爬山,饮食也很重要,我不喝酒不抽烟,一等良民!(笑)我也不吃辣的,不吃高胆固醇、高脂肪的东西,青菜水果和鱼吃得很多,吃杂粮,早上吃牛奶麦片玉米。娱乐呢,就是听听音乐,吃饭的时候我听一个小时音乐,一般听古典音乐。也看小说,我不去买,人家给我寄来什么小说我就看。例如朋友给我寄来的《花城》、《作品》,我就常挑着看。看这些有个好处,让我这样一辈子生活在校园中的人,知道一点社会实在情况;也可以了解作家怎么思考怎么观察的。有个笑话:“历史书除名字外,都是假的。小说除名字外,都是真的!”说得很极端,但不是没有根据,好小说确实反映了很多社会真实。有时候也看电影,(新出的电影您都看?)新出的电影好多我都看,一些是租碟来看。 我们这代人有很多缺陷,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1957年研究生毕业,到文革结束,刚好20年。正是二十多三十几岁的时候,最好的时间都在动荡中度过。我想把这20年补回来,我相信我能够工作到八十多岁,再工作十年。 《市民》:很多人印象中的袁伟时是个乐呵呵的“老顽童”的形象,您认为自己身上受中国哪些传统思想的影响,比如说老庄之类? 袁伟时:你看看我挂在墙上多年的这幅古代格言吧:“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遇到风浪,我心灵往往非常安宁,这与道家虚静思想潜移默化不无关系。但是,老庄那种无所作为和相对主义的东西我不喜欢。古代人物里面我喜欢王充。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王充的疾虚妄》,写他的“疾虚妄”思想。他的《论衡》给我很多很好的启示,他揭露假的东西,这对我很有影响。 小时候很喜欢武侠小说,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看完了,传统小说也看完了,除了《红楼梦》。《红楼梦》直到大学也看不完,粘粘乎乎的,没意思。(笑)大学毕业毛泽东说要批判《红楼梦》,我才看完它。 新的中外小说、诗歌对我影响也非常大,可能比传统诗词、小说影响更大。初中一年级读冰心的《寄小读者》;看巴金,看《灭亡》、《新生》,高中才看《家》。高中以后就看老舍、茅盾和鲁迅。除了《中国小说史》等几本学术著作,鲁迅的书全都看了。外国的就读普希金、拜伦、高尔基、辛克莱、雨果。 传统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一种侠义情怀,那个时候身体很弱,就幻想成为侠士,喜欢《西游记》的孙悟空,唐僧那种窝窝囊囊就不喜欢了。《水浒传》最讨厌宋江,太没有本事了。新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对社会的观察、思考。像老舍的东西,《月牙儿》、《骆驼祥子》给我印象很深。我出身在一个有钱人家,但是我为什么对底层的人很同情,后来又接受共产党的领导,都是从这些作品感受到一种对底层人民的生活的同情,这个很重要。冰心和巴金给我的是爱的情怀。 在经济系悠游于历史书中 《市民》:您的学术道路很与众不同,大学和研究生学的是经济,却成为哲学系教师,但研究著作又与历史相关,是什么原因促成的呢? 袁伟时:读历史书对我说来,不但是爱好,还有一种特别意义:少年时代,他帮助我选择了人生道路。40年代念高中时,我读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和其他史书,我非常信服他们的论断。这是我认同共产党革命道路的重要思想基础。 大学除了念经济学的书,我还常常钻到图书馆看历史书。比如有关太平天国的研究资料,大学一年级我就都看了,罗尔纲的著作我也看了。当时是作为爱好,再加上我在中大念经济系的时候,教我们中国经济史的是梁方仲教授,他的课对我很有吸引力。 在复旦念研究生的时候,我的论文题目最初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理论。我认为它讲得没道理,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会越来越贫困,我就不相信。我想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收集了很多各国资料。指导我做论文的是江泽宏老师,他跟我讲:“老袁——那个时候没有叫小袁的(笑),这样的题目是不能做的。”这在我心中留下个大问题:共产党一再教育人们要“追求真理”,为什么有些事实真相就不能讲呢? 《市民》:您的老师有没有解释什么不能做那些题目呢? 袁伟时:这样做是触犯当时忌讳的。当时只能说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说资本主义好犯了大忌。其实,英美法德等好多国家,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的生活是逐步提高的。当时我的论文题目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历史考察》,后来文革红卫兵来抄家没有被发现,如果发现就是一大罪状了。(笑) 毕业后来 传统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一种侠义情怀,那个时候身体很弱,就幻想成为侠士,喜欢《西游记》的孙悟空,唐僧那种窝窝囊囊就不喜欢了。《水浒传》最讨厌宋江,太没有本事了。新小说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对社会的观察、思考。像老舍的东西,《月牙儿》、《骆驼祥子》给我印象很深。我出身在一个有钱人家,但是我为什么对底层的人很同情,后来又接受共产党的领导,都是从这些作品感受到一种对底层人民的生活的同情,这个很重要。冰心和巴金给我的是爱的情怀。 在经济系悠游于历史书中一些常识的东西吗? 袁伟时:我们那一代人受害最早也最深。我们进大学时就跟世界的学术切断了联系,把世界学术主流说成是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所以学术视野很窄。改革开放以后,整个学术是重新做起,从基础做起,当时我们面对的是很多偏见,而且这个偏见是以真理的面目出现。一开始就面临这些东西,要冲破自己头脑中和社会上的极端片面的东西,要回归主流文化,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我为什么那么乐观?我把任何事情都看成历史现象。任何个人遭遇也不过是历史现象,应该放到整个历史发展的大局来观察。只从个人的遭遇或个人的荣辱去思考,太卑微、太肤浅了。我想我应该为整个思想文化的健康发展尽自己的力量,做出一点贡献,但任何人的力量都是很微薄的。现在很多人都在做这个工作,我只是其中一个。 迄今为止,中国没有产生世界一流的思想家。我们的思想文化还处于学习、吸收阶段。我们这一代做的只是回归常识,所谓回归常识就是吸收先进的学术文化,这是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的。近代中国研究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学问,最终决定谁的观点为多数人所接受,关键还是看真、假,看哪个符合历史的真实。要完全恢复历史的面貌是不可能的,但是基本的面貌是可以恢复的。判断史学的是非对错,应该看是否符合历史的真相,这个才是最重要的标准。 开博客是支持年轻人 《市民》:您一直活跃于公共领域,对很多文化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在您心目中,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应是怎样的呢? 袁伟时:其实我长期以来,不太对很多事情发表看法,我是通过我的历史论著来表达信念。 对我来说,我对现实也持一种观察、探究的心态。历史学家,应该是历史和现状的观察者、批判者。一定要站得比历史人物更高,有独立的视角,才能如实揭示他们的成就与失误。作为历史研究者,我发表意见;作为普通公民,我也可以发表意见。但作为普通公民,我发表的意见不多,很多是人家问我我才说。人要扬长避短,我更多是以历史研究者的身份发表些看法。 《市民》:李欧梵在《知识份子和网路文化》一文中说:“我觉得目前中国知识份子在网站上的你争我夺,较30年代的《申报》‘自由谈’尤有过之,其后果不问自知。这个新的空间得来不易,如果不加珍惜,必将导致知识份子本身和其影响力的没落。” 我们注意到,您也开了博客,这在您这个年龄的学者当中是不多见的。这是您的一种参与方式吗? 袁伟时:开博客是支持年轻人,年轻人高兴,鼓动我开博客。我说我技术不行,也没有时间。他们就说负责帮我弄,我就授权给他们,说网上有的文章,你们都可以加到博客里面。我自己很少上网,但朋友们常将网上一些东西发给我看。今天这个时代,各种各样的渠道,都应该有各种声音发出来。网络上看得出来,现在中国的思想文化已经多元化,所以各种声音都应该发出来,不发出来的话,对整个学术文化发展不利,对整个中国社会也不利。 《市民》:您在很多场合说“要讲真话,讲自己的话”,坚守这样一个原则,对您的人生和您的学术研究来说,意味着什么? 袁伟时:做人和治学很多时候是统一的,你要坚持讲真话,会受到很大压力。假如你没有自信,不敢坚持独立的人格,你就屈服了。如果你很有自信,觉得自己是对的,而且是从整个社会发展、社会变迁的大局出发,从对国家未来的发展会起到什么作用这个高度考虑,你就敢于坚持。 1958、1959年搞什么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把许多很有学问的教授说得一无是处。当时的中大党委书记兼副校长冯乃超就说,那是“以无知批有知”!我很欣赏这句话。我的老师、著名的明史专家梁方仲教授有句名言:“乱拳打不倒老师傅”。(笑)我想,这是五十多年来所谓批判的最好总结。 《市民》:您的学术道路很与众不同,大学和研究生学的是经济,却成为哲学系教师,但研究著作又与历史相关,是什么原因促成的呢? 袁伟时:读历史书对我说来,不但是爱好,还有一种特别意义:少年时代,他帮助我选择了人生道路。40年代念高中时,我读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和其他史书,我非常信服他们的论断。这是我认同共产党革命道路的重要思想基础。 大学除了念经济学的书,我还常常钻到图书馆看历史书。比如有关太平天国的研究资料,大学一年级我就都看了,罗尔纲的著作我也看了。当时是作为爱好,再加上我在中大念经济系的时候,教我们中国经济史的是梁方仲教授,他的课对我很有吸引力。 在复旦念研究生的时候,我的论文题目最初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理论。我认为它讲得没道理,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会越来越贫困,我就不相信。我想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收集了很多各国资料。指导我做论文的是江泽宏老师,他跟我讲:“老袁——那个时候没有叫小袁的(笑),这样的题目是不能做的。”这在我心中留下个大问题:共产党一再教育人们要“追求真理”,为什么有些事实真相就不能讲呢? 《市民》:您的老师有没有解释什么不能做那些题目呢? 袁伟时:这样做是触犯当时忌讳的。当时只能说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说资本主义好犯了大忌。其实,英美法德等好多国家,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人阶级的生活是逐步提高的。当时我的论文题目是《关于无产阶级贫困化的历史考察》,后来文革红卫兵来抄家没有被发现,如果发现就是一大罪状了。(笑) 毕业后来到中大的政治经济学教研室,当时要按照统一口径来说话,对我来说根本接受不了。所以又钻到历史当中,看史书。我从小形成了独立的性格。我的生活经历比较特殊,不满16岁就离开家,到广州念高中,一直是独立生活,寒暑假也不回家。那时治安很坏,路上很不安全,有家归不得。这样我就有大量时间读书,包括看历史方面的书。 《市民》:那能不能反过来说,大学和研究生学的经济学,对您后来研究历史也有帮助? 袁伟时:养成了关注经济状况的习惯很有用,到现在,我研究历史还是很重视经济因素。你看我的好多文章,都是考虑到当时的经济状况,都是从整个中国的现代化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在哲学系教的是中国近代现代哲学史,它的核心就是中国现代化问题。我的现代化视角非常明确,这个就是和别人考虑历史问题不同的地方。 文革: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到中大的政治经济学教研室,当时要按照统一口径来说话,对我来说根本接受不了。所以又钻到历史当中,看史书。我从小形成了独立的性格。我的生活经历比较特殊,不满16岁就离开家,到广州念高中,一直是独立生活,寒暑假也不回家。那时治安很坏,路上很不安全,有家归不得。这样我就有大量时间读书,包括看历史方面的书。 《市民》:那能不能反过来说,大学和研究生学的经济学,对您后来研究历史也有帮助? 袁伟时:养成了关注经济状况的习惯很有用,到现在,我研究历史还是很重视经济因素。你看我的好多文章,都是考虑到当时的经济状况,都是从整个中国的现代化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在哲学系教的是中国近代现代哲学史,它的核心就是中国现代化问题。我的现代化视角非常明确,这个就是和别人考虑历史问题不同的地方。 文革: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 《市民》:您1957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很快就遭遇“大跃进、反右派、人民公社化、”等历史事件,那段日子给您留下的最深烙印是什么? 袁伟时:我们这代人对大跃进的态度很复杂。首先就是我们这些人都希望国家富强,这和生活经历有关。我生在“九一八”事件之后,1931年年底;念小学的时候抗日战争就开始了,从小很自然希望国家富强。上大学选专业时,就觉得既然专制独裁的国民党垮台了,今后中国的主要问题就是经济建设,所以毫不犹豫地报了经济系。这是很重要的背景,所以一提大跃进,很吻合当时心态:国家一下子富强起来,多好啊。 当时我们一批中大教工刚好下放到高明县大沙乡大南村。那时候高明县领导开始头脑发热,要所谓“大跃进”了。他们要求晚稻亩产提高一倍。农村基层干部都说不行。后来基层干部都到县里开会,要求表态,亩产提高一倍行不行?说不行的留在原地,说行的站到另一边。(笑)那时候我作为中山大学下放干部的组长参加了会议,我也明知道是不行的;是响应、支持党的号召,说“行”,还是实事求是说“不行”,那时心里是有所犹豫的。大南村党支部书记杜鹏飞,看我犹豫,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说行啊?”他这一瞪,我就留下了。这事给我很大影响:一个人在关键的时候不能讲假话。无论当时的风浪怎么样,你得坚持自己的立场。 《市民》:以您的性格,怎么在当时没有被打为“右派”? 袁伟时:是啊,很多人常常问我,“为什么你这样性格的人能逃过反右派?”我的性格确实很独立,我爸爸在外面做生意,没时间管我;妈妈没有文化、不识字,不管也管不了我。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其他事情笨手笨脚,不会做。所以养成了独立的习惯。57年的时候怎能逃过反右派?那个时候我是研究生党支部书记,领导反右派的,他们说你们这些研究生有没有右派,我说没有。很快,我们就毕业了,大家各散西东,也就过去了。要是当时不是恰好毕业,留下来慢慢抓,会不会抓出右派来,那就很难说了。总的来说,我入党比较早,资历比较老,冲击不算大,很快就过去了。 《市民》:后来文革对您的冲击大不大? 袁伟时:不算很大。就是破四旧什么的,那些人来抄家,拿走了几百本书。当时很心疼,很多很珍贵的书都找不回来了。从1957年开始,老是要下乡,风浪不断,学术就很难搞了,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后来我干了件“傻事”。(停顿,笑)很多人读灰皮书,我没这个条件,就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笑)前几年中大珠海校区缺图书,我才把这几套全集捐了出去。那时还读了《鲁迅全集》,是读第二遍了。那时天天要读毛主席的书,我就拿《毛选》和《毛主席语录》英文版来读。我英文水平不高,但是坚持阅读。 《市民》:那时身边人是怎样的呢?他们对此如何回应?有没有听说一些不堪忍受而选择结束生命的?您自己怎么看的? 袁伟时:有啊,当时中大有26个人自杀了。人家说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我认为我不是。我认为他们读的马列著作还没有我多。另外,我把能找到的毛泽东著作都读了,所以我知道他哪里对哪里不对,我有这个自信。 “我们这一代做的只是回归常识” 《市民》:您的第一本著作是《中国现代哲学史稿》,但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却是此后的《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您将目光放在这段历史上的? 袁伟时:其实《中国现代哲学史稿》有它的价值。当时中国现代哲学史是一个空白,大家都想填补这个空白。有几方面的人竞争这个项目,其中就有华东师范大学的老教授冯契,天津南开大学的吕希晨等人。冯契资历老、地位高,而且是哲学学科评审组的组员。他邀请我参加他的这个项目,我没有答应,我想自己搞。结果呢,他拿到了这个项目的全部研究经费。后来学校给了我一点支持,我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利用10个省市30多个图书馆的资料写成这本书。 这部六十多万字的书,我认为有三个可取之处: 第一、以现代化为纲去观察历史人物,冲破当时十分严重的左的思潮。 第二、以史料说话,坚持“只把我看到的历史本来面目如实地写在纸上”。 第三、把1840至1949的思潮变迁作为一个整体观察,又分阶段去观察每一个具体人物,填补了很多空白,纠正了很多错误观点。 比如说实用主义是什么时候传进来的,过去都说是五四时候,张东荪则说他早就介绍了。谁是谁非?应该是一九零六年,张东荪就在做这个工作了。但是我要找原文啊。一次在杭州开会,休会一天,大家都去绍兴玩了,我没有去,就在浙江省图书馆泡了一天;最高兴的就是找到1906年10月在东京出版的《教育》杂志,其中有张东荪写的《真理论》,系统地介绍了实用主义。对杜亚泉等人的分析不但是1949年以后最早的,论点现在看来也站得住。每一个章节都不是人云亦云,有不少新东西。 可惜发行量不大,1985年交的卷,1987年才印出来。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派到中山办中大分校,当时开全国第一次现代哲学史研讨会,我没有时间参加,由我的研究生带了我的书去。会上的人看到我的书都很震惊,选我做中国现代哲学史研究会的副会长。 这本书给我后来的研究也打下了基础。 90年代初我摆脱中山市孙文学院的工作,回哲学系专心写书、教书。《中国现代哲学史稿》已经写到1927年,往下写马上就碰到一个问题——怎么评价毛泽东、蒋介石等政治人物和相关的理论,这个是绕不过去的,这些和政治的关系太密切了。那就回避吧,回过头来写前面,《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这个书就是这样做下来的。 《市民》:您在《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修订版为《落日帝国――晚清大变局》)一书的新版后记中说,希望孙子到了写书的时候说:“爷爷那一辈人真傻,讨论的尽是常识问题!”您认为您这一代学人做的工作是纠正 《市民》:您1957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很快就遭遇“大跃进、反右派、人民公社化、”等历史事件,那段日子给您留下的最深烙印是什么? 袁伟时:我们这代人对大跃进的态度很复杂。首先就是我们这些人都希望国家富强,这和生活经历有关。我生在“九一八”事件之后,1931年年底;念小学的时候抗日战争就开始了,从小很自然希望国家富强。上大学选专业时,就觉得既然专制独裁的国民党垮台了,今后中国的主要问题就是经济建设,所以毫不犹豫地报了经济系。这是很重要的背景,所以一提大跃进,很吻合当时心态:国家一下子富强起来,多好啊。一些常识的东西吗? 袁伟时:我们那一代人受害最早也最深。我们进大学时就跟世界的学术切断了联系,把世界学术主流说成是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所以学术视野很窄。改革开放以后,整个学术是重新做起,从基础做起,当时我们面对的是很多偏见,而且这个偏见是以真理的面目出现。一开始就面临这些东西,要冲破自己头脑中和社会上的极端片面的东西,要回归主流文化,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我为什么那么乐观?我把任何事情都看成历史现象。任何个人遭遇也不过是历史现象,应该放到整个历史发展的大局来观察。只从个人的遭遇或个人的荣辱去思考,太卑微、太肤浅了。我想我应该为整个思想文化的健康发展尽自己的力量,做出一点贡献,但任何人的力量都是很微薄的。现在很多人都在做这个工作,我只是其中一个。 迄今为止,中国没有产生世界一流的思想家。我们的思想文化还处于学习、吸收阶段。我们这一代做的只是回归常识,所谓回归常识就是吸收先进的学术文化,这是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的。近代中国研究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学问,最终决定谁的观点为多数人所接受,关键还是看真、假,看哪个符合历史的真实。要完全恢复历史的面貌是不可能的,但是基本的面貌是可以恢复的。判断史学的是非对错,应该看是否符合历史的真相,这个才是最重要的标准。 开博客是支持年轻人 《市民》:您一直活跃于公共领域,对很多文化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在您心目中,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应是怎样的呢? 袁伟时:其实我长期以来,不太对很多事情发表看法,我是通过我的历史论著来表达信念。 对我来说,我对现实也持一种观察、探究的心态。历史学家,应该是历史和现状的观察者、批判者。一定要站得比历史人物更高,有独立的视角,才能如实揭示他们的成就与失误。作为历史研究者,我发表意见;作为普通公民,我也可以发表意见。但作为普通公民,我发表的意见不多,很多是人家问我我才说。人要扬长避短,我更多是以历史研究者的身份发表些看法。 《市民》:李欧梵在《知识份子和网路文化》一文中说:“我觉得目前中国知识份子在网站上的你争我夺,较30年代的《申报》‘自由谈’尤有过之,其后果不问自知。这个新的空间得来不易,如果不加珍惜,必将导致知识份子本身和其影响力的没落。” 我们注意到,您也开了博客,这在您这个年龄的学者当中是不多见的。这是您的一种参与方式吗? 袁伟时:开博客是支持年轻人,年轻人高兴,鼓动我开博客。我说我技术不行,也没有时间。他们就说负责帮我弄,我就授权给他们,说网上有的文章,你们都可以加到博客里面。我自己很少上网,但朋友们常将网上一些东西发给我看。今天这个时代,各种各样的渠道,都应该有各种声音发出来。网络上看得出来,现在中国的思想文化已经多元化,所以各种声音都应该发出来,不发出来的话,对整个学术文化发展不利,对整个中国社会也不利。 《市民》:您在很多场合说“要讲真话,讲自己的话”,坚守这样一个原则,对您的人生和您的学术研究来说,意味着什么? 袁伟时:做人和治学很多时候是统一的,你要坚持讲真话,会受到很大压力。假如你没有自信,不敢坚持独立的人格,你就屈服了。如果你很有自信,觉得自己是对的,而且是从整个社会发展、社会变迁的大局出发,从对国家未来的发展会起到什么作用这个高度考虑,你就敢于坚持。 1958、1959年搞什么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把许多很有学问的教授说得一无是处。当时的中大党委书记兼副校长冯乃超就说,那是“以无知批有知”!我很欣赏这句话。我的老师、著名的明史专家梁方仲教授有句名言:“乱拳打不倒老师傅”。(笑)我想,这是五十多年来所谓批判的最好总结。 当时我们一批中大教工刚好下放到高明县大沙乡大南村。那时候高明县领导开始头脑发热,要所谓“大跃进”了。他们要求晚稻亩产提高一倍。农村基层干部都说不行。后来基层干部都到县里开会,要求表态,亩产提高一倍行不行?说不行的留在原地,说行的站到另一边。(笑)那时候我作为中山大学下放干部的组长参加了会议,我也明知道是不行的;是响应、支持党的号召,说“行”,还是实事求是说“不行”,那时心里是有所犹豫的。大南村党支部书记杜鹏飞,看我犹豫,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说行啊?”他这一瞪,我就留下了。这事给我很大影响:一个人在关键的时候不能讲假话。无论当时的风浪怎么样,你得坚持自己的立场。 《市民》:以您的性格,怎么在当时没有被打为“右派”? 袁伟时:是啊,很多人常常问我,“为什么你这样性格的人能逃过反右派?”我的性格确实很独立,我爸爸在外面做生意,没时间管我;妈妈没有文化、不识字,不管也管不了我。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其他事情笨手笨脚,不会做。所以养成了独立的习惯。57年的时候怎能逃过反右派?那个时候我是研究生党支部书记,领导反右派的,他们说你们这些研究生有没有右派,我说没有。很快,我们就毕业了,大家各散西东,也就过去了。要是当时不是恰好毕业,留下来慢慢抓,会不会抓出右派来,那就很难说了。总的来说,我入党比较早,资历比较老,冲击不算大,很快就过去了。 《市民》:后来文革对您的冲击大不大? 袁伟时:不算很大。就是破四旧什么的,那些人来抄家,拿走了几百本书。当时很心疼,很多很珍贵的书都找不回来了。从1957年开始,老是要下乡,风浪不断,学术就很难搞了,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后来我干了件“傻事”。(停顿,笑)很多人读灰皮书,我没这个条件,就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笑)前几年中大珠海校区缺图书,我才把这几套全集捐了出去。那时还读了《鲁迅全集》,是读第二遍了。那时天天要读毛主席的书,我就拿《毛选》和《毛主席语录》英文版来读。我英文水平不高,但是坚持阅读。 《市民》:那时身边人是怎样的呢?他们对此如何回应?有没有听说一些不堪忍受而选择结束生命的?您自己怎么看的?到中大的政治经济学教研室,当时要按照统一口径来说话,对我来说根本接受不了。所以又钻到历史当中,看史书。我从小形成了独立的性格。我的生活经历比较特殊,不满16岁就离开家,到广州念高中,一直是独立生活,寒暑假也不回家。那时治安很坏,路上很不安全,有家归不得。这样我就有大量时间读书,包括看历史方面的书。 《市民》:那能不能反过来说,大学和研究生学的经济学,对您后来研究历史也有帮助? 袁伟时:养成了关注经济状况的习惯很有用,到现在,我研究历史还是很重视经济因素。你看我的好多文章,都是考虑到当时的经济状况,都是从整个中国的现代化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在哲学系教的是中国近代现代哲学史,它的核心就是中国现代化问题。我的现代化视角非常明确,这个就是和别人考虑历史问题不同的地方。 文革: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 《市民》:您1957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很快就遭遇“大跃进、反右派、人民公社化、”等历史事件,那段日子给您留下的最深烙印是什么? 袁伟时:我们这代人对大跃进的态度很复杂。首先就是我们这些人都希望国家富强,这和生活经历有关。我生在“九一八”事件之后,1931年年底;念小学的时候抗日战争就开始了,从小很自然希望国家富强。上大学选专业时,就觉得既然专制独裁的国民党垮台了,今后中国的主要问题就是经济建设,所以毫不犹豫地报了经济系。这是很重要的背景,所以一提大跃进,很吻合当时心态:国家一下子富强起来,多好啊。 当时我们一批中大教工刚好下放到高明县大沙乡大南村。那时候高明县领导开始头脑发热,要所谓“大跃进”了。他们要求晚稻亩产提高一倍。农村基层干部都说不行。后来基层干部都到县里开会,要求表态,亩产提高一倍行不行?说不行的留在原地,说行的站到另一边。(笑)那时候我作为中山大学下放干部的组长参加了会议,我也明知道是不行的;是响应、支持党的号召,说“行”,还是实事求是说“不行”,那时心里是有所犹豫的。大南村党支部书记杜鹏飞,看我犹豫,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说行啊?”他这一瞪,我就留下了。这事给我很大影响:一个人在关键的时候不能讲假话。无论当时的风浪怎么样,你得坚持自己的立场。 《市民》:以您的性格,怎么在当时没有被打为“右派”? 袁伟时:是啊,很多人常常问我,“为什么你这样性格的人能逃过反右派?”我的性格确实很独立,我爸爸在外面做生意,没时间管我;妈妈没有文化、不识字,不管也管不了我。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其他事情笨手笨脚,不会做。所以养成了独立的习惯。57年的时候怎能逃过反右派?那个时候我是研究生党支部书记,领导反右派的,他们说你们这些研究生有没有右派,我说没有。很快,我们就毕业了,大家各散西东,也就过去了。要是当时不是恰好毕业,留下来慢慢抓,会不会抓出右派来,那就很难说了。总的来说,我入党比较早,资历比较老,冲击不算大,很快就过去了。 《市民》:后来文革对您的冲击大不大? 袁伟时:不算很大。就是破四旧什么的,那些人来抄家,拿走了几百本书。当时很心疼,很多很珍贵的书都找不回来了。从1957年开始,老是要下乡,风浪不断,学术就很难搞了,最好的时光都浪费掉了。后来我干了件“傻事”。(停顿,笑)很多人读灰皮书,我没这个条件,就将马恩列斯的全集都读了一遍。(笑)前几年中大珠海校区缺图书,我才把这几套全集捐了出去。那时还读了《鲁迅全集》,是读第二遍了。那时天天要读毛主席的书,我就拿《毛选》和《毛主席语录》英文版来读。我英文水平不高,但是坚持阅读。 《市民》:那时身边人是怎样的呢?他们对此如何回应?有没有听说一些不堪忍受而选择结束生命的?您自己怎么看的? 袁伟时:有啊,当时中大有26个人自杀了。人家说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我认为我不是。我认为他们读的马列著作还没有我多。另外,我把能找到的毛泽东著作都读了,所以我知道他哪里对哪里不对,我有这个自信。 “我们这一代做的只是回归常识” 《市民》:您的第一本著作是《中国现代哲学史稿》,但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却是此后的《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和人物》,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您将目光放在这段历史上的? 袁伟时:其实《中国现代哲学史稿》有它的价值。当时中国现代哲学史是一个空白,大家都想填补这个空白。有几方面的人竞争这个项目,其中就有华东师范大学的老教授冯契,天津南开大学的吕希晨等人。冯契资历老、地位高,而且是哲学学科评审组的组员。他邀请我参加他的这个项目,我没有答应,我想自己搞。结果呢,他拿到了这个项目的全部研究经费。后来学校给了我一点支持,我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利用10个省市30多个图书馆的资料写成这本书。 这部六十多万字的书,我认为有三个可取之处: 第一、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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