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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的另一副面孔——许倬云访谈


    
    
    
    
    
    共和为什么失败
    2013年第1期·创刊号
    
    
    
    

    
    先知的另一副面孔——许倬云访谈
    2013.02.21
    访问:郭玉洁
    
    见到许倬云的时候,他正试图用两只手把电话听筒夹起来。他的手白皙、多肉,像鸟足一样撮起来,大概只能用两三只手指夹住对象。许倬云出生时就手掌内屈,双脚无踝,足背向地。成年后肌肉不发达,他身高不到150厘米,只能借助双拐行走。然而,居于其上的是一个巨人的头脑。
    许倬云生于一个无锡大族,1948年举家迁到台湾,之后考入台湾大学,开始攻读历史。1957年,许倬云赴美国读书,他亲身经历了影响深远的文化与社会革命,民权运动波及全美,在芝加哥大学读书的许倬云在身体条件许可时,还参加了一些活动。这种经验,再加上经历的战乱和流离,使得许倬云对社会变动研究特别有兴趣。
    而那时候的芝加哥大学的“东方学”研究,堪称群英会聚,集合了欧美学术界的大师,盛况空前。不同的方法学互相激荡,使得许倬云视野极为开阔。当我们谈及中国文化与现实时,他很快把话题引入人类共同文化的大背景。
    许倬云是一个不容易被框住的人,他反对科系之间的僵硬界限,也不同于专注书案的学者。他亲身参与了台湾文化运动的进程,1990年之后,许倬云常常来到中国大陆,以历史学的知识关注社会现实。
    西班牙思想家加赛特说,历史学家是先知的另一副面孔。而许倬云说,我们学历史的人,既快乐也可怜。快乐,我是旁观者,我看清事态了。可怜,我看清人永远犯错,永远犯同样的错。明知有火烫了脚,还继续踩它。
    危机中的文化融合
    问:很多人把当代中国比作历史上的春秋战国和魏晋南北朝,您觉得可以这样比较吗?
    许倬云:也可以也不可以。任何比较都是不相像的,如果相像就不叫比较,就是重复了,天下没有重复的事情。不同在于,春秋战国的文化圈子只有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今天是全世界。但类似在于什么呢?就是都正在走向一个大单位的统一,不一定是政治上统一,而是文化上的统一。春秋战国花了好几百年,各地方文化在融合交流的过程中,逐渐铸造出一个比较完整的面貌。但是整体面貌的完成要到汉朝,董仲舒的时代,阴阳五行,自然主义的思想已经摆进去了。西汉走完,我们才看见儒家和道家基本上融合在一起。所以区域性的小文化整合成大文化是几百年的过程。
    魏晋南北朝,那是大融和的时代,东北、西北、西边都有不同的主权进入中国,进来以后打了半天架,然后建立北魏。北魏定下来以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采纳原有的中原文化,混合成新的文化。这种文化形成以后,我们看见人不席地而坐,坐在椅子上了,不再宽袍大袖,而变窄袖长袍,诸如此类。这是北方,南方呢?北方人往下走,和南方民众融合在一起,北方产物带到南方,南方产物带到北方,北方的语言到南方形成南方语言系统,各地的本来的少数民族语言,他们一些成份还留在这些方言里面,可基本上南方语言(还是)成为中国语系、汉藏语系的一部分。这个是一个混合的过程。
    更重要的是佛教的传入。佛教不仅是(被)接受了、传播了,而且佛教在适应中国,中国(也)在适应佛教,以至于到唐朝以后,华化了佛教。这个例子就是我刚刚讲的,不同因素放在一起塑造了更广大、更宽容、更有适应力的文化。春秋战国和魏晋南北朝,都是看上去很混乱,但是实际上是领向更高一层,更大一圈。
    问:我理解您说的,春秋战国是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融合的过程,魏晋南北朝是南北融合的过程……
    许倬云:北边的草原和高原,南边的山地和丘陵,甚至还有海洋,更有域外的佛教,千山万水带进来。
    而我们当今的文化现实是,世界主流文化是从欧洲基督教的神权文化发展出来,走向世俗化,民族化,也逐渐逐渐走向自由民主,走向资本主义,也走向科学。
    这个主流文化占优势的时候,中国、印度、伊斯兰教文明都垮下来了。但现在经过两三百年的发展,主流文化也有改变,距离原来的情况相当远,以至于它不得不面临整盘的调整,以期起死回生。但是起死回生需要养分,需要精神的支援,它从自己内部生不出太多有用的精神资源,那么人类的经验里边,还有中国、印度、伊斯兰教文明。伊斯兰教跟它资源相类似,暂时搁在一边不管。印度和中国是能够提供一些养料,使它来吸收的。就好像儒家吸收阴阳五行、自然主义,等它非常成熟的时候,再和对手道家融合在一起,互补相辅。我不是说中国特别好,印度特别好,而是人类走过的路程上有许多山水美景,许多花木繁盛的地方,这几百年,中国和印度丢在一边了,这是很可惜的事情。所以,现在把这两个文明拿出来重新阐释,弥补西方主流文明的不足。
    主流文明最不足的地方是神权,人屈服于上帝,神的意志是绝对的,而且这是独一真神。这给了他们许多精神的支援,使西方文明一路发展。上帝之前人人平等,所以我们才有自由,才有人权。神的法律应当是趋向至善至美的。神有律,所以人间也有律。从罗马发展演化的拿破仑法典,(它)背后的依傍是神,科学是自然走向理性的至善至美,这理性是可测的,它不会不可测,不可测就乱了。因为可测,所以可以凭人的智慧,一步一步找到原则。这是一个假定,不仅见于科学遵循,也见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规律。我举个例子来说明,为什么启蒙要紧接着宗教改革?因为宗教改革(是)拿“人”来阐释“神”的一道蒙蔽,拿走(这道蒙蔽),叫人直接向神联系。
    所以说这一大串话,就是告诉我们说,主流文化背后最重要的一个基础是假定有一个至善至真至美的神。人的价值是建立在神与人之间的关系,人是神所创造代表他自己形象的,也就是宇宙的秩序是神所创造的,是有理有据可循。这里的矛盾在哪里呢?伊甸园里面人要吃苹果,一吃苹果,神就怒了,把人贬出伊甸园,神不让你去吃,产生他的智慧。从启蒙到现在,我们看见国家的权利在生长。资本主义中人与人的剥削一天比一天厉害,马克思抗议了,罗斯福新政了,但是还在。人要猜测上帝一直寻找自然规律,我们今天已经找到了人的生命,但是人的生命简约为化学,找不到生命,找不到灵魂。
    所以,作为人要完成一个角色,要创造生命,要改变思想,要改变记忆,这些都使得神的问题面临极大的困惑。再有,面临其他宗教信仰以后,一神的信仰本身站不住。所以,今天21世纪的主流文化,我不说别的,单单以神这个问题而论就面临极大的困境。而中国文化的假设不是神,是人。人天生是贵者,天地人,人在中间,顶天立地,人是一切,人的禀赋里面最要紧的是人爱人,也就是“仁”,对不对?
    所以,我们以人为本体,而不是以神为本体,建立以人为基础的一个系统,更切合于今天与未来。假如我们把这些人类遗产都拿回来,有助于交流和汇合产生新的人类文化。
    我们正在走在门槛边上,要跨入新的文化阶段,新的世界文明。不再是你的我的,不再是中国的、西方的,并不是要东方压倒了西方,并不是中国文化要取代欧洲,而是大家共有的文明。我的想法是,全世界的精神资源,尤其是被忘记的精神资源,不光是中国,印度,伊斯兰文明,犹太文明,甚至于太平洋岛屿文明,非洲文明,很多文化都没有经过思考和整理,今天都要拿出来和已经弥漫全世界的主流文明配合在一起。举个例子说,我们讲自由、人权,不再建立在神造世人、人人平等的观念上,不再是自由博爱平等的观念上的博爱,而是以中国的忠恕之道,将心比心。这种建立,应当是有它的意义的。
    问:讲到西方文化的危机,它现在的矛盾和混乱是不是由于“上帝死了”?
    许倬云:这是一个,还有第二个,就是文化多元化。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西方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最优越,“二战”是“一战”的延长,“二战”本身引发的西方主流文化内部的冲突,远大于东方跟西方的冲突。“二战”的战场遍布各处,“二战”以后,殖民地跨掉,美国代替了欧洲和世界的巨强。但美国经历过菲律宾撤退,经历过朝鲜战争的挫败,经历过越南战争完全的失败,经历过波斯湾战争,美国年轻人在每一个战场上,都看见了别国文化,把别国文化的印象带回西方。欧洲“二战”以后没有力量再侵略,靠商业贸易跟各处来往,全球化经济后面是全球文化的多元性。这种多元性使得美国跟欧洲再次思考,战争也会使他们反省。比如说“二战”以后的欧洲几乎都走向社会福利国家。美国1930年代,“罗斯福新政”也走向福利国家。他们在反思,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理性是不是有悖于人性?此其一。第二个反省是,“二战”期间德国、意大利、日本的极端民族主义,可以闯多大的祸?所以,“一战”以后有国联,二战以后有联合国,就是想用人类共同的政府来代替分割的主权国家,以人类共同的道路来代替民族至上。我们中国现在民族主义非常高涨,是祸不是福。
    问:之前和一些学者聊过,中国古代和周边国家的关系,是作为宗主国的朝贡体系,是天下国家,但是主权国家兴起之后,就形成了现在这种国际关系。其实为什么我们不从原来的国际关系里面寻找一些方法呢?
    许倬云:对啊。我们的朝贡制度本身是国际关系,不是个大主权,我们对于朝鲜,对于越南,相当大度。人家来朝贡,我们要还礼的,还的礼还比进贡的多。像琉球,天天想朝贡。这样一个国际社会,可以第一步骤做东亚国际互助合作,挺好嘛,为什么一定要像日本人一样说“东亚圣战”,要让大和民族主宰一切呢?不需要。
    同时,我们看到朝鲜民族主义那么高涨,越南的民族主义那么高涨,日本也是,东亚的民族主义的高涨很像“一战”前的欧洲。而“一战”前欧洲民族主义的高涨,又是从启蒙运动中过来的,要推翻当时虚假的罗马帝国和教会体制。但这个浪潮之后,“二战”结束,欧洲就由分而合。
    问:东亚国家民族主义的兴起,是因为“二战”历史和殖民历史吗?
    许倬云:对。日本人的侵略是巨痛,他们担心中国变成一个两者俱有的东西。中国太巨大了,而且有长期的主人心态,优越心理。他们的担心是有理由的。以小事大是伺候,以大事小是培育扶植,都难,但是要有智慧做到这个。我很反对中国优秀论,非常反对。不是说中国不优秀,而是不需要觉得比人家强。
    中国社会的四面体
    问:您曾经从四个角度去总结中国文化或者中国社会的体系,一个是儒道意识形态,二是这种以文官系统为主的政治体制,三是小农经济为主的经济体系,四是以家族结构为中心的社区关系。

    许倬云:我给你画一个锥形四面体,四个角分别是政治、社会、文化、经济。这四个项永远在互相配合,比如说文化跟社会之间,我们讲儒家的伦理;政治和社会之间的面,就是儒家的文官制度;社会和经济之间的面,比如说小农的社区……你在各种地方都可以勾勒出来几条线,几个面。这个锥形体的好处是我可以用它来理解中国的变化,这四个角,六根线,任何一处有一点小的变动,整体都会重组。历史永远在变化,变化的目的是尽力走到稳定,但稳定永远走不到。所以锥形体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哪个时期、哪个时空条件、哪个领域出了什么问题,是什么牵动了全局。
    同样,每一个元素自身也可以变成网络。比如文化里面包含宗教、理念等,很多东西,这些子项目也是互相配合的,任何一个变化,都会影响到文化本身。没有一个时期是必然由哪些东西引导的,也没有一个规律说它一定走向什么阶段。那是死板的东西,解释不通的,我这是活的。
    问:中国可能很长时间以来,都是在这四点的概括之下的。但是现在来看,您归纳的四点都变了,不是只变了一个,是所有的都变了。
    许倬云:对。所以中国是不是还存在,除了政治现实,中国文化存不存在?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我认为还在。我们的内心,对神没有那么相信,我们还是相信人,人情、人性、人心里的思想。还有很多潜在我们生活里面,我喝茶不喝咖啡,用筷子不用刀叉。我们中国人喜欢集体,但又不是团体。
    问:不是政治意义上的团体。
    许倬云:这些都是中国文化决定的行为,我们的思考方式,我们的价值取向,甚至经济行为上面,我们集合资本,我们不到街上去招股,我们七个八个朋友搭个会。
    问:我也经常在想,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全球化了,西方化了,但是有些东西它是深藏在人的意识和社会结构里面。就比如说您讲到中国古代行政体制的时候,其实我发现跟现在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许倬云:所以我说,中国几千年走过的文官经验实际上解决的是管理学的问题,走到穷尽,再找条路。我们任何的东西,像数学一样,就那几个可能性,时间一长,又走完了,像现在我们大公司走的方向一样。
    问:就像您说的,古代的文官体制就是一层一层往下压,现在其实也还是这样。
    许倬云:一直往下压。古代的文官制度,从汉朝到清朝,比较稳定的时候,特色都是官员告老退休,回到家乡。这是一个循环,资源、人才都会转回原地。清朝晚年以后不转回去了,官员世代住在城里,越大的官住得越远,家乡一层一层的土壤被刮掉。民国年间,蒋介石和北洋时代,教育都在城里,西式教育对农村用不上,所以一批一批优秀的子弟,从乡村里拔出来,小才华留在镇上,大才华留在城市,更大的才华留在都城。所以蒋介石头重脚轻回不了农村,于是毛泽东组织农村以暴力的手段颠覆了国民党政权。
    现在有没有循环?可能情况又不同了。农村和城市之间不要有间隔,不是农村来屈服于城市,而是拿城市资源带到农村,重组农村。所以,北京现在的巨无霸发展方式是不对的,如果北京保持原来的规模,用财力、物力和资源在北京周围的河北地区建立卫星城市,那就会不一样。
    问:现在会造成各种不平衡。
    许倬云:资源不平衡,人的不平衡也是如此。这是几千年来士大夫才俊循环周转的格局的被破坏。
    问:但是现在看来,中国的变化都包含在都市化进程之中,这个过程中,西方的经济制度和观念都改变了中国传统,可以这样说吗?
    许倬云:是。可是都市化的过程,欧洲在矫正,美国在矫正,美国在“二战”以后,向郊区化发展,但最近二十年来,变成另外的形态,我们叫“多纳圈”,就是中心空虚,城市萎缩。从多纳圈的外侧,慢慢慢慢,一个多纳圈跟另一个多纳圈合并在一起,全国变成大的城市,用快速交通和道路来完成这个联接。今天的资讯革命,使得人不必移动了。美国如此,欧洲也是如此,你到欧洲的乡下看,看不出那是乡下,生活水平跟城里一样。
    假如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就很好。所以我在呼吁,我们不要重复河南失败的经验。河南最失败就是每过一阵就换个风气,一阵子养猪,一阵子种苹果,好容易种苹果了,三年以后苹果市场过大,垮了。我希望现在农村是,每个农村农作物是有加工设备就自己做,加工的不一定是食物。比如说,我们假如种玉米,种土豆,不是拿来做粮食,是拿来做原料,做酒精。这种加工就提升了农村的收入。
    问:这需要知识者来到这里有所投入。
    许倬云:对。比如说我理想的情况,假定说,我们在苏北穷地方、安徽穷地方,我种土豆,土豆种出来以后,一部分吃,一部分做酒,提酒精,那土豆一部分养猪,猪的粪便产生沼气,做当地使用的燃料,家庭用的煤气,另外大部分做肥料去养活这个农作物。猪拿来了,我们不但吃肉,不单单卖新鲜肉,从肉到血,除了做肉松,做罐头以外,可以做医药上人工骨,血清,皮毛。皮和毛可以做其他用处,毛可以做许多小型发电机上的猪鬃,许多许多。那么农村有附加值的工厂,农民子弟原来除了种田没有地方去,现在有工作做,不用依靠城市。农村有了足够的条件,再促进学校和教育的发展,等等,文化和知识又成为这一切发展的后续。
    乡村秩序的重建
    问:您写的书里说,春秋之前“礼”是很重要的,全靠它维持秩序。 

    许倬云:维持上层的秩序,礼不下庶人。老百姓是另外的事,孔子的功劳在于重新界定,将上层秩序普及化。我觉得孔夫子是开天辟地就懂这个道理。任何国家都有贵族阶层的一套礼节,一套规矩,但是变成全人类共有的,不分界限,不分阶级,不分贤愚,都是这样子,这是他的功劳。这是跟耶稣基督、佛祖一样的功劳。
    三纲、五常变成教条化,是在明朝,由官方仪式规定的,明太祖要集权政治,他借用朱熹的话——朱熹的话也没那么僵——他硬让朱熹的话僵化,他连《孟子》都不许读。所以后来“五四”运动诟病礼教,那是明清两代铸成的错误,不能怪在孔夫子身上。甚至于不能全怪在朱夫子身上,虽然他要负点责任。
    问:中国因为太大了,地方和中央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更难处理?
    许倬云:在统治的组织划分里,人是从上往下派,下面人往上走,不需要看平级的人支不支持,只按照上一级的意志来做,这是中国传统体制最大的弊端。
    问:中国古代有乡绅,有一个阶层来做最底层的事情,但是现在没有了。
    许倬云:现在城乡生活水平距离太远,城里面的资源农村里一辈子碰不到。 我在美国住了几十年,我儿子在美国长大,他的工作都是在网上,他原来在伦敦工作,刚搬到美国三个月,和在伦敦工作一样没差别。他清早五点跟伦敦开网络会议,半夜起来再和非洲的加纳开会。全球化的沟通问题解决以后,你不必离开那里了。因为你人的居所,跟你的工作处所不必匹配,这种情况在美国已经相当普遍。
    问:生活的网络又改变了。
    许倬云:我们这一代已经如此了,我做教授,交流谈话的对象不在我对面房间,在全世界。以色列的、东京的、巴黎的都有。有问题发生,我一个电话打过去,或者发个邮件过去。我们组织会议,不是我的同事跟我见面,而是不同国家的人聚集在一起。现在我们还开网上会议,苦就苦在要半夜起床。
    问:可是放在您说的这种乡村建设上……
    许倬云:乡村建设到一定地步,使得在本乡本土工作的人可以经常在一起。他在本乡本土有邻居,有朋友,生活稳定和谐。不像安徽小青年跑到北京打工,想家想得哭啊。
    问:我觉得像江南这一带还比较容易。但是比如说西北西南那一带,因为资源上的不平衡,是不是要相对困难?
    许倬云:如果乡村社区建立起来,这些一样可以实现。不管在西北哪里,他有他的地区协调,有他自己的学校、报纸和种种需求,他也开大卖场,当地有什么资源就做什么活。
    问:这应该是很长期的建设过程。
    许倬云:说长也长,说快一代就可以做成,三十年间就可以完成。日本人侵略台湾,1915年开始设糖厂,1945年台湾光复之后,糖厂一直存在到1960年。
    这糖厂的社区,从种甘蔗开始,甘蔗是为糖厂种的,农夫接受糖厂的合约,肥料和种子由糖厂供给。农民种、收割完,糖厂用车子来装,用轻便小铁路搬运。这样的社区,农民基本上跟工厂是互依互存的关系。工厂本身也有员工,有工程师,有管理人员,有学校,小图书馆,还定期放电影。农民农闲之余自己组织好多活动,包括宗教活动。糖厂四周就像一个小城市一样,也有很好的道路,很好的住宅区,农民住自己家里,附近有农民自己办的合作社,也有农民办的小银行。
    这个社区从1915年开始建设,到真正成形是1940年代,三十年左右。要不是太平洋战争的话,会继续存在下去的。以这个例子来讲,台湾南部,全台湾四分之一的土地和人民是靠几十家糖厂过日子的。现在完了。现在因为糖业竞争,台湾糖价下跌,这是其一。还有,台湾迅速都市化,整个生产系统改变,但是台湾今天的农村不像农村,农村成了都市的延长线。全台湾基本是一个大都市。
    问:是不是可以说,我们以后建设的重心是应该在乡村?
    许倬云:将来是全国一起建设,造许多小型都市,一个大都市要靠卫星城来维持,每个卫星都市旁边有社区,要这样子。社区里面可以很和谐,你有邻居、有朋友,不至于漂。
    问:比如说中国传统是以家庭为中心来建造人际关系,现在可以是以社区?
    许倬云:对。这是一次全面的改造。
    问:类似的社会组织形态在古代的民间也有存在过吧,比如说道教?
    许倬云:历史上最厉害的道教是白莲教,不要小看它,白莲教的内容很丰富。台湾民间的道教教派,有一派你不能忽视的,叫一贯道。人很多,一贯道是读儒、道、佛三家经典。它因其水平而异,大学生读高深的,中学生读一般的,普通人读善书,像《太上感应篇》之类。它没有自己的经典,就是儒、道、佛三家经典。
    问:那它重要的是?
    许倬云:重要的是静心、静口、静身。静口,吃素,静身,保持好的生活习惯,然后静心,心要静。这是最基本的。第二是,回到原点,世界本来是空的,“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白莲教的口号)。原来是空的,所以不要去追寻那些以为是实在的东西。这本来是白莲教的口号,是中国秘密宗教很长以来的内容,从佛家、道家两个合起来得出的。这个真正的渊源,还更远,跑到中亚西亚去。静口、静身,静心,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但对你的生活就会有影响。身体自然慢慢地变好,心里干干净净。简单易行,响应者众。你在台湾看,素菜店,素食店,十一点以后开饭,十一点以前,很多人上班前都来做个祷告,晚上七点以后,又有夜场来祷告。
    在台湾,一贯道人数少说点400万,台湾2300万人,占了六分之一,很不简单。这里头有知识分子,有普通人,有贩夫走卒,有小农民。他们也做善事,但不以功德为想,而以自修为想,他们也会反省。
    问:这其实就是一个小社会。
    许倬云:对,由一个家到一个支,再到一个斋堂。每个斋堂里面,如果有人生活艰难,疾病困苦,他们负责帮忙。这个组织不简单,它是经过一些内部的清理才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是天津传过去的。1949年以前,中国河北、山东、河南、北部中国农村里面都有。它的源头很早,我一直将它推到宋朝。它就是民间的一个信仰组织,社区社群互助合作,农村里面,患难之际大家一起帮助,同行同业互相帮助。很多现代的东西我们的传统里面本来就有啊。
    问:有很多人讨论说,中国现在礼崩乐坏,没有了自己的价值观,没有神,也没有敬畏……
    许倬云:我们不要神,我们价值观的重建的基础在于人跟人之间的尊重。人尊重自己不难,但是将心比心,我不要人家骂我,我也不会骂人。
    蹈火前行的历史学家
    问:您觉不觉得在大陆,因为一些历史原因,这样的东西都破坏了?
    许倬云:这可以慢慢来,在台湾也是一样。1960年代很难,我为什么1970年代非跑美国去不可呢?是被赶出去的嘛。
    问:是因为当时您说了一些不合当局规范的言论?
    许倬云:不但一些言论,常常有。本来我在台湾读书工作挺快乐的,但我就是喜欢说很多话,弄得鸡飞狗跳。后来出去做访问学者,台北的长辈就给我讲,许倬云,你先不要回来,好好在那里呆一阵再说。但是,我还是要说话,写许多文章上报刊,不只我一个,当时许多人写文章,慢慢就把气氛改变了。台湾的改变是靠报纸,渐变,我们慢慢地一点点地拿下。
    问:您是亲身经历了台湾的文化运动过程?
    许倬云:亲身经历嘛。所以我才觉得事情并非不可为,当然台湾地方小,大陆地方大。可是,不是不能做啊。
    问:您当时有没有觉得太难了?
    许倬云:有。但是我们不只一个人,有两大报纸,有许多杂志,无形中大家构成一个共同力量。
    问:台湾的知识分子,50岁以上的那一代知识分子,社会责任感和参与意识很强。
    许倬云:中国地方大,有才有志向的人很多,我对你们三四十岁这一代人很看好。我今年78岁,我对大陆出去的同辈人,很同情,他们经受的苦难、蒙受的压力太大了。海外的朋友说,某某学者怎么那么没志气,那么畏缩,我说你经过他那些事,你还不如他。但是,近三四十岁的人没有这种畏缩,不要着急,一步一步走,锲而不舍。 
    问:我们也一直很担忧,在现在的教育体制下面,会不会有一个恶性循环,教育不出好的人才来做这样的事情。 
    许倬云:会有这种可能性。但是真正好的人才,从来不是在教育体制里面教出来的,都是自己学出来的。天下没有教育体制教得出头等的人才,教育体制教的都是庸才凡人,真正有出息的人都是自己学出来的。天养得住,人养不住。
    问:但是这样我们可能还要努力默默地做一段时间。
    许倬云:对,一代接一代。我们从25年前看今天,中国多大的改革,二十多年前你能坐在这里跟我对话吗?
    问:那您觉得我们现在的历史教育怎么样?
    许倬云:不行。你去街上看看,像我写过的《万古江河》,有第二本没有?
    我写这本书就是要给大家一个可读的东西,我不要再去记录朝代、皇帝、祖国的光荣,我要摆开看,老百姓过日子怎么样,老百姓怎么想。我的书里没有一个英雄人物。我只希望抛砖引玉,这本书出来后,我的同行也会做类似工作,《百家论坛》出来就是有这个需求。但不幸的是讲《百家论坛》的人不晓得老百姓要什么,他是以讲故事、说书的方式来讲的。他并没有认真地想我要把哪个信息传给百姓。所以我觉得于丹《论语》讲得蛮不错的,至少大家听得懂,这就不错了。她没自己的见解,可她懂《论语》就行了。我们还是需要很多像她这样的人。
    问:可能要这些积累的工作做到一个程度之后,才有可能出现一个思想上有创造的大师。
    许倬云:不要找一个大师,要找一堆人。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
    问:那您怎么看“五四”的?
    许倬云:“五四”是一个该有之事,但不该做得如此浅薄。他们完全不懂启蒙时代衍变的过程,“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好像是从天下掉下来似的,“德”“赛”都是人的阐述,“德”是神跟人的关系,人是神所创的最有价值的东西,“赛”是天地之间大的规律,二者都有希腊的影子。
    启蒙时代的民主,美化了雅典政治做幌子,科学来自希腊的数学观念。其实亚里士多德是割裂的,不是统一的,是陈述不是分析,也没有那么好。但是启蒙借古代的幌子,来反教会,反贵族。他借尸还魂,借尸创造魂。
    问:那也是因为他们太年轻了。
    许倬云:太冒失了。他们在美国读书,在欧洲读书,尤其是胡适,我很多地方佩服他,但开风气不为先,他对我也很好,但是我必须说,他是非常粗浅的人,没有好好读书,人聪明,抓到一个东西就可以用,但是浅薄。
    “五四”以后最大的问题就是浅薄,造成了学风浅薄,思想界的浅薄,从“五四”到现在,梁漱溟是真正认认真真想问题的人。
    问:只有梁漱溟吗?
    许倬云:梁漱溟是了不起的。熊十力是想拿佛跟儒斗在一起,但是熊先生没有顾虑到西方主流,你不能假装看不见它。钱钟书是知识渊博,你看他《管锥编》,你看不出他的中心思想,他也没有一个系统的,他不想跟人说明一个事情,他在讲自己渊博的知识面。他是无锡人,我老乡。他的爸爸是个很保守的传统学者,传统文化读得很好。钱钟书聪明,什么都喜欢,但没有整理出一个系统来,他也不想整出个系统来,可能也是避祸。
    问:其他的呢?
    许倬云:余英时,我非常佩服,他写的每一本书都有内容,都有旨标,很了不起的,我们这一代就属他第一。
    (本文由《单向街》授权东方历史评论网站刊登)
    
    
许倬云:1930年出生于江苏无锡,1962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先后执教于台湾大学、美国匹兹堡大学,其间多次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美国杜克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的讲座教授,1986年,他荣任美国人文学社荣誉会士。许倬云著作等身,不但在中国文化史、社会史和中国上古史等领域有精深造诣,同时也娴熟西方历史,更善于运用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治史,著有《求古编》、《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汉代农业》、《西周史》、《中国古代社会史论》等近40部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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