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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德望古稀之年奋斗18载译完《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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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在鸟语花香绿树成荫的北大未名湖畔,无论冬夏,清晨总有人悠然漫步。其中有一位戴眼镜的古稀老人,中等身材,布衣布鞋,从外表看,很难想象这就是上世纪30年代留学意大利,获佛罗伦萨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的田德望教授。 
    德望先生一生从事外语教学,教学之余也曾于上世纪60年代翻译过被称作“瑞士的歌德”的凯勒(Gottfried Keller,1819—1890)的许多作品;最令人感奋的,是他进入古稀之年后,又以病弱之躯,奋斗18载,译完了意大利诗人但丁(DanteAlighieri,1265—1321)的《神曲》。
    上述译作包括译注,有二百余万字,可谓字字珠玑。令人不解的是,田德望的译笔从未落在他所主修的英语文学领域。或许他认为,在翻译英国文学方面,他的同学赵萝蕤教授比他更适合;而赵萝蕤亦曾在《我的读书生涯》一书中说,她在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研究所,因能与田德望同窗而深感高兴。
    拙文想全面回顾一下田德望教授的艰辛经历,文中大部分内容都是作为他晚辈的我听他自己娓娓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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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9年7月4日,田德望生于河北省顺平县唐兴店村一个普通农家。该县土地贫瘠,气候干燥,庄稼地里种的多为地瓜、玉米等旱地作物。他从小养成了庄稼人的耐劳与韧劲。
    他自幼丧母住外婆家,五岁时,父亲送他去离家12华里的丰山小学上学,自此他练就了一双“铁脚板”,中午返家用餐,每日来回步行48华里。他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小学毕业时考入顺平县中,因离家远,父亲不让去。在家待学期间,幸好博学多才的叔祖父教他算术,令他背诵诗词古文,他背得琅琅上口,津津有味。也是在这段时间,他读了《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水浒》《红楼梦》等古典名著,萌生了对文学的兴趣。12岁时,他考入保定育德中学,这回是在亲朋的推动下,父亲允许他去住校就读。中学时代,他喜学英语,爱读外国文学名作,就在那时他首次读到钱稻孙的《神曲》节译本《神曲一脔》,留下了深刻印象。
    1925年,他中学毕业,考入北大预科文科班。一个从偏远山村走来的少年竟然跨入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学,他的心情未免激动。可读罢预科,要进入本科时,却因家境穷困,只好离开北大,考入了有助学金的清华大学外语系。
    1927年至1931年间,他在清华大学主修英语,辅修德语。每天早晨,他都在清静幽雅的校园里捧读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或弥尔顿的《失乐园》,晚上,他钻进灯火明亮的图书馆赶写老师布置的一项项外语作业。进入高年级,他又先后选修了法语和意大利语,尤其是后者,每当他听到任课教师英籍吴可读(Prof.Pollard Urquart)教授讲解长诗《神曲》,朗读《神曲》中的片断时,总被那富有韵律性的诗句所触动,到最后,这部荡气回肠的巨著竟令他终身倾倒。在清华四年,是他勤奋攻读的四年,1931年,他在外语系毕业时以高分直接升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言文学研究所。硕士生无须缴学费,每学期还享有30大洋的生活补贴。其中有一年,因为学习成绩殊异,他获得了周贻春(当时清华大学校长)奖学金100大洋。这笔奖学金足抵三个学期的费用,而每年获此殊荣的研究生只有一名。他的硕士论文是《但丁的<神曲>和弥尔顿的<失乐园>的比喻的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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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硕士论文获得通过的同年,田德望被清华大学公派出国。当时多数人选择去英美,他也许为但丁《神曲》所吸引,决定去意大利(其中也含有可省下部分学费的考虑),且选中但丁的故乡佛罗伦萨。去之前,利用暑假返家探亲,他与长年交往的同村闺秀刘玉娟(清华大学原副校长刘仙洲之女)订下秦晋之约。
    到佛罗伦萨后,他专攻意大利文学。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文学三杰——但丁、彼特拉克和薄加丘的著作,他都认真读过,也曾读过在但丁等人文主义运动先驱推动下产生的15-16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重要作家阿里奥斯托的长篇叙事诗《疯狂的罗兰》、写《君主论》的马基雅维利的喜剧作品、诗人塔索的《被解放了的耶路撒冷》等。此外,他还涉猎了大量19-20世纪意大利唯美派和怪诞派的著作。使他难以忘怀的则是11世纪最重要的人文主义学者和诗人波利齐亚诺(Angelo oliziano 1454—1494)的《比武篇》,他决定要写关于波利齐亚诺的博士论文;其导师但丁学家牟米利亚诺教授(Prof.Momigliano)本希望他写与中国有关的马可·波罗。而为考查其写作能力,导师要他先写一篇关于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 1866—1952)的报告。
    此时,田德望听房东说,意大利人中学时就读《神曲》,这让他意识到非提高意语水平不可。为了写好论文,他专门延聘了一位家庭教师,每日补习两小时,既提高了意语读写能力且学会了会话。其间,他精心琢磨了一篇关于克罗齐的学术报告,很快获导师认可。从此,除选修导师牟米利亚诺的某些专题课和聆听必要的学术报告外,他开始专心研究波利齐亚诺的生平业绩,并四处搜罗有关波利齐亚诺的著作和文学史家的评述。撰写博士论文,就是本国学生也需要三年或更长时间,而作为留学生的田德望只用两年,就写出了论文《波利齐亚诺评论的研究》,1937年秋答辩通过,获意大利佛罗伦萨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年仅28岁。
    获取博士学位后是去是留?他想念家乡的父辈们和未婚妻,于1938年初告别了导师和佛罗伦萨大学,准备绕道德国和瑞士回国。但途经德国哥廷根大学时,他觉得机会难得,便将留学意大利省下的钱用来听德语和意语课,提高了德语和意语水平。1939年10月,欧战正烈,祖国遭受着日寇侵略,他由英国坐船经香港九龙到达越南海防,再由海防进入广西柳州,经宜山入昆明,复坐长途车至遵义,经吴宓教授推荐,被迁往那里的浙江大学外文系聘为教授,时年3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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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德望早年在国内主修英语,辅修德语和意语;在意大利主修意语,副修法语和拉丁语;然而他在浙大和武大,一直把他学习时的副修专业德语作为第二外语讲授,进入北大后才成为北大西语系德语教研室骨干教授之一。从此,德语成为他的主讲课,所讲内容含高年级的语言文学,他很满意,讲解德语文学似乎成了他心灵的归宿。
    因来自农村,他对刻画田园生活之作特感兴趣,这也是他被具有田园诗境的《比武篇》深深吸引的原因。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他读到瑞士作家凯勒描写农村的作品时,立刻产生了共鸣,很快便翻译出凯勒的
    《乡村里的柔密欧与朱利叶》和《塞尔德维拉的人们》等五六部中篇小说,其译笔之准确和文字之清雅,展露了深厚的文学底蕴与才华。译罢多部中篇后,他发现凯勒长篇名作《绿衣亨利》尚不为中国读者知晓,便打算用课余时间把它译出来。孰料刚有动笔之念,系里竟让年届花甲的他去农村参加“四清”运动。没过多久,“文革”爆发了。他们调回学校,领导通知他去外文局参加《毛选》的德语翻译。报到后,才知是先翻译一本小红书,然后再翻译其他著作。他工作认真,每次去外文局都是早晨6:30由北大西门挤公交车,7:30赶到。有两次,等公交车等不来,又怕迟到,他干脆由北大西门步行至百万庄外文局,距离约十数公里,花了近两小时。他对长途跋涉感觉很平常,因为自幼上学就是靠走路,从国外回到国内奔赴远在贵州遵义的浙大,很多时候也是靠走路。他为《毛选》的德语翻译辛苦劳作了两年有余,最初还自认为是领导对他的“信任”,谁知1969年秋刚从翻译岗位回校,却被视为是“走白专道路”者,得到“冷处理”的待遇。1970年初,上级又按“中央文革”的要求,让田德望这样的人文和外语学者去考数学,结果他考了0分。这显然是强人所难,令被考者丧失尊严,是变着法丑化他们。
    1971年,又要田德望和其他教师编中小学英语教材;并要他们到北大附中附小去上课;因突然发生林彪坠机事件,此事方才作罢。
    直到1974-1975年,“复课闹革命”了,他才得以利用节假日“躲进小楼”,悄悄握笔翻译《绿衣亨利》。这是一部描写主人公历经人生坎坷又经自身努力最终赢得社会公众认可的作品,是一部主人公在生命中经受艺术与爱情成败体验力求上进而作自我反省的“教育小说”。主人公是位“农家子弟”,译者同样出身于农村,这部译作渗透了译者的热情与心血。这部长篇小说分上下集于1980年和198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列入“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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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的周扬委托社科院外文所所长冯至先生物色译者,重译意大利文学名著《神曲》。年逾七旬的田德望正是冯至先生最佩服的两位译者之一(另一位是卞之琳先生)。于是,在外文所聘任田德望教授为“特约研究员”的同时,即委托他专门从事《神曲》的翻译,田老欣然接受。此前,《神曲》在我国先后有七个译本,从“五四”时期的钱稻孙到解放后的朱维基,或节译或全译,但大都是从别的文字转译的。现在,74岁的田德望想要从但丁的意大利原著语直接翻译,但他缺少二战后附有最新科研成果的版本。此时,国际意大利语言文学学会会长勃朗卡教授(Prof.Branca)访华,与田德望见面叙谈中,发现两人竟是同一老师的门生,喜出望外。田先生告诉对方手头没有较新的《神曲》版本,勃朗卡爽快地答应回国后即寄一套全新版本相赠。不久,田德望启动了他宏伟的翻译工程。
    不过,开始翻译时他也遇到不少困难。因原作是诗体,他参考过印欧语系的多种译本,考虑到中国诗体的韵律,更想到但丁本人曾论述译诗很难达到原著的诗韵,于是,斟酌再三,决定以散文体译出。用散文体译出原著的深刻内涵和文字风格,亦非易事。你仔细读一读田老翻译的中文,很难不感佩他译笔的犀利和文辞的清丽,但这优美的散文从译者的笔下流出来时却有如创作一样艰辛。田老翻译的《神曲》第一集《地狱篇》除正文7万字外,注释文字达16万字,从1983年秋到1986年10月,花了三年多时间才译完。《神曲》第二集《炼狱篇》的翻译从1986年冬起始,正文同样是7万字,而注释文字竟多达34万,全文共41万余字。很少有人知道田老在翻译时身体上所遭遇的不幸:早在翻译第一集的后期,他已罹患癌症,经三个月放疗后,不得不返家休养一年多,其后待体力稍有恢复,他便继续以高昂的热情和惊人的毅力投入翻译。至1995年,花了近十年时间,《炼狱篇》的翻译才告成功。此时,委托他翻译《神曲》的诗人冯至先生已经过世。
    而当《神曲》第三集《天国篇》提上翻译日程时,与他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的夫人却病倒了。照顾他夫人和料理繁琐家务的事落在其爱女田卉和勤恳的女婿身上。经医院精心治疗,夫人转危为安,他才安心地向第三集发起最后冲刺,但翻译速度大减,18万字的《天国篇》经过三年,至1998年全部译毕,但注释部分他只完成了前6章,剩下的21章靠其助手——有30年意语工作经历的吴淑英女士的协助才告完成。
    其时,田德望已是89岁高龄的老者了。这部近九十万字的《神曲》是他文学翻译事业最重要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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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版《神曲》第一集《地狱篇》于1993年出版后,意大利政府授予田德望“国家翻译奖”,但他在友人和同事面前缄口不言。
    1994年《北大校刊》的新年祝辞中,有田德望这样一段令人回味的话:“回顾我的一生,有不少经验值得总结。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想在某一学科获得成功,天赋虽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要有稳定的社会环境。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解放前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哪有做学问的环境,因此我特别珍惜现在这样的政治稳定,人民安居乐业,国家日渐繁荣的大好形势……”这番话可说是一位走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有智慧的老知识分子发自肺腑的心声。
    1998年3月19日,意大利总统奥斯卡尔·路易吉·斯卡尔法罗在给田德望教授的信中,向他表达由衷的感激,同时决定授予他共和国最高功勋勋章,以表达意大利全国对他的感激与欣赏。总统表示,在他访问中国期间希望能会见田德望教授。
    这次会见在1999年意大利总统访华时得以实现,总统还授予田德望意大利“一级骑士勋章”。
    2000年10月6日,田先生以91岁高龄遽然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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