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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辅成先生心中的那盏灯


    周辅成先生给赵越胜讲解苏格拉底的年代,我们这一代人正被种种谬见与谎言笼罩着……
    这本简体字版的《燃灯者》脱胎于牛津大学出版社的繁体字版(2010)。作者赵越胜与我是老朋友,他的《辅成先生》一文,电子版的未完成稿、修改稿和定稿以及繁体字版的成书我都曾一一读过,且每次读都有新的感触。这回又从简体字版读,感受自然就更复杂一些,是后记里的一段话让我拿起了笔。
    
    原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周辅成(1911-2009)(张建辉/图)
    “让别人也看看”
    我就从后记里那段话说起。越胜说,未完成稿曾传给周辅成先生:“先生一气读完,只说了一句:写写也好,让别人也看看。”我的感觉是:辅成先生真是君子坦荡荡啊!接下来越胜又说:“此是何意?先生知道我往来素不过两三子,这别人是谁?莫不是先生让我将此文公之于众?”给人的感觉,作者看来还差点火候,还得跟先生学哩!
    我认为辅成先生是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学生在为他树碑立传。他那轻轻淡淡的一句“让别人也看看”,顿时让我这个“别人”心中豁然:文章另有一位应予彰显的真正主角,袭用燃灯者的比喻,就是辅成先生心中那盏灯或那团光亮。光亮从何而来?文中其实多有提示:用古希腊先哲的说法,是来自善的知识或善的理念;换成中国先哲的说法,则是来自善道或大道。对于这样一位主角,当然没有什么理由藏着掖着或私相授受。
    回过头去看,当年那个“半文盲的小青工”赵越胜,在辅成先生眼里不也曾是“别人”?而辅成先生却未尝有一丝踌躇,敞开胸怀与他进行苏格拉底式的平等对话,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切磋学问、砥砺道德。今人读来,常觉那种师生情谊感人至深,但却容易忽略至为重要的一个事实,即:那种“对话”在当年是一种“禁止的游戏”,极有可能给他俩而主要是给辅成先生带来灾祸。那么,辅成先生何求?他无非是想让“别人”也见到自己所见到的那团光亮而已。因此,“让别人也看看”乃正大之言,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越胜其实是深知这一点的。看他慷慨悲歌,哪里像是只为“二三子”而作?文前题词引托马斯·阿奎那的那段名言也是明证。其词曰:“美德都是庄严宏大的/庄严,就其实质而言与慷慨一致/就其形式而言与勇敢一致。”的确,让越胜受惠最多的,与其说是辅成先生的智慧,不如说是辅成先生的美德。越胜当然明白,没有那种“让别人也看看”的慷慨与勇敢,就不会有“燃灯”一事。言及此,我不得不顺便说一句,简体字版的有所删节,虽然是太情有可原了,但终究是伤害了文章所要表达的“庄严”。
    
    《燃灯者》,赵越胜著,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1年9月,32 元
    “读哲学第一步就是读懂苏格拉底”
    辅成先生对越胜教诲多多,但我以为最重要的教诲是“读哲学第一步就是读懂苏格拉底”。他对苏格拉底的解说要点有三。一是指出“张扬人的精神生活的神圣性始自苏格拉底”,而(在苏格拉底)“人的精神生活要以寻求‘善的知识’为目的”。二是推崇苏格拉底的“精神接生术”,并言简意赅地将之概括为“就是要人不是先思考哲学,而是先哲学地思考”。三是强调苏格拉底“信奉平等对话”,并据此批评柏拉图的“哲人王”是“未学得(苏格拉底学说)真髓”之论。按我的领会,把这三个要点融会贯通,就能得出一个对于当年的我们尤为重要的结论,即:凭着向善之心和正当地运用理性,人是能够独立地求得“善的知识”的,并因而能够独立地作出善恶判断。
    简单解释一下我的领会。人有向善之心,古往今来的哲人们多有此议。近世哲学家康德就尤其强调这一点,而按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宇宙万物皆有向善之心”,人当然更无例外。但仅有向善之心显然是不够的,你还必须有“善的知识”,否则你自己无法判断善与恶。从日常经验看,我们好像是向来就具备某些“善的知识”的。这些知识大多来自传统,来自我们习以为常未加审视的种种既成之见,而这些既成之见说到底则总是来自某种“神意”或其他权威。苏格拉底却对我们说:人之为人,就在于他有精神生活,而精神生活的目的就在于自己独立地寻求“善的知识”。按他的看法,人只要学会“哲学地思考”和“平等对话”,就确实能够独立地寻求“善的知识”。
    “哲学地思考”一说也许会让人望而生畏,但在苏格拉底那里其实却很简单:知道自己无知,知道自己的各种定见都有可能是错误的,“哲学地思考”就已然开始。换句话说,“哲学地思考”不是要先学了足够的哲学知识之后才能做的事,相反却是要把所有既成之见(无论来自何种权威)先都放下。因此可以说,是个人就都能“哲学地思考”。只是因为我们头脑里总是充满各种“哲学上的偏见”(波普语),才妨碍了这种思考的进行。附带一说,苏格拉底的确从来不写书,但他却也从来没有把哲学当成私人圈子里的游戏。孔夫子主张“有教无类”,而“街头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平等对话”门槛则更低。事实上那是他参与公众生活的一种方式,也因此他才被处以死刑。
    辅成先生给越胜讲解苏格拉底的年代,我们这一代人正被种种谬见与谎言笼罩着。我们所受到的教育与苏格拉底的主张恰恰相反。我们被告知:只有“改造思想”,把某种既成之见变成自己的见解,才有可能知道善与恶。我们当中有许多人也曾努力去学习,后来却发现,不是我们掌握了理论,而是理论掌握了我们。原因说穿了其实也不值一哂,因为“理论”早已经在拥有解释权的导师或祭司的“掌握”之中。你必须以他们的解释为准,而他们的解释却变幻莫测。因此,事实上我们已被剥夺了知善恶和独立做出善恶判断的权利,剩给我们的只有两个字:听话。当然,现实生活的荒谬也在教育我们,让我们这一代人终于喊出一声:我不相信!
    接下来是有向善之心的人都不得不独自在暗昧中摸索着寻求“善的知识”,因为我们实在不知道,自己不知善恶该怎么活着。首先要做的当然是从理论的掌握之中挣脱出来,我在后来的回忆中称之为“理论突围”。那场突围可谓陷阱多多!能得辅成先生点拨而“第一步读懂苏格拉底”,是何等地幸运?我羡慕越胜。
    我们的生活经验一再证实了苏格拉底是对的: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有能力独立地寻求善的知识,有能力独立地作出善恶判断,有能力“哲学地思考”。这些能力的确不是哲学家们的专长,更不是祭司们的专利。就拿《辅成先生》一文中提到的“四五事件”为例来说吧:几乎所有人都明确地做出了自己的善恶判断,善恶是非原来是那样鲜明!如辅成先生所言:“民心向背已定。”在那样的时刻,有谁还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和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
    我在自己的记忆中还搜索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在“四五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之后,《人民日报》的一篇批判文章里居然出现了“一切善良的人们”一语。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站在街头听着广播(满街都是大喇叭!),心想:善良?真是一个阔别已久的字眼!什么时候了,连他们也都想起它来了?
    “因为他是越胜,我容忍了”
    回忆文章有时候难免会只是在说个大概,因为细节记不清了,你又不能虚构。越胜这篇文章却有点不一样,几乎全是细节构成的,每一笔都不是在说个大概。当然,有些事情让人刻骨铭心,忘不了,那年头这种事又尤其多一些。但其实越胜是得益于勤记笔记的好习惯。每一次与周先生见面,哪怕是在饭店里吃饭,他都当场把他们的对话一笔一笔记下来。也许回去还会记日记。总之,这本书里很完整很准确地再现了多场有情景有层次的思想对话,来龙去脉起承转合全都一丝不苟,尤为珍贵。
    那些对话在当时无疑都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即便在今天读来,也常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除了前面已说过的讲苏格拉底的章节,可圈可点的章节还有很多。譬如,讲伊拉斯莫《愚人颂》三大主旨(立身人道、宣扬宽容、批判专制)一节(32页);讲康德三大批判无高下之分一节;讲嵇康的“七不堪”、“二不可”一节;讲“幸福是一种具有伦理意义的心理感觉”一节……其他还有解说朱熹、分析电影《望乡》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按我的看法,这些对话不仅使周先生这个人物——一位哲人,一位思想者的形象立住了,而且使这篇文章的另一位主角——那盏灯、那团光亮也得以凸显出来。
    越胜作文,朋友圈里有一种说法,有点爱“转文”。一是旁征博引,小文章好像都恨不得想写得无一字无出处。二是用词求古雅。比如,夜里读书,你说挑灯夜读已经够文气了吧?可越胜嫌俗,他要说“古卷青灯”。我们为此有过一点争论。他引孔子的话为自己辩护说:“言而无文,其行不远。”平心而论,越胜对“文”的追求和思慕之心,诚意十足,“转”起来热情饱满,没有卖弄之嫌。又或许还因为他去国二十年,没有染上我们这里滋生蔓延的老气横秋和油腔滑调的习气,竟使得他的“转”甚至给我们带来几分清新?所以,背地里我也常说:“因为他是越胜,我容忍了。”这篇《辅成先生》,的确当得起文质彬彬四个字。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