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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笔下的种种师表


    

    
 
  

     张中行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晚年他写了大量随笔和回忆文字,涉及不少名家,当中自然包括一些给他上过课的北大的教授。张中行行文很在意细节,虽不用文学笔法,同样能让笔下的人物“活”起来。
     章太炎的弟子不乏在北大任教的,如鲁迅、周作人、黄侃、钱玄同、马幼渔等。1932年章太炎来北大开了一次“小学”方面的学术讲座,张中行是听讲的学生。章由马幼渔、钱玄同等五六个弟子“围绕”着登上讲台。他操余杭方言,由刘半农当翻译;他不写黑板,由钱玄同负责板书。张中行说:“太炎先生个子不高,双目有神,向下望一望就讲起来……说话不改老脾气,诙谐而兼怒骂。现在只记得最后一句是:‘也应该注意防范,不要赶走了秦桧,迎来石敬瑭啊!’”时值九一八事变次年,国难当头,即便是讲学术,章太炎也没有离开时局。
     张中行曾说:“我是钱玄同先生的不成器弟子。”张1931年考入北大后,听了一年钱玄同讲的“中国音韵沿革”。在他看来,钱玄同口才出众,“用普通话讲,深入浅出,条理清晰,如果化声音为文字,一堂课就成为一篇精炼的讲稿。记得上学时期曾以口才为标准排名次,是胡适第一,钱先生第二,钱穆第三。”而钱玄同授课,最大的特点似不在于口才如何。张中行晚年回忆说:“第一次考钱先生这门课,上课钟响后,钱先生走上讲台,仍抱着那个黑色皮书包,考卷和考题发下之后,他打开书包,拿出一叠什么,放在讲桌上,坐在桌前一面看一面写,永远不抬头。我打开考卷,看题四道,正考虑如何答,旁坐一个同学小声说,好歹答三道就可以,反正钱先生不看。临近下课,都交了,果然看见钱先生拿着考卷走进注册科,放下就出来。后来才知道,期考而不阅卷,是钱先生特有的作风,学校也就只好刻个‘及格’二字的木戳,一份考卷盖一个,只要曾答卷就及格。”
     北大教授并不都具备钱玄同这样的口才。著名学者顾颉刚在北大兼课。顾学识渊博,但用张中行的话说:“讲课,他总是意多而言语跟不上,吃吃一会,就急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疾书。写得速度快而字清楚,可是无论如何,较之口若悬河总是很差了。我有时想,要是在中学,也许有被驱逐的危险吧?而在红楼,大家就处之泰然。”另一位口才不行的教授是明清史专家孟森。张中行是中文系学生,听历史系的课,是读了孟森的《董小宛考》,感觉作者很“精干厉害”,慕名而去的。他说:“及至上课,才知道,从外貌看他是既不精干,又不厉害。身材不高,永远穿一件旧棉布长衫,面部沉闷,毫无表情。专说他的讲课,也是出奇的沉闷。有讲义,学生人手一编。上课钟响后,他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本讲义,拇指插在讲义中间。从来不向讲台下看,也许因为看也看不见。应该从哪里念,是早已准备好,有拇指作记号的,于是翻开就照本慢读。我曾检验过,耳听目视,果然一字不差。下课钟声响了,把讲义合上,拇指仍然插在中间,转身走出,还是不向讲台下看。下一课仍旧如此,真够得上是坚定不移了。”这个讲义,后来确以《明清史讲义》的名义出书,成为业内学者绕不过去的名著。
     北大教授林损有上课前喝酒的习惯,也难免在课堂上借着酒劲说些不着调的话。林自视甚高,喜欢标新立异,有时近于胡说,张中行讲了这样一段故事:“有一次,有人问他:‘林先生这学期有什么课?’他答:‘唐诗。’又问:‘准备讲哪些人?’他答:‘陶渊明。’”林损和胡适不对付,张中行回忆:“一次,忘记是讲什么课了,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红着面孔走上讲台。张口第一句话就责骂胡适怎样不通,因为读不懂古文,所以主张用新式标点。例举标点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侧打一个杠子,‘这成什么话?’接着说,有一次他看到胡适写的什么,里面写到他,旁边有个杠子,把他气坏了,往下看,有胡适自己的名字,旁边也有个杠子,他的气才消了些,讲台下大笑。他像是满足了,这场缺席判决就这样结束。”
     上世纪20年代末,张中行在通州师范念书时,结识了被学校请去教国文的孙楷第。孙曾在北师大和北大等校任教,院系调整后落脚于文学所。他与张中行一直有来往,常在一起闲谈。孙治古典文学,以考据见长,成就斐然。过世后,张中行对他有如下一番议论:“凡事都会有得失两面。博而精,考证有大成就,是得的一面。还有失的一面,是容易成为书呆子。从上世纪20年代后期我认识孙先生的时候起,到80年代前期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止,我的印象,除去书和他专精的学问以外,他像是什么也不想,甚至什么也不知道。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其中之一,依常情,相当重要,是世故。例如一次谈话,也是在未名湖畔,他提及写了一篇批评某书的文章,某书作者表示谨受教,希望不必发表,他不接受,跟我说的理由是:‘我发表我的意见,别人管得着吗?’这就是只看见学问,没看见世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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