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怀念郭圣铭先生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6:11:56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近年有关中国近代留学生的研究,慢慢多了起来。有些人也已经将自容闳以来到西方留学的几代中国人,加以比较研究,指出他们遭遇之不同。对于新一代的留学生,更有诸如“海归”、“海燕”和“海带”等术语,用来形容他们(我们)的种种举措和行为。的确,就留学人数和留学地区而言,自然以1980年代以来为最多。但如果以人生经历的复杂多变而言,则当数上世纪中期的一批留学生为最。本文的主角郭圣铭先生(原名郭节述,1915-2006),便是其中的一位。的确,这批留学生,属于“五四”的学生辈,不但在文化上经历了传统与现代的激荡,也曾身历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的烽火,在政治上面临过国难家亡和以后文革的种种考验。由此意义上看,他们是中国现代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代。可惜的是,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已作古。因此笔者写作本文,不但是为了表达我对郭圣铭师的深切悼念,也是为了呈现自己对这一代学术前辈的崇敬之意。 记得第一次与郭圣铭先生正式交谈,还是在二十多年以前,自己即将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时候。作为“文革”之后的第一代大学生,自己也为当时尊重知识、渴求知识的风气所感染,因此打算在毕业之后,报考研究生,继续深造。那时中国开放不久,正处在又一个“开眼看世界”的时代,因此青年人对西方学术和文化,兴趣颇浓。华东师大历史系的世界史研究,颇有声望。除了郭圣铭先生以外,尚有王养冲、林举岱等前辈学者,还有中年辈的李巨廉、王斯德先生等,在一些专门史的领域,建树亦多。我在本科求学期间,便聆听过郭先生的“西方史学史”课程,有幸考上郭先生的研究生以后,又在他的指导下,逐字拜读了他的《西方史学史概要》一书。该书是中国学者所写的有关西方史学发展的开山之作,于是郭先生开始招收这一领域的研究生,而我与几位同学,也侥幸成为他的“开门弟子”。 说道“侥幸”,是因为当时我对郭先生的生平,并不了解,而且在成为他的弟子之后,也从来没有听到他夸耀自己的身世和学历。我只知道郭先生自中央大学毕业以后,曾在美国留学,1950年代初回国任教。而在平时的交往中,郭先生也从来没有故意显示他的“洋气”。他常常身着中山装,脚穿黑帮白底布鞋。我们去他家上课,也喝的是浓浓的中国茶,常常杯子里的茶叶比水还多。其实,郭先生也不有意给我们这些弟子什么特别待遇,而是他鼓励我们去上我们喜欢的课程,扩大我们的知识面。由于多次政治运动和“文革”的关系,当时华东师大历史系的教师中间,也产生了不少矛盾,有时甚至可用“剑拔弩张”来形容。郭先生为人谦和、谨慎,但也有自己明确的立场,但他从来不会因此而影响我们的选课。他的教育宗旨是遵循韩愈《师说》的名言,所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而他一再嘱咐的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些说法,他常常挂在嘴边,但却让人很难想像这些话出于一位喝过“洋墨水”的教授之口。那时我刚刚步入史学之门,听到这些教诲,还无法真正理解郭先生的苦心,因为很难想像自己能青出于蓝,但对郭先生的鼓励,则又铭感在心。 的确,我们这些在“文革”的风雨中长大的一代人,要想在学业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谈何容易!多年以后方才知道,郭先生出身书香之家,其祖父曾是清末的进士,父亲亦为私塾先生多年。因此郭先生早年受过良好的古典教育。以后他考入民国时期首屈一指的中央大学,师从朱希祖、沈刚伯等先生,前者为中国现代史学名家,后者以后亦荣膺中央研究院的院士。因此郭先生可谓史学科班出身,学养深厚,远非吾辈所能及。1945年郭先生又考上教育部庚款留学英国的名额,成为那年史学门的“状元”,或并列“状元”,因为那时留英和留美的名额,史学门仅取一名。中国世界史研究的权威学者吴于廑(本名吴保安),便是在1940年考取而留学美国哈佛大学的。吴以后回国长期执教于武汉大学,亦是郭先生的老友。顺便一提的是,当今史学名家何炳棣,则是在1943年考取的史学门留学美国的名额,而一代学问宗师钱钟书,则于1935年考取的文学门庚款留学英国的名额。 但考取留英的名额以后,郭先生又将它放弃了,因为那时他已结婚,而师母又正怀有身孕,而作为留学生去英国,并没有夫人“培读”的经费。因此他又以优异成绩,考上外交官,携师母来到美国的新奥尔良,一边在领事馆工作,一边在杜伦大学(Tulane University)研究所攻读。他考取庚款留英又将之放弃的作法,让许多人记忆犹新。譬如曾留学美国,以后长年执教于湖南师范大学历史系的孙秉莹教授,事隔多年以后,仍然能记得郭先生当年的“荣耀”及其出人意料的结果。 其实,郭先生一生中,还有不少出乎意料的举动。而这些举动,又常常能折射出当时中国变幻不定的政治风云。大凡认识郭先生的人,或许都会注意到他的口讷,因此很难想像他年轻时候的口若悬河,更难想像他曾是一个激进的左翼学生。譬如1936年他在中央大学,曾发表纪念鲁迅的演说,被收入《鲁迅先生纪念集》(署名郭有光)。他还翻译了美国共产党员约翰.里德 (John Reed) 描述苏联十月革命的纪实作品—《震撼世界的十天》,其文笔之流畅,译文之精准,让人无法相信郭先生那时大学尚未毕业。到了美国以后,虽然他为外交部工作,但却仍然保持了左翼的立场,因此他在回忆那段经历的时候,常以“身在曹营心在汉”来形容。事实也的确是如此。记得他有一次对我说,194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去美国治疗高血压,路经新奥尔良,曾与郭先生交谈,并希望延揽他到史语所工作。傅斯年在一年以后,随国民党撤退到了台湾,而郭先生则积极与中共地下党接头,准备回国,报效祖国。经过多方奔走,他在1950年实现了这一愿望,携师母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搭船回国了。他们是1949年之后回国留学生的第二批,也是最后一批。以后《人民画报》刊载了这批留学生的照片,郭先生一家坐在了第一排,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郭先生由于在学生时代,便从事左翼学生运动,因此与不少地下党员,都有来往和接触。他们一家的回国,便得到了李春晖(曾主持当时留学生事务)的协助。其他与郭先生熟识的中共领导,还有许立群、周克等。他回国的时候,带有地下党的两封介绍信,一封给廖承志,并由其安排,到那时还由周恩来主持的外交部工作。但郭先生到了华北革大受训之后,决定从事教育工作,因此这两封介绍信便沉入箱底,连师母都不知道,直到文革中抄家才得见天日。有关自己早年的“革命”经历,他从来没有与我们学生谈起过,更不要说夸耀了。以后政府曾与他谈过,认为凭他学生时代的左翼活动,他可以在退休后享受离休干部的待遇,但对于这个让许多人垂涎的名誉,郭先生则轻易地将它放弃了。 郭先生的狷介和耿直,使他淡于名利。他当时决意回国效力,如果就经济而言,损失颇大,因为当年如果他不回国,便有机会到联合国从事翻译工作,退休以后,待遇将会十分优渥。而他和师母以后到美国安度晚年,则只能屈身在一所一房一厅的老人公寓里,与他当年没有回国的朋友的豪华住处相比,几有天壤之别,但他并不因此而后悔当时的决定,而是仍然十分关心祖国的繁荣发展,并对共产主义的历史命运,作出了认真的思考反省,并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仍然笔耕不辍,让吾辈钦佩不已。但他对于自己的过去,却无意夸耀。纽约圣约翰大学的李又宁教授研究郭先生这一代的留学生,希望他能写一回忆录。但虽经我多次催促郭先生,但他仍然不愿动笔,而总是谦虚地说,自己一生平凡,不值得留下纪录。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写于2006年2月4日,也即他逝世的两个月前。他在其中写道:“我已年逾九十,在学术上也很难有什么贡献了。我所关心的,是人类的未来和祖国的前途。我期待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他虽然没有写下回忆录,但他这些话,则要比许多长篇大论都要精彩得多! 郭先生的学问,跨越了世界史的许多领域,为国内世界史研究的一流学者。他在回国以后,出版了多种著作,除了上面提到的《西方史学史概要》以外,尚有《世界古代史简编》,《世界中世纪史讲稿》,《世界近代史讲稿》,《文艺复兴》,《世界文明史纲要》等。他的译著,除了《震撼世界的十天》以外,还有《俄国历史地图解说》和《美国独立宣言》等。得益于他中英文的造诣,他的翻译之优美,有口皆碑,信、达、雅皆备。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虽然尊敬鲁迅的人格,但他对鲁迅提倡的“直译”,却不苟同,而是信奉著名翻译家傅雷的信条,那就是“如果巴尔扎克是中国人,他就会用这样的语言”(傅雷主要因翻译巴尔扎克小说而闻名遐迩)。换言之,翻译必须找出最佳的中文对应词和对应句式,表达外文的内在含义。郭先生曾对我举例说,尼赫鲁著有一部印度史的著作,其书名被译成《印度的发现》,流传甚广,因为尼赫鲁的英文原名是The Discovery of India。但“印度的发现”,则不像是中文。如果以中文的动宾句式,那么应该是“发现印度”。但郭先生认为更好的译法,则该是《印度的真相》,因为尼赫鲁就是想用自己的著作,来反驳、纠正西方人对印度历史的不实描写。对于郭先生的这番见解,我的印象特别深。近年由于常常会接触翻译的问题,更感到郭先生说法的合理,并在许多场合加以宣传。我的看法是,翻译的工作,其目的是为了将原来陌生的东西,加以“熟悉化”,以帮助国人加以理解,因此必须在掌握原文的意思之后,用国人最能理解的方式表达。中国的电影界在译制外国电影的时候,便有不少成功的地方,颇可借鉴。但可惜直至目前,学术界的翻译,大都过分拘泥于原文,甚至还照搬原文的标点符号,因此读起来诘屈聱牙,半通不通。这不但是一种偷懒,而且还显示其实译者对于外文的意思,没有达到深入透彻的理解,而其中文的表达,也欠缺功夫。 郭先生的学问之道,的确有过人一头的地方,值得我们学习。但他最让人怀念的地方,还是他的为人之道。这是因为,在他的同代人中,像他那样学兼中西的学者,自然还有人在。但像他那样堂堂正正做人,忠实自己学术观点,不愿曲学阿世的人,则并不多见。他们这些在1950年代回国的学者,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而在文革中,更是历经磨难。有些人为了保护自己,或获得某种名利和地位,便做出了对不起朋友和同事的举动。还有的人为了媚世,则不断改变自己的学术立场和观点,以学术为政治服务,因而晚节不全。我们指出这些问题,并不是为了苛求他们。事实上,也许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为什么这些学富五车、知书达礼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不耻举动,因而反省他们所处的时代的黑白颠倒和荒谬绝伦。但在这同时,我们也应该对那些同样处于荒谬的年代,面对同样的考验,但却仍然正直无畏的人,表达我们应有的敬意。 郭先生在这方面,显然是一个榜样。他早年思想左倾,积极投身抗日救国的学生运动(如著名的一二九运动),但却不居功自傲。留学回国以后,他身无半职,用师母的话来形容,“连一个三人小组长都没有担任过”,可他不以为忤,一笑置之。但对于看不惯的事情,他还是敢大胆批评。如在大跃进的时候,学校停课炼钢铁,他就批评道:“炼钢炼不出历史”。更可贵的是,在文革当中,他曾为当时上海市委写作班所拉拢,参加过几次他们的会议。但他并不以此为机会,卖身投靠,以求一己之荣。相反,他不畏权势,当面与写作班的头目就学术问题争论,指出他们的不学无术和论点荒谬,因此自然遭到了排挤。古人有言,“人到无求品自高”,郭先生面对权势的无畏无惧,缘自他的“无求”。正如本文的标题,“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郭先生的耿直、正义,出于他做人的坦荡。而他学问的博大,则是因为他的谦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作为郭先生的一个学生,我与其他同学相比,与郭先生的关系,可以说是最为亲近。1984年底我取得硕士以后,便留华东师大任教,担任讲授“西方史学史”等课程。在准备出国留学的时候,又得到郭先生的多种指点和强力推荐。最近的十年中,我们同在美国,虽然居住在东西两岸,但我还是有机会去拜访郭先生和师母,而郭先生也时时与我通电话,告诉我他的起居住行和阅读生活,使我继续从中得到教诲。每年年底,郭先生常常贺卡先施,用工整的字体,以“晴佳老弟如晤”起首,向我致以亲切的新年问候。遗憾的是,在他生病住院的最后三个月中,我恰好不在美国,因此未能在郭先生弥留之际,与他做最后的交谈,听到他临终的嘱咐。这也许是一种不幸,但能成为郭先生的一个弟子,亲炙他的学问道德,则又是鄙生的万幸。因为,我从郭先生那里学到的,已经会让我余生受用无穷,而他的文章楷模,更会让我铭刻在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郭先生的风骨节操,将会成为他的亲人、学生、同事和朋友的共同记忆。 愿郭圣铭先生安息! (注:本文的写作,参考和引用了郭圣铭先生的公子郭景德写作的有关他父亲的大文,特此说明,并表谢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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