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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伟时:犀利的老顽童


    “思想活跃、一直很敢说”成为袁伟时的条形码,伴随他流通学界内外,发轫于上世纪80年代。1985年他拿出了第一部书——《中国现代哲学史稿》上卷。彼时他已经54岁。如他自己在《近代中国论衡》序里所说,“任何社会的任何人,都不可能逃脱传统和当前话语霸权的羁绊。一切都要重新审查。这个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尽管他一再强调“我说的是研究者均能看到的事实,理据都是现代公民理应知道的常识。”
     一心报国的进步青年:“共产党那么好,唯一没解决的问题就是经济落后。”
    《大师》:在南海中学高中三年,是您世界观和价值观初步形成的时期?
    袁伟时:对,那个时候应该讲是对我以后的思想和人生的发展很重要,就是我的世界观生成的时期。寒暑假跟开学期间我都住在学校,就看书、买书,各方面的书都读。学校图书馆的书读完了,就到外面书店去找。那时候很喜欢读俄罗斯文学,普希金和拜伦。到后来就喜欢艾青的那些革命诗歌,像《吹号者》、《黎明的通知》,和我们年轻人当时的心态很吻合。我组织班里同学出墙报,第一天就是《黎明的通知》。
    《大师》:很热血啊。当时您还参加地下学联了?
    袁伟时:对。地下学联是解放后的叫法。当时正式名称叫做爱国民主协会,是广东学生的一个地下秘密组织。在学联主要就是组织秘密读书会,买了很多书让大家传阅,学习进步思想。还刻蜡板印传单,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公告,尤其《毛泽东选集》第四卷里面的一篇,那个时候叫《约法八章》,我们印过。
    那时候通货膨胀很严重,民不聊生。报纸天天都在讲昨晚街头竖尸多少多少。共产党提出“要让这些人能够过上正常的日子”,对我们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
    另一方面,国民党专制也很明显。我们在念小学的时候,到处都有蒋介石的画像。上面就写着国家至上、抗日战争胜利第一、蒋委员长万岁这类口号,这样宣传就诱使一般年轻人认为,拥护蒋介石就是拥护国家。直到高中时期,自己的世界观慢慢形成,才破除这样的迷信。
    《大师》:这个价值观的形成,对您1950年考大学选择经济系有影响吗?
    袁伟时:是啊,那时候刚过18岁,要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了。当时解放军入城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广州是14号解放的,一出门满街都是睡在马路边的解放军,他们不住老百姓的房子,跟国民党太不相同。那是非常感动的。当时就想共产党那么好,唯一没有解决的问题,就是经济落后,要经济建设,要建设自己国家,就很自然地报了经济系。
     元老级的学生党支部书记:“焕秋同志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
    《大师》:这一读就是7年,从中大读完经济学之后,又去复旦读了研究班。
    袁伟时:对。我在中大读到三年级,因为院系调整,经济系给撤销了。当时把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江西这五省经济系集中起来,在武汉成立了一个中南财经经济学院,我到那边去念四年级。但是没过几个月,中大就来调我回来工作了。不是教课,第一个任务是发展党员。当时中大很少共产党员,整个学校才一个学生支部,我既是党支部书记,又是团委组织部长。所以后来一大批老师、校长、副校长、党委副书记,都是我介绍和发展入党的。那个时候没多少政治工作干部,都是学生兼任。我就这么做了一年党务和团的工作,慢慢发展,到最后一个系建立一个党支部。
    《大师》:那再去复旦又是什么机缘呢?
    袁伟时:当时中山大学实际工作的负责人是黄焕秋教授,他是个老党员,也是很优秀的领导,在我们心目中威信很高的。他家里面是不设防的,从早到晚,一般教师、同事随时可以去聊天,按门铃就行。当时都说“有什么事找焕秋同志”,他都很热情接待。正是他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他通过考察,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好像头脑不是那么笨,还可以多点知识。就过来跟我讲,你不要再去做这些事,你应该继续深造,去念书。那时候刚好复旦大学招经济学的研究班,我就去考了。
    《大师》:要不是黄老先生的话,您会接着做党务工作?
    袁伟时:那个时候很单纯,二十来岁,一直都在学校读书,对社会上的很多东西都不了解。就只有一个观念,听党的话。组织纪律是很强的,党叫干啥就干啥,而且干很得认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被转行的政治经济学讲师: “我心中清楚,但是不能说。”
    《大师》:1957年再回中大就是教书了吧?您写过“运动接着运动,虚掷了20年的青春岁月。”
    袁伟时:当时的情况一方面,实际经济生活出现很多矛盾和问题。我教政治经济学,特别是社会主义部分,很多都是现实问题。这怎么教?实际生活里面的问题你不能讲假话,但当时又不准教师自己讲一套,只能够按照《红旗杂志》、《人民日报》的观点来讲。社会主义天天好起来,我们天天好起来,敌人天天烂下去。慢慢了解实际生活意义之后,就会反思究竟怎么看,问题出在哪里。但是经济资料是机密,不是随便能拿到的。我认为应该改行了,那就是慢慢转掉了,转到哲学系,再回归历史。
    《大师》:除了被转行,运动中您具体的处境是怎样?
    袁伟时:刚开始时,我们当然受到了冲击。他们拼命在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教学理念,再就是抄家,看你有什么反动书籍,结果将我几百部书都抄走了。不过我跟学生关系很好。后来我听说他们抄家通缉我,内部争论得也很激烈,究竟袁伟时是不是“三反分子”?有些人说不是,有些人就说是。因为有一个人提了这么一件事,我就被抓去剃阴阳头示众了。
    有一次看报纸登一张照片,就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那张图片。毛当时黑黑瘦瘦的,裤子上还打一个大补丁。他们揭发我,看照片后说了句“奀窕鬼命”(白话音译,瘦得好像鬼一样),其实这个是广东人的口头禅,就是形容一个人很瘦。
    这在当时还得了,一句话就打倒了。被抓到校中心去剃头,他也不是老老实实给你剪一半,就是乱七八糟地剪,中间剪了一条。用这种严重侮辱的办法来教训你,强制你以后乖乖的,不要有自己的思想。
    《大师》:那你后来乖了吗?那时候能够做到“笑看”吗?
    袁伟时:那时有了很大的压力,觉得自己被误解了。但是有一条,我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就是这样一个观念,不会去反思别的问题。这个转变过程是相当艰难的。当时对读书限制很死,我就把马克思、格斯全集,统统买一本,都读。列宁全集也是这样,都买都读。结果,将马、列、斯基本都读一遍,还有将鲁迅的书基本读一遍。包括毛泽东的书,有任何的书我都拿来看。
    《大师》:难怪你说过,你要笑。“你笑,因为他们不知道。”
    袁伟时:对。我既读了马列,也研究了历史实际的状况。所以很多问题,我感觉到我的理解是比较符合实际。我心中清楚,但是不能说。中国其实没有纯粹的哲学,实际都是思想史和文化史,会接触到很多现实问题。我从原始资料做起,得出的结论就和别人不同。
    该说就说的公共知识分子:“私有财产保护如果不重视,中国人还会受罪。”
    历史昭示我们的是:强大的有高度公民意识的知识分子群体,是现代社会正常运作和不断更新所绝对不可缺少的部分。——袁伟时《中国现代思想散论》
    《大师》:蔡定剑教授说“宪政民主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21世纪头十年过去了,现在来看宪政,您觉得当下已经具备了哪些机遇?比较棘手的障碍又是什么?
    袁伟时:中国的宪政100年了还没实现,障碍是各个方面的原因。直接的障碍就是官员的水平,官员的思想认识还有它那种制度。他会努力去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不会轻易放弃原有的利益。所以我一再讲,严重的问题是价值观念。
    2003年开始,孙志刚事件还有延安农民看黄碟事件,公民意识的觉醒意义特别重大。这种意识慢慢发展强大,是推动政权转变的一个基础。障碍很多,但是这个是最好的基础。因此个案特别重要。要通过个案来谈怎么处理是对的,怎么处理是不对的。官员的价值观才能慢慢转变。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途径。
    《大师》:这两年公民维权的个案是不少,但多数很悲情。像孙中界、张海超、唐福珍,以及宜黄钟小九一家等。结合这些具体的个案来看,您对公民意识的觉醒,还很有信心吗?
    袁伟时:只要市场经济存在,公民意识必然会觉醒。假如再加上公民教育,它就会觉醒得更快。因为市场经济就要求作为主体的人是有独立性的,要有自由权利的。有那么多悲情事情发生,就证明我们现代化的任务没有完成。
    但是在美国,难道就没有侵犯公民权利的事情了吗?一样有。我们的问题在于,还没有把公民权利作为一个法制化的、天经地义的存在。还没有达到这一步。所以说,这个意识要长期坚持下去,维护公民权利。也不用悲观,社会矛盾摆在这里,除非执政者想丧失政权,不然的话,他不能不正视要尊重公民权利这个现实的。
    《大师》:您提到私有财产保护的重要性,并且觉得中国知识阶层对此认识不够?
    袁伟时:我想近代中国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界、学术界,一个大问题就是对于私有财产保护的重要性,强调得不够。在现代化进程中又碰到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怎么样解决贫富差距很大,怎么样解决保障一般公民的生活问题,不受经济危机的威胁。
    这个问题根本难倒了中国的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他们,固然说私有制是应该消灭的。梁启超他们也为社会主义唱赞歌,张君劢这一批人都提出要消灭私有制。就是没有一个强大的声音说,私有财产是公民自由的基础。这一条没有深入人心。
    正在转型的国家,假如没有现代财产支柱,在这个时候你就强调消灭私有制,那是非常危险的。中国人为此付出过很大代价。
    我们要发展社会主义,就应该将公共产品有足够合理的供应,比如教育、医药、住房这些都要提供社会主义的办法,当然也要结合市场经济的办法。如果该发挥社会主义的地方没发挥好,作为整个现代社会基础的财产所有制又不坚决保护,这对中国是非常危险的。这一点如果含糊,中国人还会受罪。
    “我一直很敬重的几位老朋友:周辅成、李慎之、任仲夷”
    《大师》:讲讲您的朋友圈吧,您人脉极广已经是公论了。
    袁伟时:我有很多老朋友,年纪比我大很多的。比如北大教授周辅成先生,去年5月份过身,98岁。周先生是中国伦理学历史上的开创者这一。他学问很好,很早就有著作了。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他跟我很多次通信,也有电话联系。他对我们非常爱护。
    我这个人比较懒散,非万不得已都懒得写信,寄贺卡也觉得没意思。但常常是他首先给我寄贺卡、写信,将一些有用的东西给我寄。我是很感动的,后来有机会在一起见了面,在北大附中一道吃饭。什么时候讲话,大家都是共通的。
    他晚年讲话的时候,声音特别大,他听力不好了。他听不见我讲什么,他就按照他的意图、他的想法,很大声很大声地告诉我,一直跟我讲。我很感动,这是一个。
    另外一个,我的长辈,李慎之。李慎之跟我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有什么东西就打电话来,直截了当地说。我跟他也通信,非常深的沟通,聊了很多问题。现在能找到的还有些很多封。这些来往信件我都提供给他的子女了,这个都是很宝贵的历史资料。
    还有一个是任仲夷。我们认识得很早,1988年我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他也是全国人大代表,但那个时候,我们只是见了面点点头,没有交谈。
    再后来他就拖我的老朋友找我,听说你有什么文章啊,我想看。我就找出来送给他看。他就经常找我们聊天,我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的报告,他反复看了很多遍。听说后来眼睛不好了,他就听。
    听说后来眼睛不好,他就听。经常有什么问题,他就把我们叫到一起谈,发表意见。我们也感觉到在他面前有什么话都可以讲,这个他是不耻下问。他是那样的一个老朋友。
    这一类的还有一些,最主要就是这几个代表。还有2006年开始,我又陆陆续续认识个老朋友,到现在还没有见过,武汉大学的刘绪贻教授。他98岁了还能写,这了不起。是我奋斗的目标,就是那样一些老的朋友。
    “在学术上的坦诚交往,那就又会有一批朋友”
    《大师》:年轻一些的朋友呢?
    袁伟时:我的态度是这样,一接触讨论问题学术理念、思想文化理念,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之分,也没有年长、年幼之分,就看谁讲道理是符合实际。所以就是大家都可以自由交谈,自由地讨论,就算我的学生不同意我的意见,一样可以反驳。
    我还没退休的时候,就和一些教授联合起来组织讲座。中大的讲座是很有名的,1989年以后在高校有这样的讲座,可以讲我们是开风之先的。除了办得早以外呢,内容也很不错。 有很多著名学者,1989年以后第一次在大陆公开演讲,都是在我们这个讲座里面讲的。像李泽厚、刘再复都是,杨小凯、秦晖都讲过。90年代那批最活跃的学者,国内外我们都请了。
    讨论的时候,大家没大没小,争论很激烈。有一些争论,就产生出一些学术成果。比如当时年轻教师里面的讲座争论结果,陈少明教授和张志林两个年轻的就合作,写出他们的第一部书叫做《本质主义问题》,我再找到资金支持他们出版,编到我主编的丛书里面去。
    在学术上的坦诚交往,那就又会有一批朋友,对那些年轻学生也是件好事。我这个人就有一个特点,我不管你是什么呢,假如你有才华,为人又是老老实实的,我就很喜欢,我就会跟你交往。有些不认识的,我也是这样。
    印象特别深刻的,那个时候有个年轻人,他是邮局的雇员,还是临时工,他特别爱看书,而且不同意我的观点。在邮局晚上值班,他就拼命打电话跟我讨论问题,有些讨论一讲就一个多钟头。慢慢交流意见,慢慢读书多了,就接受了我的观点。
    后来他就辞了邮局的工作,来中大旁听。听完之后还不过瘾,再跑去北大交钱上选修,另外自己也泡图书馆读了很多书。我当时很想帮他找一份文字工作,给好多人推荐。但是我能力不够,他没有学历,虽然文字素养很不错,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再后来他就回家乡自己创业了。我们一直保持联系,过节过年他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近况如何。
    我想人是没有高低之分的,说得尖锐一点就是好人坏人之分。你是不是诚实做人,平等待人,这个是最基本的。我是普通人,对方也是普通人,我自己的有尊严,对方也是很值得尊敬的。这样很平等很自然的交往,这里面就没有障碍了。
    然后我就很喜欢有才华,有见解,有独立思想那样的人。所以一见到那样的人我心里面首先就喜欢了,不设防跟他们交往。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就想应该提供机会让他上进,让他有更好的发展。
      互联网老鸟:“我孙子有次作文就写了一句话,我和我爷爷一样好奇。”
    《大师》:听说您1999年就开始上网了,真是老前辈啊。您平时上网习惯是怎样的?
    袁伟时:(哈哈笑)我孙子有一次在小学写作文,他就写了一句话,我和我的爷爷一样好奇。我的性格就是如此,对新东西很容易接受,喜欢尝试。新奇的东西我都要了解一下。
    所以互联网、电脑兴起以后我都想学。当时我儿子说我学不会,我不相信。他就将电脑买来,当个玩具给我玩儿。还特地买了写字板。但我就坚决不用写字板,学着用拼音打字。 那时候金山词霸还不流行,所以只能够翻《新华字典》。慢慢查,用久以后就熟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很自然。
    我没那么多时间,上网就是浏览一下,我看南方报业,《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都看。现在还看凤凰网。学术网站会看爱思想。另外,他们在网上翻墙看的东西也会收集起来发给我。
    《大师》:别的呢?今天听您讲用户体验来了。
    袁伟时:电子书我熟悉的很多,因为很多书买不到,其实是通过电子书收集一些历史资料。我现在大概有几千种电子书的资料。我现在不用再手抄资料了,就做索引。偶尔也看看电影。聊天我用QQ,但是我完全拒绝陌生人加好友。就是熟人之间聊聊天、开开玩笑,再主要就是传送文件。信息沟通QQ比邮件方便,有时候马上就有反应了。
    《大师》:你QQ一般会一天都挂在上面吗?
    袁伟时:我一天会检查一下,因为他们知道我不太愿意经常挂在那边,所以他会留言。他不管你在不在,他就发话在上面。我一看,他留了言,我就马上答复他。但是任何群什么的我都不参加,微博我也不愿意上。没有那么多时间。
    博客都是年轻人帮我管理的。我的文章说这个要放博客的,我就交给他们,他们就往上贴。有重要反应,他们告诉我。我有时候也偶尔上去看一看。
    《大师》: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新的尝试吗?
    袁伟时:没有了。哦,我很喜欢拍照。我用坏了好多相机,有五六部了。不过还是用卡片机那个低水平。特别喜欢拍小孩,拍得我很开心。
    袁伟时:我也不知道。首先可能我家里人就是这样看,我的儿子、媳妇就说我是老顽童,他们首先说的。老顽童首先就是自得其乐,我也不侵害别人,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