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网-中国历史之家、历史上的今天、历史朝代顺序表、历史人物故事、看历史、新都网、历史春秋网移动版

首页 > 世界史 > 访谈 >

“勤苦乐迷”,毕生精力献清史一一戴逸先生访谈录


    弃工学文,踏上清贫寂寞的历史学者之路
    迟云飞:戴老师,我受《中国文化研究》编辑部的委托就有关学术问题向您请教。据我了解,您上大学先是学工科,中途又转学历史,这在历史学家单面是很独特的经历。
    戴逸:是啊。说起来己经60年了,令人感慨,真是往事如烟啊。这要从我童年时代的成长环境说起。我生于江苏常熟,'常熟是个文化底蕴丰厚、名人荟萃的地方。晚清光绪皇帝的老师、状元翁同龢就是常熟人。清朝大学士蒋廷锡的府邸就在我家旁边。我小时候,家里的一条街上还有不少“进士第”。家乡的人以他们为骄傲,也使我对历史上的人和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许,我喜欢历史的种子在那时候就己经种下。等到上了小学,能读书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连环画。那时候,我家乡有许多出租“小人书”谋生的人,他们挑着担子走街穿巷,担子中有各种各样的“小人书”。家里每每给我的几个铜板,都用在了租书上。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历史故事,如《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说唐》、《西游记》、《水浒传》等等。每本历史故事书,我总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又看,爱不释乎。在这些租书人中,有一位既租书,又会“说书”,他能把历史故事说得神采飞扬,栩栩如生。
    今天回想起来,小人书讲的故事有许多是不可信的,可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历史知识,恐怕都是来自演义、戏曲和小人书之类的通俗作品,它对人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如果有人问我,你怎么喜欢上历史的,我将回答,最初是受了连环画的影响,它是我最早阅读的历史书,而那位租书人就是我的启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蒙">蒙ersonName>老师。尽管小人书里的历史知识并不准确,但唤起了我一种特殊的兴趣和爱好。若没有童年的这段经历,我对历史的兴趣也可能会长眠心底。
    中学时代,语文和历史是我最喜爱的课程。学校的课本己不能满足我的读书欲,就去寻找课外读物。当然年纪稍长,己不会再去找连环画了,而是寻找各种古籍书。常熟文人荟萃,藏书楼很多,我家对面就是江南有名的藏书楼,即瞿家的铁琴铜剑楼。我读中学己是抗战时期,由于战争的破坏,经济萧条,藏书楼己风光不再,但是,街市上还保留了几家小小的古籍书店。书店里摆着各种线装书,书店的老板允许人们在那里随便看书。书店里书虽然不多,也没有什么很宝贵的版本,但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已是极丰富的宝库了。书店没有座位,只能站着读,我就这样贪婪地站着读各种经史子集、诗文词曲,尽管是生吞活剥,一知半解,但我感到新鲜有趣。有时候碰到特别喜欢的书,就想方设法买下,日积月累,到高中时,我居然也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小书库。我虽不是有意去寻求知识,但书籍中展现的我国悠久古老的文化,我们祖先披荆斩棘创造生活的精神,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
    我高中时代记忆最深的是教授中国文学史课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程的">程的ersonName>老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师杨毅庵">师杨毅庵ersonName>先生。杨家是常熟望族,族人杨崇伊是戊戌变法时奏劾康有为的保守派。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毅庵">杨毅庵ersonName>先生是无锡国学专修馆的高才生,有家学渊源,对中国占代诗文极有造诣,他讲授的中国文学史课程非常精彩,指点文章,论说千古,把我这个16岁的孩子听得如痴如醉,十分入迷。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杨ersonName>先生对我的用心学习似乎也很欣赏,要我在中国人名大辞典和其他书籍中查找古代文士诗人的小传,汇集成册,用钢板刻印后,发给同学们参考。不久我成了杨先生的义务“助教”,帮他查找资料,抄写作品。他也悉心教授我古文作业。每到寒暑假,我几乎每天上午都到他家中补习课程,他为我和其他学生讲授《左传》、《诗经》、《荀子》、《庄子》和《昭明文选》。他的讲授,清晰细微,一篇文章立意之新,用笔之妙,炼句之工,用字之切,讲得头头是道。他讲授时精神贯注,口若悬河,还能运用古人吟诗诵文的方法,琅琅吟诵。尤其是读词赋和读骄体文,平仄对仗,神妙之至,我们最喜欢听杨先生吟诗诵文,抑扬顿挫,声遏行云,真正是美的享受。
    在杨毅庵先生将近二年的指导下,我高中时代就接触到经史子集各部类的书籍。“人生难得一恩师”,杨毅庵先生是我故乡小城的普通文士,清贫一生,终身以教书为业。我从他那里学习所得最为丰厚。至今我每逢教师节总要想起杨先生对我的殷殷教海,他帮助我奠筑了历史研究的知识基础,是我在学术领域的第一个领路人。我总想写一篇纪念杨毅庵先生的文章,惭愧的是我只知道他的姓名,略知他的家世,关于他的事迹,当年竞不闻不问,一无所知,连他的岁数也不知道。前几年几次向往日同学们打听杨先生的事迹,也无人知晓,纪念他的文章一直未能动笔,令我深以为憾。
    迟云飞:我注意您早年的作品还有散文。
    戴逸:中学的时候,我尝试写散文随笔,在《常熟日报》等报刊发表过《春》、《谈扇》、《爱山篇》、《送毕业同学序》、《投考记》等文章。尽管我非常喜爱历史和文学,但我高中毕业时并没有报考文科。那时重理轻文的风气很重,学理工科比较容易找到一份养家糊日的职业。还有就是日本占领的上海,许多大学都迁到了内地,上海没有好的文科大学。在这种情况下,我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学。可是,在上海交大学习期间,那些理工科课程我总是格格不入,我还是喜欢历史和文学,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感到很苦闷,内心十分矛盾。抗战胜利后,1946年夏,北京大学在上海招生,说来真是碰巧,考场就在上海交大,而且就在我的宿舍楼下。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去试一试,结果我被录取了。我在交通大学两年后就可毕业,现在却要上北京大学的一年级,从头开始要读四年,岂不是太亏了?我的同学、朋友、亲戚多数劝我不要去北大,我确实很犹豫。但是对文史专业的向慕,对北京大学的仰望,又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远走北京。经过反复的考虑,我决定放弃上海交大的学籍,到北京大学学习历史。我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那个时代,学工科毕业好找工作,收入也会比较高。但从童年时代起的兴趣和爱好,却使我走上了清贫寂寞的历史学者之路。可以说,爱好是最好的老师。
    迟云飞:能说说您在北大学习的情况吗?
    戴逸:在北大,我听过胡适、郑天挺、沈从文、贺麟、许德布、向达、邓广铭等著名学者的授课。辅仁大学的陈垣先生也曾到北大讲课,我也听了。这些老师们的专业不同,讲课风格各异。有的逻辑严密,立论精当;有的内容充实,援引繁富;有的学识渊博,口若悬河。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着重启发式教育,从不照本宣科。他们全都没有固定的讲义,在课堂上评古说今,议论风生,答难解疑,出口成章。讲授的问题,有时寥寥数语,一带而过;有时则寻根问底,反复论证,穷究精义。他们鼓励学生独立思考,课堂上和课堂外,师生们可自由交流,各抒己见,相互问难。我在这样的氛围中,对历史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迟云飞:您的大学没有读完,就开始工作,也是有趣的事。
    戴逸:那年发生美国大兵强奸北大学生沈崇事件,我在北大参加了学生抗议运动,还是个带头的,为国民党政府所不容,对我下了通缉令,我只好离开北大进入解放区。我在北大只读了两年。
    1948年,我进入解放区华北大学(在河北i1:定),经过儿个月的政治学习。分配工作时,上级让我们填写工作志愿。我虽然参加学生运动,但我并不想从政,我的兴趣还是学术研究,于是我填了“历史研究”四个字。我被分配到华北大学一部政治研究室革命史组,在党史专家胡华先生的领导下工作,从此正式走上了历史学研究的道路。华北大学进入北京后,改为中国人民大学,我在这里工作至今。
    研究踪迹:从近代史到整个清史
    迟云飞:人们都知道您是清史专家,却不知道您的第一本著作写的是抗日战争。能给我们讲讲情况吗?
    戴逸:我进入华北大学后,按照工作的需要,先是学习中国革命史。学习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尝试写作。日本侵华是我亲身经历的,我当了八年亡国奴,其间我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经历的屈辱、悲惨、痛苦和恐怖,真是诉说不尽。我的堂兄、表哥都在抗战中牺牲,我家也曾掩护过新四军战士。当时东北出版了一本通俗的解放战争史,我受到启发,就计划写一本抗日战争史的普及读物,把中国人民经历的苦难、日军的暴行和中国人民的英勇斗争介绍给读者。经过断断续续两年多的努力,写成了《中国抗战史演义》,取笔名王金穆,1951年由新潮出版社出版。书用章回体,还是与我少时读很多演义类书籍的影响有关。这是我的第一本著作,那时我才25岁。这本书虽然幼稚,但却是我学术道路上的起跑点。这本书印行过好几版,行销很广,还曾在一些广播电台播放。
    迟云飞:您的《中国近代史稿》我大学时代就读过,那也是我读到的第一本您的著作。我当时的印象是资料翔实,论述也比较平实,我的同学大都读过这本书。我是文革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可见即使文革以后,这本书还是有很大的影响。您能说说这本书的情况吗?
    戴逸:1952年,我被调到中国近代史组。1955年起,我给中国历史研究班上中国近代史课。当时上古代史课的是尚铺先生,尚先生当时己是成名学者,在中共党内的资格也很老,这使我感到很大压力,但也促使我格外努力,认真备课,日以继夜地阅读史料,思考问题,在近代史领域中摸索前进。1956年,我在讲义的基础上,一面承担繁重的教学任务,一面撰写《中国近代史稿》。当时可参考的著作和资料都不多,难度很大。两年时间,我居然写了近40万字,写到太平天国失败。1958年,《中国近代史稿》第一卷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我的第一部代表作,那年我32岁。这部书的较大篇幅是写太平天国,写作过程中,我时时会想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感到两次农民革命之问存在着明显的联系和类似,但是其内容、特征和结局又很不同。我深深体会到历史发展的连续性、相似性和多样性。我以前学习的革命史知识对我理解太平天国有很大帮助,对历史和现实的理解会互相促进,现实知道得更多,对历史会理解得更深。
    迟云飞:当时我们都可惜这本书只写到太平天国失败,您为什么没有把它完成呢?
    戴逸:我实际上写了三卷。《中国近代史稿》第一卷出版后,我开始撰写第二卷,但进展很不顺利。原因是各种运动太多,大炼钢铁、大跃进、放卫星、批判彭德怀、拔白旗,数不清的花样,弄得人头晕脑涨,耗费了无数的时间。1964年,我们中国历史教研室干脆全部出动,到山西五台搞“四清”,长达一年之久,就这样一直闹到十年动乱爆发。在这种条件下,写作很慢。1964年基本完成第二卷,共40万字。当时左倾之风越来越盛,上海学者姜铎和黄逸峰因写洋务运动的文章而受批判,我这一卷主要的篇幅恰好是洋务运动,我担心第二卷如果出版,会有不可测的后果,因此只印了油印本,没有公开出版。接着又写第三卷,写到戊戌变法,然后文革就爆发了。文革以后,我的兴趣已转到清前期,近代史的研究也有了很大进展,我要再将史稿完成,势必花费很大的精力,因此没有再写。
    迟云飞:后来您的研究就逐渐转到清前期了。
    戴逸:是的。文革开始,我被打成黑帮,以后人民大学解散,我们教职员都下放到江西余江五七十校劳动。我当时40出头,精力充沛、思想成熟,是搞研究的黄金时代,我有八九年与书绝缘,太可惜了。1973年我们返回北京,因为人民大学没有复校,我们被分到北师大,在北师大内建了一个清史研究小组。当时正值中苏边境冲突的珍宝岛事件之后,中苏两国举行边界谈判,苏联有历史学家带着档案来谈判,可我们没有。外交部就希望历史学界开展边界问题的研究,以为谈判时的参考。我选择了“中俄尼布楚条约”这一课题。我用了四年时间,对条约签订的背景、谈判情况、条约文本和争议问题作了详细的研究,写成《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一书 ,1977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我的第一部代表作,这部书写于中苏边境冲突之后,带有明显的政治性。但我努力保持冷静客观的立场,力求从学术上研究中俄东段边境的沿革。当然,当时苏联己公布不少档案资料,充当翻译的两位外国传教士张诚和徐日升的日记也己翻译,我又从故宫查到满文中有关尼布楚谈判的奏折。因此,我得以详细地展示中俄谈判的具体情节。
    迟云飞:我知道,人民大学是文革以后才复校,那以后您就全力研究清史了吧?
    戴逸:是的。1978年人民大学复校,清史研究所正式成立。当时社会上还没有一部系统和篇幅适中的清史著作,我向郭影秋副校长建议,先编写一部简明扼要的清史。这样就开始了《简明清史》的写作。书稿是集体写作的,我担任主编。我投入了很大的力量,阅读大量史料,研究、琢磨了很多问题,审稿时逐章逐节甚至逐句逐字修改。70多万字的书,花费了大约七年时间。这是我的第二部代表作。
    迟云飞:您是从研究晚清,转到研究清前期。
    戴逸:我们那个时代和现在很不一样,要讲服从革命需要。我从研究革命史、近代史,最后固定在清史,都是工作的需要,上级的安排。不过,这和我的兴趣基本是吻合的。
    迟云飞: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己在湖南师范大学当教师,研究晚清最后十多年的历史,需要了解清前期的情况,主要是读您主编的《简明清史》。90年代以后,我又读到您的《乾隆帝及其时代》,这本书写作和出版的时候,您已经60多岁,我当时除了感到书扎实、有见解又语言通俗易懂外,最深的感触就是60多岁的人还写出这么扎实的著作,真有干劲。您的书有两个点,一个是作为对历史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乾隆,一个是他的时代,您有什么看法?
    戴逸:乾隆帝承袭父祖遗业,他知识广博,才能卓越,勤理政事,能谋有断。他改变雍正帝的严刑峻法,宽严相济,一定程度缓和了社会矛盾。他又平定准噶尔、回部,加强与西藏的联系,巩固了国家的统一。其文治武功,业绩卓著,迎来了清朝的全盛时期。但晚年的乾隆重用和珅,政治渐趋腐败,又实行闭关政策,中国渐渐落在了西欧的后面。
    人物和时代具有密切的关系,时代创造人物,给人提供活动的舞台,而人的思想活动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人的思想具有时代性,他在时代的氛围中成长,反映时代的特色,执行时代的要求,解决时代所赋予的使命。当然重要人物也参与、领导和塑造时代,给时代打上他个人的印记。乾隆应该说是这样的人物。乾隆一书是我的第四部代表作。
    迟云飞:我到人民大学清史所读博的时候,您正主持《18世纪的中国和世界》课题,后来就出版了系列著作。我看到这部书有导言、政治、军事、边疆民族、农民、经济、社会、思想文化、对外关系九卷,《导言卷》是您自己撰写的,加起来可说是煌煌巨著了。我知道,这套丛书在学界很有影响。我也特别喜欢读您写的《导言》。您认为18世纪是怎样一个世纪,对于中国和世界来说,18世纪意味着什么?
    戴逸:18世纪对中国和世界都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的分水岭。人类社会从农业社会开始走向工业文明,从此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8世纪中,以英国的产业革命、美国的独立战争、法国的大革命为标志,世界历史进入了新纪元。历史发展缓慢的节奏和停滞的外观突然发生了变化,注入了新的活力。从1750年以来两个半世纪,全世界工业生产增长430倍,生产力像泉水一样突然地喷涌而出。人类的生活状态完全变了样。当时的中国虽还没有开始近代化,但18世纪i1,处在清朝的康乾盛世,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可以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顶峰;另一方面,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得到加强,基本奠定了现代中国的版图。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一系列重大变化正在进行或即将开始。18世纪,中国和西方从占代相4.隔离的状态中走出来,开始迅速地接近,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发生碰撞、斗争。这个历史进程,人类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由于主客观原因,中国失去了认识世界、追赶世界、发展自己的好时机。
    18世纪以后,西欧出现了持续、高速的经济和社会发展,而中国则由于外国侵略和内部动荡而一蹶不振,陷于贫困、落后和长期危机之中。所以,我们要研究18世纪的中国和世界,从比较中研究。希望更好地认识这段历史,也深入反思这段历史,把握今后的机遇,帮助我们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更好更快地前进。
    “勤”“苦”“乐”“迷”:勤奋是成才之路
    迟云飞:我是您一个不太成器的学生,现在带博士生、硕士生总感到自己学识不足,我就常举您以及其他老一辈史家为例,让他们向“师爷爷’,学习。如何成就学问,您能给这些年轻人一些建议吗?
    戴逸: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勤奋。我相信做学问没有捷径,“勤’,字最为重要。从我治学的经历说,我觉得有四个境界:那就是“勤”、“苦”、“乐”、“迷”。这四个境界贯通串联,循环往复,筑起一条成才之路。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