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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由主义者的生活态度


    “我感觉到将来整个人类的前途,主要是向社会民主主义发展,就按照瑞典这个道路前进。” 视频地址
    问:您写《箫声剑影》的初衷是什么?
    刘绪贻:我原来没有个初衷。因为原来我就没有考虑到要写个回忆录,就是因为我大女儿的一个熟人,他是武汉市《长江日报》的一个主任记者。他了解我的情况以后,他就一再地劝我,希望他能够帮助我写一个回忆录。
    我是在他不断地催促、不断地提供一些材料,在这个情况之下,我就答应了他,我同意写一个回忆录。
    后来开始我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写我的回忆录,因为快一百年,从我出生到他来找我,他是2006年来要求我写一个回忆录,快一百年,一百年整个的世界跟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当时考虑,我感觉到二十世纪的特点是什么呢?这个特点就是我说的,这个世界的资本主义发展到了顶点的时候,出现了很多的危机。
    那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古典资本主义发生了危机,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大家提出了很多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而且提出了很多的将来这个社会应该是怎么样子的。
    我当时提出,我说到了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四种方案,主要的是四种。一种是古典资本主义。一种是以苏联为代表的那一种所谓的社会主义。一种是德国、意大利、日本的那个法西斯主义。还有一种就是美国的罗斯福总统,他施行新政以后,出现的垄断主义。还有一种是民主社会主义,主要有这四种。
    我当时考虑到,二战以后,法西斯主义完蛋了,到了九十年代,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也完了。还有一种是美国的罗斯福新政式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他还存在。还有一种就是民族社会主义,这四种。
    这几种当中,从我的想法,我感觉到将来整个人类的前途,主要是向社会民主主义发展,就按照瑞典这个道路前进。我就希望大家能够看了这个书以后,就觉得将来这个社会应该向这个道路走,只有这个才有前途,我写这个书主要的目的就是在这儿。
    问:上卷还没有表述完整吧?
    刘绪贻:上卷写完了以后,还不能够看得出来,将来下卷写完了以后,这个方向才是比较明确,现在上卷还没有达到这个目的。
    问:下卷已经写到哪一块儿了?
    刘绪贻:写到改革开放开始了。现在下卷,我第九章主要就写我搞美国史研究取得的一些成功,主要写这个问题。
    问:大概什么时候能写完?
    刘绪贻:这难说,原来帮助我写下卷的一个女孩子,她现在到了英国去读书去了。现在又有一个女孩子,现在有一个女博士生帮助我,但是她现在她读博士学位,她也很忙,她不能够花很多的时间。
    我现在这个健康情况还可以,但是我这个电脑操作水平太低,所以不能够很快,速度,很慢。我有时候写得出了问题,我就没办法,我就要等别人来帮助我,现在也很难确定一个时间什么时候把它写出来。我希望我能够在我一百岁以前把它写出来。
     “我的前途,从我的生活考虑的话,是应该留在军需学校。但是她不喜欢军人,我没办法。”
    问:那我们就等着下卷出来再看。上卷里面你从小时候写起,谈到你父亲对你影响很大,你说你一开始不关心政治,跟家教是有关系的吧?
    刘绪贻:他是对我有一些影响,我这个人生走的道路,跟他是有关系,不过当然到了后来他出事了以后,那他的影响就小一些了。
    问:他当时是希望你去读师范的,你自己去报了省高。
    刘绪贻:那是因为我家里比较穷,他是个小学教师,他的工资很有限,我们家里当时有五个孩子。所以他希望我去读师范,因为师范不要钱,他就可以把力量来培养其他几个孩子。
    但是我当时,因为我初中时候的几个朋友,功课都很好,他们都希望到武昌省高,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呢,当时省高的毕业生,在全国考大学的时候,成绩很突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交通大学都能够考取。所以他教学的效果比较好,所以我希望能够进省高,将来就比较容易考上好的大学,是这个原因。
    问:后来你确实考上北大化学系,但是你又放弃了?
    刘绪贻:没钱。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父亲去世了,就没有人供我上大学,我考取北大也白考了。
    但当时1935年,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认识了我现在的这个老伴,当时我是武昌省的高级中学的学生,她是武汉市女子高级中学的学生,她的成绩当时也非常好。
    当时因为湖北省高中毕业的学生是全省会考,每一年到毕业会考以前,同学们就自己组织一个湖北省高中毕业同学的联合会。当时我是省高的代表,我老伴她是女高的代表,这样子我们认识的。
    认识以后呢,当然是我喜欢她的。我毕业以后,我考取北大又不能去,但是当时这个社会的情况,我知道她将来肯定是要进大学,她能够考取大学。所以我觉得将来我要想跟她好的话,我要不进大学的话,肯定她要跟我分手,我当时我没有办法,进不了北大,我就只有进南京这个军区学校,这个军区学校不要钱,还可以供给你一些零用钱,因为这样的原因,我才算是进了一个高等学校,是这样到南京军需学校的。
    问:后来你知道周老师不想嫁给军人,然后你又冒险离开军需学校了?
    刘绪贻:是的,她后来也承认,如果我不能够脱离军需学校,不能够考取大学,她是准备跟我分手。当时我在军需学校的时候,我的成绩特别好。当时军需学校有一个政策。就是凡是功课比较好的人,毕业后都送德国去留学,学军事。我毕业以后,肯定可以到德国去留学,但是她不喜欢军人,我没有办法。所以虽然我到那里,我的前途,从我的生活考虑的话,是应该留在军需学校。
    因为即使我不做军人,要我再考取大学,我也读不起。所以当时唯一的出路,就是我打听到当时清华大学每年有十名公费生。你考公费生的时候,你的成绩就要在百分之前十五名,当时一般的清华大概去三百人,所以非常冒险,不过当时我确实考取了清华的公费生。
    问:是爱情的力量吗?
    刘绪贻:也可能有点。她家里原来很有钱,但是后来因为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她的爸爸爱国,就辞职,不在日本洋行里干了。后来他又不会经营,他办一些事业都失败了,所以她家里后来也中落了。她的外公是在宜昌一带很有名的一个读书人,学生很多,是个地主的家庭。所以我开她的玩笑,我就说她的家庭是地主阶级和买办资本阶级的联合。
    “费孝通当时跟我讲,这个爱情是暂时的,做学问才是永久的。当时我没有听他的话。”
    问:后来你在清华呆一年就去昆明了,从西南联大毕业后,你本来可以跟着费孝通做研究的。
    刘绪贻:我这个人,我从小、从高中开始就知道,如果将来事业上有所成就的话,我走的路只能够做学问。而当时大家都认为我有这个做学问的这个潜力。所以原来我这个道路,我一直想,我将来就是做学问。
    当时我非常地崇拜胡适,我想将来应该成为胡适这样的人,做一个很有名的大学教授。当时我毕业以后,清华大学社会系的主任希望我留下来,做他的助教。另外呢,当时费孝通在云南大学,他希望我跟他一块儿搞社区调查,跟着他搞学问,本来这个条件非常之好,按道理我就应该留在昆明,或者是跟着到清华,或者跟着费孝通到云南大学。
    但是问题在哪里呢?因为当时我很穷,我当时已经二十六七岁了,毕业的时候,当时我没有其他的女朋友,我就是认识她,我非常想结婚。
    所以当时我没有办法,我本来想要她到昆明去,但是她后来不是家道中落了吗,她是家里大女儿,她就觉得有养家的责任,而且带她的弟弟妹妹,她当时在重庆市的盐务局。当时是一个很稳定的工作,而且待遇也不错,她当时工资比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还要高。所以她不愿意丢了这个职业,她就不愿意到昆明。没有办法了,我就到重庆。
    费孝通还为这个事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话,他就说,因为费孝通他的爱人,跟他很好的,跟他妻子结婚只有一百多天,后来因为他们两个人搞调查的时候牺牲了。他就跟我讲,他说这个爱情是暂时的,你看我这么好的条件,你看我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他说做学问才是永久的,他就希望我留下,当时我没有听他的话,我还是到了重庆,到了重庆以后跟她结婚。
    “完全是为了爱情,完全没有从事业着想。我对自己的要求都很小,当时确实是害相思病。”
    问:你现在觉得爱情是暂时的,做学问是永久的吧,想想他这句话,这么多年过来以后。
    刘绪贻:这很难说。
    问:这种选择您现在也不后悔?
    刘绪贻:我现在,我当时假如不到重庆的话,我做学问的成就,成名会比较早,因为跟着费孝通,后来跟着费孝通搞的几个人,后来都很有成就。也无所谓后悔不后悔,反正已经到了现在情况。
    问:去重庆以后找工作,为了离周老师近一点,你也不去陈达介绍的好地方?
    刘绪贻:确实当时完全是为了跟她结婚,我对自己的要求都很小。
    问:爱情至上。
    刘绪贻:有点,照道理是应该到自然委员会。因为自然委员会,我那上级,他当时是中国很有名的一个学者,也是国民党的一个高级官员,他说要我去,后来我没有去。那完全是为了爱情,完全没有从事业着想。
    问:当时你们两个人感情怎么样,是不是因为当时整个社会很动荡,你觉得这种乱世之中的
    刘绪贻:我后来有时候也想,她这个人也就是这样子,也不是很美的美人。她就是一个学习成绩比较好,长得比较端正,就是一般人,为什么当时这么迷恋,我不知道。
    后来我在清华,我为她简直是,把我这个公费都搞掉了。为她,我一天到晚吃饭、睡觉,无论什么时候,上课都在想她。我不是后来提出一个想法,凡是你得不到的,你想得到的东西,你得不到,你就越发地爱她,想她。
    后来我到了清华以后,她觉得我太重感情了,她就不愿意跟我联系,连通信都不通信了。所以越是这样,我越想她。当时我觉得确实是害相思病。
    “我从来我不喜欢做公务员的工作,你做不了事情,完全是敷衍,一天到晚浪费时间。”
    问:不过你在重庆当公务员的那四年,也没有好好尽力做,当时怎么想的?
    刘绪贻:因为本来我就是不想做这个事情,我没办法了,我就是因为要跟她结婚,我才搞这个事情,我从来我不喜欢做公务员的工作,我不喜欢这个工作,但是我没有办法。
    但是当时你作为一个大学毕业生,他的思想比较单纯,比较爱国,他希望能够学的有所用,学社会学,我希望能够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情。但是在国民党腐败的统治之下,你做不了事情,完全是敷衍,一天到晚浪费时间。
    后来我就搞翻译工作,后来我自己写写文章,当时在大公报发表一篇文章,但是很多时间都是浪费了。
    问:是不是因为你在《大公报》写了好多文章,就对大公报当时你还是蛮信任大公报的,写了一封匿名信?
    刘绪贻:当时我政治上非常幼稚,我不知道国民党内部的一些纠结,我不了解情况。我以为虽然你叫《大公报》,你要大公,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大公报》的负责人他是国民党的一个派系,叫做政学系。
    当时国民党政府经济部的部长翁文灏,他也是政学系的人,他跟大公报的一些负责人,他是一个派系的,我不了解这个情况。
    所以我揭露经济部下面机构的一些腐败的情形,结果他们《大公报》就把这个信转给翁文灏了,当然他就整我了,我不了解。
    问:当时就把工作搞丢了?
    刘绪贻:工作丢不了,但是我在那里就很尴尬了,为什么工作丢不了呢?因为当时经济部的有一个高级秘书,是清华大学的社会系的教授。他叫吴景超,他早先跟费孝通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到经济部去工作,是因为费孝通跟吴景超介绍的。所以我在工矿调解处的这个负责人,他可以讨厌我,但是他不敢开除我。
     “跟国民党有关系的那些人家,他们的子女,就是买官家的外汇到美国去留学的很多。”
    问:你上面有人。
    刘绪贻:他不敢开除我,但是他可以穿你的小鞋,所以我在那里没前途,虽然我可以留在那里工作,但是没有前途。因此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机会,后来因为当时重庆市的外汇有一个规定,当时按政府的规定,一个美金可以换国民党的货币可以换二十块钱,官方的规定。
    但是在黑市,要两百块货币,才能够买一块美金。因为这样的一个关系,跟国民党有关系的那些人家,他们的子女,就是买官家的外汇到美国去留学的很多。
    结果这社会上,无论你是何人,当时国民党他也不能够完全不理群众的气愤。所以后来他们就说,好,那就考核了,你要想到美国去留学,你应该按官价来买外汇,二十个货币来买一个美金,你先考,你考取了以后,你才有资格能够买这个外汇。
    当时我一考,当时清华的人考这些很容易,我一下就考取了,自费到美国去留学。其实后来,就是官价的外汇我也买不起,但是后来我们考试的人当中,有的人他会活动。他当时找到湖北省的一个大官,找到他,要他帮助我们争取湖北省的官费,原来我们自费,后来他找到那个人,那个人就答应了,答应了将来用湖北省来跟我们买这个外汇。但条件就是将来回国以后,要到湖北省工作,是这样子,后来我就可以出国。
    那个时候重庆人民比较争气,他能够挺得住,重庆市秩序比较好,就是官场太腐败。”
    问:你们在重庆一共就待了四年多?
    刘绪贻:四年。
    问:你对这个城市有什么感情?重庆现在也是中国的一个标签。
    刘绪贻:那个时候开始一天到晚跑警报,日本人总在轰炸,那个时候我在重庆市,不过当时城市人民没有什么。日本人虽然那样子轰炸,但是重庆市的秩序还是比较好,连小偷都很少。那个时候重庆的人民都还比较争气,他能够挺得住,重庆市的秩序比较好,就是官场太腐败,人民群众还是不错。
    问:当时您也快三十了吧。
    刘绪贻:当时我结婚的时候是二十七岁的样子。
    问:当时决定要去美国读书,周老师什么意见呢?当时有孩子了已经?
    刘绪贻:我们两个人都是一样,都觉得是虽然结婚四年了,感情还是比较好。所以完全是为了前途才去留学,实际上两个人不想分开。
    本来我走的那一天,早晨起得很早,我怕她很伤感,我就让她不要送我,结果她同意她不送我。结果后来我到机场去了以后,后来我到美国,给我写信,结果她还是忍不住还是跑到了机场,结果她到机场的时候,我们飞机已经起飞了,走了。
     “当时我在官场上写的文章,反响比较大,庙里面的和尚都跟我写信。”
    问:去美国待了几年?
    刘绪贻:待了两年多,不到三年,我是1945年的元月份到的,1947年的六月份我就回来了。
    问:那会儿你们就经常写信了?她不嫌你重感情了?
    刘绪贻:一个星期一封,当时我的信都是编号的,我从一号编到了一百号。所有她给我的信我都留下来了,可是我写给她的信,她都没有留下。
    后来是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因为当时我们那些谈话,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人家可以从信里面找罪证,可惜,我现在觉得可惜,我把这一百封信都烧了。可惜了,我都觉得可惜了。
    问:当时你烧了好多信,跟储安平的通信也都烧了是吗?
    刘绪贻:储安平的信是他们红卫兵收去了,我很多朋友的信,当时我在官场上写的文章,反响比较大,当时群众的来信,除了大学生,中学生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人,连国民党一些个持不同意见的国民党的官员,甚至于部队里面的一些个军官,还有庙里面的和尚都跟我写信。
    问:粉丝这么多?
    刘绪贻:我四十多封。
    问:读者来信。
    刘绪贻:都给红卫兵收去了,我跟组织上要了好多次,他们都不给我找回来,可惜了。
    问:之前的信现在家里都没有了?
    刘绪贻:可惜了,那要都在的话,现在写这个回忆录材料就比较多了,可惜了。我的日记,我从初中到大学一年级,七八年的日记,都损失了,好多材料都损失了。
    “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所谓真理,都是某一个集团根据他们的一些既得利益来确认的。”
    问:当时你在芝加哥大学的时候写的那篇硕士论文,那个也是费劲周折,最后才能通过的?
    刘绪贻:那个时候是怎么样呢,芝加哥大学有一个汉学家,现在国内还经常提到他,叫做克里尔。这个人当时是芝加哥大学的远东语言文学研究所的负责人,他思想很反动,他非常相信孔夫子这一套。
    我的第二位导师路易斯沃思也是个犹太人,他做学问是很好的。他很诚恳,他说他不懂中国的文献,不懂中文,他说他好像是没有资格来审查我的论文。因为克里尔他是个汉学家,他们夫妇两个都相信中国的儒学,他就把我这个论文给他们两个人来负责审查。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觉得不是好消息,他们两个人和我这个文章的内容,他们的学术思想完全是对立的。所以他把这个文章给他们两个人,我就觉得将来很困难。克里尔夫妇两个人否定我这个论文,他不让我通过,不让我通过我怎么办?
    不过我也相信,美国人到底是学术自由。我当时跟我这个导师奥格本讲,我这个导师他很民主。我跟他讲,我说我不是选过你一个课,知识社会学的一个组织就是认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所谓的真理都是某一个集团,某一种人权,根据他们自己的社会地位,根据他们一些既得利益,他认为某一种学术是对的,他就是真理。
    所以一个集团都有他们自己的真理,所以真理是相对的。我说我选你的这个课程,你这个论点有这么个论点,我说现在他们夫妇两个,他们社会地位,他们的思想,他跟我这个论文这个思想完全是两回事,他有他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你怎么能够用他的真理来否定我的真理呢?
    我这个导师很有意思,他听了我这个辩论以后,他笑一笑,后来他就把这个论文寄给另外一个学校,是康奈尔大学的一个汉学家,那个汉学家的思想跟我的思想一样。
    所以那个汉学家他不但同意我这个论文的观点,而且他还赞扬我,他觉得我这个论文写得好。后来我这个导师还为这个事情,还给我申请了一笔奖学金。我当时非常自信,我认为我这个论文他推不倒,所以我并不感觉到他们两个人否定我这个论文,我当时不在乎。
    问:但不得不说,当时要不是你的导师很民主,然后又遇到康奈尔的汉学家跟你的观点相同,这样论文才通过。如果你的导师不送给另外一个人去看的话,有没有可能通不过,学位拿不到,有这个可能吗?
    刘绪贻:我当时很自信,我当时觉得我这个论文站得住脚,总会有人同意,我当时我不感觉到困难,跟雷德菲尔德没有关系,雷德菲尔德这夫妇两个人是费孝通先生的好朋友,他们在燕京教过书,他们非常喜欢中国的儒家文化。
    雷德菲尔德的夫人,她不太同意这个论文的观点,但是她认为我这个论文能够自圆其说,她劝我在美国继续读博士。后来因为我夫人,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我没有办法,我就回来,我没有读硕士。
    问:每次爱情和你的事业冲突的时候,你都是选爱情,是这样吧?
    刘绪贻:可以这么说。
    “美国好多女孩子都是那么个想法,在结婚以前,跟哪个玩,玩什么东西,她无所谓。”
    问:你确实挺有女人缘的,在芝加哥大学那会儿。有一些加拿大女同学,美国女青年,都有。
    刘绪贻:大概有两三个人吧,三四个人,四个女孩子,四五个吧,那都有点,我从来没有准备跟我这个夫人分开,我没有这个思想,我都是逢场作戏有点。
    问:你跟她们都是逢场作戏?
    刘绪贻:她们也是这样子的,美国女孩子这样子的,她也不想结婚,就是跟你玩一玩,因为美国这个社会,好多女孩子都是那么个想法,在结婚以前,跟哪个玩,玩什么东西,她无所谓。比如说她们接个吻什么东西,她说这个无所谓。
    “世界上很少的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巴金说他只爱他的夫人,我都不太相信。”
    问:你在书里面写吴宓教授,你说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你觉得你自己呢,你是合格的还是优秀的,还是不合格的?
    刘绪贻:我觉得这个婚姻跟这个爱情是两回事,这个婚姻呢,他有社会责任的问题,是吧,他不完全靠爱。我是感觉到,世界上很少的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巴金说他只爱他的夫人,我都不太相信。
    但是一结婚以后,你应该有社会责任感,你应该对你的夫人,对你的孩子负责,这个思想我很明确。所以我觉得恋爱它是一个时间的感情,那个何兆武,他讲devotion,对某人有个感情,他说这是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不同的时期对不同的人有devotion。
    我的女学生当中,她们也有这个看法,这个devotion是分阶段的。很少有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很少很少,但是婚姻有个社会责任感的问题,所以这个事情把它分开。
    “我好多文章,我写的时候都时常要改。为了要发表,有些个尖锐的话要说得委婉一点。”
    问:你是从2002年之后配的电脑,开始上网?
    刘绪贻:我都记不清楚是哪一年开始的。主要是写东西,因为我除了主要的精力写我的回忆录以外,我每年还发表很多文章,所以我一天到晚,我主要是写东西。
    问:我看你写了一篇写春节联欢晚会,每年都看吗?
    刘绪贻:今年这个春晚我就没有看完,看得没有劲了,第一年比较有兴趣,以后的兴趣越来越淡。因为他把他跟政治联系起来了,他来吹他们的一些成绩,人民群众喜欢的东西越来越少。
    问:刘道玉老校长说你现在退休以后写文章,还是很尖锐。
    刘绪贻:那是的。
    问:有什么阻力吗?你觉得现在舆论尺度怎样?
    刘绪贻:我好多文章,我写的时候,我都时常要改,为了要发表,有些个尖锐的话要说得委婉一点。现在我这个抽屉里面还有好些文章都发不了,还存了一些。有些发不了,后来到香港去发表。
    “麦卡锡时代的八个冤假错案,科特勒揭发他,在美国可以出这个书。这还是爱美国。”
    问:我觉得你们那一辈的人民族意识特别强,你像你给女儿取名字叫刘东,就是要杀东洋人。
    刘绪贻:那个时候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横行霸道,在南京搞大屠杀,在那个情况之下,恨日本是应该的,我觉得。但是现在比如说日本受这么大的灾害,就应该同情他了,情况不同了,是吧。
    问:但现在很多人有很狭隘的民族主义。
    刘绪贻:我是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在目前这个世界,我们政府的这个国际秩序,虽然有一个联合国,虽然有欧洲共同体,但是目前这个国际秩序和基本单位还是主权国家。但是国家在目前这个情况之下,我觉得还是不能够不爱。
    最近我有一篇文章,大概要发表了,河南的一个月刊要发表我一篇文章,我写跟我美国的一个好朋友,很有名的一个历史学家,我跟他两个友谊的关系。这个人,他叫科特勒,他是一个犹太人,犹太人在美国这个地位很难说。一方面他受歧视。但是另外一方面,美国的每一届政府,因为要拉犹太人的选票,他特别关注他们,你看他对以色列那么袒护。麦卡锡这个人听说过吧,麦卡锡参议员是个很坏的人,是个流氓。在他统治的那个时代,八个冤假错案,结果这个科特勒他揭发他,在中国,你要揭发,出不出来书的,美国可以出这个书。你说他不爱美国,我说他还是爱美国。
    但是他爱的美国,他不是麦卡锡主义横行那个时候的美国,他爱的美国是一个对内比较民主,对外比较有平等的这个关系来互相对待的这么样的一个美国,他爱的是这么个美国。
    比如说现在我所爱的中国,我所爱的中国,是一个能够施行民主、施行法治的这样的一个中国。
    “李慎之先生,他在的时候,他跟我意见不相同,他认为美国是挽救世界。”
    问:您去美国去了多少次?你当时说你去美国,你的感觉是“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刘绪贻:现在还是这样子,还是又是天堂,又是地狱,不过现在有一个问题,好象也是你提的问题,我说美国的内政,他是民主的,他是法治的,但是他对外政策太霸道。
    李慎之先生,他在的时候,他跟我意见不相同,他认为美国是挽救世界,而不是实行霸道。他比如说美国人打伊拉克,他是反对萨达姆专制统治。比如说美国,他在二战以后来统治日本,他并没有灭亡日本,而是加强了日本的民主和法治。
    所以他认为美国的政策,不是从前中国共产党说的,光侵略别人,搞霸道。美国他来打伊拉克,他来统治日本,他在战后也曾经一段时间统治德国的一部分,但是都没有灭亡人家,而是把人家的政治搞得更清明一些,他有这个看法。
    问:李慎之说过现代化就是美国化,你的观点呢?
    刘绪贻:现在我对这个观点,现在我还没有弄得很清楚,究竟美国人他是在救世界,还是霸道,两样都有,我觉得他两方面都有。
    一方面,你说美国人生活水平这么高,他要不通过各种经济、外交,各种政策来剥削其他国家的人民的话,他的生活水平怎么能够这么高?
    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又确实像李慎之说的,他统治日本,统治德国,他并没有灭亡人家的国家,而是把人家的国家从专制统治变成一个民主法治的国家。
    现在对这个问题我现在感觉到,还要继续观察,我觉得好像两方面都有,你说他现在搞伊拉克,搞利比亚,他究竟是要控制利比亚的石油呢,还是要打垮专制统治的卡扎菲呢?是不是两样都有。
    “当时中国公派留学生的生活水平,跟美国保障穷人的最低生活水准一样。”
    问:您还研究过罗斯福新政里面,谈到一个对美国穷人的低保。
    刘绪贻:罗斯福当时他这个做法,到现在还是这样子,他是使所有的美国人都能够有最低的生活水准,他这个政策就是这样子的,都能够活得下去。
    而且他们最低的生活水准,我当时1984年,我到美国去访问的时候,比较了一下。当时中国公派的留学生的生活水平,跟美国人的最低生活水准,保障穷人的最低生活水准一样。就这一点来说,这个国家没有说要造反的,要推翻政府的,没有。
    “中国这个社会里面,上升的人越来越多,这个社会受剥削的越来越大。”
    问:他很庇护自己的子民,所以现在这么多人有美国梦。你还谈到中美价值观的差异。
    刘绪贻:这个事情在美国,他要想自己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不能够说他完全不找关系,但是一般的,美国人他从开国以来,他有这个传统,他是要自己来创造一番事业,而他创造的这个事业,可以提高整个人民的生活水平。
    所以在美国这个国家,许多人,他在把自己从一个穷人变成一个富人,这样的一个过程当中,他对社会做出了贡献。我在美国的时候,我有时候跟美国的一些小孩子聊天,美国的很多小孩子,他从小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将来长大以后不靠父母,他自己将来要干一番事业,他要创造。
    而中国许多的人,他要想把自己从一个穷人变成一个富人,他主要是拉关系,同乡,同学,各种各样的关系,靠这个关系,至少旧社会是这样子,新社会我看也是这样子。他在变成一个有钱的人,或者变成一个高官的过程当中,他对社会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就是靠吹牛拍马,拉帮结派。
    所以中国这个社会里面,上升的人越来越多,这个社会受剥削的越来越大。而美国人呢,他就是,你说比尔盖茨,你说他现在变成一个美国的首富,在这个过程当中,他的电脑起多大的作用啊。所以这个富贵的道路,怎么样要富贵,中国人和美国人是很不相同。
    “中国人谈宇宙,都是空想出来的,而美国人他是从一点一滴研究,慢慢积累起来的。”
    问:您那会儿提美国科学为什么比中国发达的时候,分析了两点,我印象特别深刻,一个是谈中国知识分子都是无手,动手能力特别差。第二个你说中国的知识分子缺少谦卑之心,研究问题总是往大了去。
    刘绪贻:他也不完全是没有谦卑,这个跟中国的宋代理学,从儒学发展起来,到了宋代的时候,这个理学有很坏的影响。
    有一次胡适他说过,中国在宋代的时候,不是朱熹跟陆九渊不是两派吗,一派是维新的,这个朱熹原来他有一个想法,他说你要想了解整个的宇宙,他说你应该格物致知,要把各种各样的物都搞清楚。但是实际上他没有这样做。结果他还是坐在屋里,坐在书房里脑筋得想,他没有从一点一滴的很研究实际,从这个开始研究,然后整个了解宇宙。
    你看中国那些教书的知识分子,他都是穿长袖筒,你都看不到手的,中国人他不动手,他不研究实际问题,而且他认为中国的旧知识分子,我们家从小的时候,他们说知识分子如果劳动,好像有失他的身份。
    中国旧社会里面,一个知识分子,他如果越发地脱离劳动,他的身份就越高。在美国他不是这样子,美国人他就要接触实际,他要研究实际问题,所以美国的科学发达。中国人他所想的宇宙,都是他空想出来的,而美国人他是从一点一滴研究,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所以美国他有科学。
    “我说自从你们开始批判我以来,一直到现在,那些批判我的话,我都把它当作放屁。”
    问:您98岁高龄,我看您现在气色、起居都很好,有什么养生之道没有?
    刘绪贻:我写了好几篇这样的东西,我这个人生活上没有什么坏习惯,我不嫖,不赌,我也不酗酒,我也不抽烟,生活比较正常,思想比较开朗。我挨了很多整,但是我不在乎。
    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们整我,这个派系斗争整我,整我,我总是不承认错误。所以到了后来文化革命快完的时候,武汉大学剩下来31个顽固派,他们就办了一个训练班,实际上是一个顽固分子的训练班,在东湖边办的,叫做湖边训练班。
    说这几个人都是不承认错误的人,不承认错误的人,后来他们就一个教师一个学生陪着我在一个房子里住着,要我检讨什么东西。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怎么对付他们,你让我说假话,我不说,假的事情我不谈,我就只有怎么样把它上纲上线上得很高。认为某事情是怎么坏,某某是怎么坏,这个事情将来适宜的时候可以否认的,但是我不说假话。这样一来,后来他们也找不出来我有什么罪行,有什么错误,结果他们就只有承认我可以毕业了。
    毕业之前,他们要我交一次心,我说好,我说那你们要我交心,是你们让我交心,我说如果我说错话,你们就不能够记在我的账上,他们同意了。同意了以后,那一天他们郑重其事地要找我来交心。
    我说自从你们开始批判我以来,一直到现在,我说那些批判我的话,我都把它当作放屁。果他们都搞得没有办法了。后来他们就说,那你就只能算你半毕业,半解放,我心里想,我说管你是半解放也好,半毕业也好,全毕业也好,反正我出了气了。
    所以后来一些朋友、亲戚当我谈到这些,大家都大笑不止。我的心情比较好。因为我做学问,我是不在乎毛泽东怎么想,马克思怎么想,我怎么想就怎么想。
    编辑手记: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看过文章把刘老称之为“珞珈瑰宝”,但凡年纪够、成就够的老人,免不得被端起来供着,这么标签化、符号化,坦白说我不太喜欢。实际接触到的刘老,完全没有架子,有趣儿多了。
    3月中,武汉还有点儿冷,传说中的樱花依然含苞。不过,从珞珈山庄通往北三区的路上,有一片梅花怒放着。拍空镜素材时,不时就撞见一面面小旗帜引领下的游客小分队。匆匆离开,也就错过了传说中的樱花烂漫。
    4月初,小惊喜一个。收到来信,刘老发来几张和大女儿看樱花时的留影,并“祝春风得意”。这个生机盎然的老头儿,完全不像98岁嘛。
    我想,花多的校园,跟树多的校园,气质就是不一样吧。多了些烂漫和快意。大半辈子呆在武大的老人刘绪贻,也是这个调调儿。
    他很欣赏龚自珍,这个“转型文明中最纯粹的大诗人,风流儒雅中荡漾着一股勃然不磨的英气”(余世存语)。口述自传《箫声剑影》的书名,出处便是龚的诗句,“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还有他的曾祖父,“生活得很潇洒,平时喜欢喝酒、做诗,没有什么固定职业。”他写过一副春联“教子读诗书,虽未成名且脱俗;呼儿耕陇亩,纵非大富不求人”。
    他爱旅行、爱摄影,还和好几个美女博士有约定:丽江、九寨沟、张家界、江南水乡,都有待成行。闲聊时候,他会感叹作家胡发云的爱情故事相当罗曼蒂克。
    他知音不稀,这几年和许良英保持通信。还借我看许和李慎之的83封通信。离开武汉的那个周末,他忙着接待美籍教授回武大赠书,储安平全集。
    他每天上网近10个小时,近来以写自传《箫声剑影》下卷为主,他说要争取在百岁以前写完。虽然也有些“足本能不能出得来”的小担心。
    他客气周到地让人惶恐。第一次拜访,他颤巍巍地走到楼下来,大老远迎着。亲自泡咖啡不算,还鼓励你尝尝兑了蜂蜜的红酒。
    他“做作业”极其认真。翻拍回来的老照片,专题要用。有几张去信请他注解。结果这5张的图注成了22张中最详尽的。
    几次拜访聊天儿,不知不觉几小时就过去了。提到美国历史学家科特勒《八大冤假错案》的小书,很熟稔地从书架上扒拉给你看。
    98岁是我目前接触过的年纪峰值,这几天审刘老成片的时候,看一次,笑一次。笑他湖边训练班憋了一个月才出气的话;笑他回忆自己当年政治幼稚,不懂“国民党内部的一些纠结”;笑他当公务员时写文章针砭时弊,庙里和尚都成了粉丝给他写信;笑他和(两三个~四五个)女青年的“发乎情、止乎礼义”。
    借卡佛的书名来做标题,也许并不妥帖。但刘老重感情、自由浪漫的天性,着实让人喜欢。非要加个定语的话,就是“男女老少通吃”吧。
    98岁能活出的可能性,这个黄陂县的老头儿,真阔仪(音可以)。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