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乐黛云:“学术上不该有指导思想”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2:11:27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 他读哲学系,她读中文系,他们在学生运动中相识而相爱。 ● 她当过“右派”,他当过“黑帮”,在艰难岁月中携手走过。 ● 他研究哲学,她致力比较文学,都在跨文化的视野中进行自己的思考。 大家访谈 【文化老人系列】 北京大学朗润园一幢古朴的房子里,汤一介和乐黛云夫妇每天安静地读书写作。半个多世纪以来,夫妇俩与北京大学结下不解之缘。在这里,他们见证这所大学在潮起潮落间的变迁,更亲身经历了风吹雨打的洗礼。回忆中,有笑声,也有泪影,更多的是对大学精神和学术风气的思考。 汤一介理性,乐黛云感性,张弛之间形成有趣的组合。两人的谈话风格迥然不同,乐黛云健谈,但在访谈中主动让丈夫多讲一点,只在适当的时候补充。汤一介刚刚度过了80岁生日,他说:“我一生走过来也不大容易,很多运动。80岁时我讲了三点:第一点,我做一个哲学家的基础不够,中外基础都不够,我虽然考虑一些问题,但所有这些问题我都没有做完。第二点,做中国哲学一定要对西方哲学有非常好的了解,才能做好,因为这样才有一个很好的参照系,特别是现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第三点,我现在做《儒藏》,对我也是一个考验,因为我原来是做哲学的,不是做古籍整理的,所以我现在是非常小心,战战兢兢地来做。” 回忆北京大学当年的学风,胡适、汤用彤、冯友兰、金岳霖、沈从文一代的风采恍如隔世。再结合当下的学风,汤一介有感而发:“他们的基础比我们后来的好得多。像我父亲这一代人,小时候读私塾,背了四书五经的,然后又到国外去呆了五年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对西方当时的学术思想都非常清楚,这两方面基础比我们好得多。我们没有原来背四书五经的国学基础,因为我们是新式学堂出来的,也没有机会到国外去,我们这一代包括下一代再下一代都没有机会,而现在出去留学的人可以在国外呆五六年甚至更长时间,但是他们国学基础并不好。你研究外国的东西研究得再好,也不会比外国人自己研究得更好,可是研究中国的东西,基础又不够,大师还是出不来。” 夫妇俩都多次到海外学术交流,也十分关注海外学者。汤一介说起从杨联陞到余英时、林毓生、张灏、杜维明等学者,交往的故事中,依稀有老北大的做派。 乐黛云介绍现在夫妇俩的生活习惯:上午做工作,然后一起散步,下午接待各种各样的人。现在,她还在北外招了三个研究生。汤一介则致力于《儒藏》的工作。 乐黛云汤一介小传 汤一介:1927年生于天津,195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文化书院创院院长。著有《郭象与魏晋玄学》、《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释》、《儒道释与内在超越问题》等。 乐黛云:1931年生于贵州,195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与比较文学教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著有《比较文学原理》、《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跨文化之桥》等。 “革命是太痛快的事情了” 汤一介1927年生于天津,其父汤用彤为著名学者,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1947年,汤一介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乐黛云1931年生于贵州,1948年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48年北平围城,乐黛云接受地下党外围组织的任务,到沈从文家劝说其留下来;汤一介对国民党深恶痛绝,不愿南下,汤用彤一家最后都留下来了。 南方都市报:你是比乐黛云老师先一年进了北京大学? 汤一介:实际上我是早了两年进北大,因为1946年先进北大先修班,1947年进了北大哲学系。我当时在学习的同时也参加学生运动,沈崇事件是发生在我在先修班的时候,是1946年底。先修班有个国文课,两个班合并上课,沈崇是跟我一个班上课。但是我不认识她,她也不会认识我。 南方都市报:沈崇事件在当时是怎么回事? 汤一介:她是北大的学生。应该说,“沈崇事件”是大规模的学生运动的导火线。她被美国兵强奸了,因为她是我们北大四院的学生,我们就非常气愤,动员起来向美国抗议,当然是地下党组织的,没有问题。我们开始游行,慢慢地各个学校都参加了。那些美国兵是驻扎在东单广场那一带,我们就集中在东单广场,要求美国兵撤出中国。本来没有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就是从那开始大规模运动了。我们四院的学生就把美国的国歌变成了反对美国的歌曲了。那是1946年12月底。1947年元旦的时候,胡适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他要到南京去,说沈崇事件已经决定由法律来解决。这封信正好是我看到了,因为我父亲当然不会给我看这封信,我偷看以后,赶紧找了一个会拍照的同学拍下来,所以这封信就保存下来。(笑)后来我写了一篇短文登在《群言》上。 南方都市报:西南联大复员以后,北京大学回到北平,学风上跟抗战前的传统有没有断? 汤一介:从北京大学的阵容来讲,复员以后,就是新聘了一些学者进来。老北大的底子没有变,而且北大扩大了,工学院进来了,农学院也进来了,原来北大只有文理法医,后来变成六大学院,这是傅斯年先生好大喜功,(大笑)把北大弄得很大很大。北大假如保持那个状态的话,当然现在在世界上是一个学科相当齐全的大学。当时他们本来想把钱学森请来做工学院的院长,由胡适联系请他来,但是他遇到阻碍,没有马上回来,后来院系调整把工学院弄走了。 南方都市报:在1947年的时候,学界左倾的思想严重吗? 汤一介:应该讲,从联大的时候已经开始了。八年抗战看起来还是相当长的,从联大教授队伍来看,就有些分化。因为抗战是跟“建国”联系起来的,国民党提的也是“建国”,所以也有一部分教授参加了国民党,另外一部分教授参加了共产党或者参加了民盟。参加国民党的有冯友兰先生、贺麟先生,他们都是当时联大的当权派,还有一些人像闻一多、吴晗参加了民盟,当然大部分学者也不是倾向于哪一派,像我父亲就是也不愿意参加国民党,也不愿意参加共产党,就是单纯的学者。梁漱溟从重庆来找我父亲,他们从小就是同学了,劝他参加民盟,我父亲说:“不行,我是学者,不参加党派。”(笑)那时候也有一大批学者是不参加党派的。1947年打内战了,分化当然更多。这当然也影响到学风了,因为国民党是非常腐败的,像我们这些学生很多都是反对国民党的,或者参加地下组织,或者同情共产党,像我的同班同学有的1948年就到解放区去了,有的一解放之后就参加南下工作团,最后剩下我们3个人毕业了,其他人都走了。但是从研究学问的思路来说,基本上还是原来北大的传统。 南方都市报:那还是体现蔡元培先生讲的“兼容并包”,左中右都可以容纳? 汤一介:对,而且学术比较自由。当时胡适可以讲,贺麟也可以讲。贺麟是训导长,是国民党党员,但是他还是很爱护学生,学生被抓了,他常常要到中南海李宗仁的行辕找他,把学生救出来。 南方都市报:汤先生读到大二的时候,乐老师从贵州一路飞奔到北大来的? 乐黛云:(笑)我考取了好几个大学,可是我就是想读北大。我父亲不愿意我来,他以为将来的局面是以长江为界,南北分治嘛,在南京的中央大学,回家方便一点。当时北京是快要围城的时候,我母亲还是比较支持我。 南方都市报:那时候是对北大向往呢,还是对解放区向往? 乐黛云:我就是对革命向往。(汤一介大笑)觉得国民党太糟,因为过去受到国民党很多气。比如我们家自己住的房子,每年要去交税,那些官僚凶得不得了。我父亲是教员,脾气不好,特别不愿意跟这些官僚打交道。我记得我是高一吧,让我去交这些税,特别受那些官僚的气,所以对他们特别反感。后来我父亲说:“你就当是到动物园一样,动物园那些猴子、狮子对你吼,你不能对它们吼。”(大笑)所以那时候觉得革他们命是太痛快的事情了! 南方都市报:你从贵州来北京还经过很多周折? 乐黛云:对,很不容易,那时候没有飞机,铁路也没有通。家里也穷,我搭那种运盐的“黄鱼”车,从贵阳到柳州,柳州坐火车过来的。我们到了武汉,北大就有一个新生接待处,接待我们的人叫程贤策,从武汉到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到津沽,北大开车去接我们。程贤策是一个非常进步的人,一路教我们唱延安《解放区的天》那些歌,也没有人管。所以一到北京前门车站,我们看到城墙,就唱起延安的歌。一路唱到学校,觉得特别高兴,像解放了。(笑) 南方都市报:1948年的时候,战局已经变化了? 汤一介:1948年初,毛主席就讲:战争已经转折了。但是我觉得尽管在这种形势下,北大的学风还是保存,至少我自己感觉到,我们非常自由,学什么都可以。我选的课非常杂,这让我一生受益很大。 南方都市报:在北大哲学系时,你还听了许多其他系老师的课? 汤一介:除了哲学系的课以外,可以选中文系的课,当时中文系杨振声开一门欧洲文学名著选读,用英文从荷马史诗一直讲到莎士比亚,我们就一段一段地读。一定要学外国文学,而且是读外文本,使得我对外文和外国文学有一点了解。我还选了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他在清华,但是在北大开一门课。我觉得这个建筑史非常有意思,我当然对建筑艺术知道得非常少,我是偶然看到了一本营造学社出版的杂志,讲的中国建筑很有艺术特色,就想听听这个课。当时大一国文正好是废名教,我记得非常清楚就是讲鲁迅的《狂人日记》和陶渊明,我想是他最得意的时候,(笑)他也讲他自己的《桥》里的一段,作为一个散文的范例。那时候在北大是非常自由,愿意选什么课就选什么课,而且这些教授基本上都开基础课,都是一流的教授。我觉得在北大做学问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即使在那个情况底下,如果你愿意好好学,是可以学好的。 南方都市报:在围城的时候,胡适请许多学者南下时,乐老师是不是做了好几位教授的思想工作? 乐黛云:也没有好几个。反正那时候我算是民主青年同盟的,那是地下党的外围组织。那时候给我们几个任务,一个任务就是校对,像毛主席的文章;另外一个任务是去调查东交民巷到国会街有哪些古迹,是绝对不能炮击的,我画了一个图,标起来,交上去;还有一个任务,因为那时候沈从文跟我的关系很好,当时我进北大是考英文系的,据说沈从文看了我的那篇作文,让我到中文系读。所以专门派我到沈从文家里去,跟他讲:不要走,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危险。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我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保证他以后绝对没有问题?(笑)还跟他讲:你的好朋友丁玲就是在解放区,她来了一定会关照你的。结果后来恰恰这个出问题。我印象中他的夫人特别漂亮,对他也特别好。 南方都市报:沈从文怎么说? 乐黛云:他笑一笑,说:“好吧,我再想一想。”最后决定不走,应该不是我的工作,他自己想清楚了。(笑)没想到后来丁玲对他那样冷酷无情。大概丁玲也是怕人家提这一段事情,因为搞不清楚她跟特务什么关系。 汤一介:那时候我们家也是可以走的。 南方都市报:你的父亲当时是什么态度? 汤一介:1948年底快围城的时候,地下党来找我,问我父亲愿不愿意去解放区。我去问我父亲,我父亲讲:“我不能看到共产党要胜利了,就往胜利的方向去。我可以不走,但是我不愿意去共产党那边。”当时胡适不是给我们飞机票嘛,我们全家都可以走了,我父亲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要走,因为我记得他让我母亲去准备了两口箱子,装了东西放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里面。当然,我是不会走的,因为我当时已经对国民党非常反感了。我的哥哥、我的妹妹都在抗日战争中的昆明死掉了。我母亲觉得,如果他们走了,把我留在这儿,就等于丢了三个孩子了,就说:“我们不走吧。”我父亲本来就动摇,他也不一定想走,就留下来了。我估计他不想走,但是他跟胡适、傅斯年的关系都非常好,所以胡适、傅斯年动员,他也是动摇。(笑)后来他生病,就是因为批判胡适,因为胡适当然对他影响很大。 南方都市报:当时你和胡适接触多吗? 汤一介:我没有上过他的课,只听过他的演讲。我们住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房子,傅斯年也住在里面,胡适住在我们旁边东厂胡同一号的房子,两个门都通着,他有时候过来找我父亲。 南方都市报:当时胡适在当时学界的口碑到底怎么样? 汤一介:从左派学生看,当然觉得他帮国民党说话,而且批评学生运动。但是当时他有些主张我觉得还是有意义的,他觉得国民党不应该在北京大学,党不应该在学校里!(笑)在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的时候,中国文化书院开一个会,有位教授在会上讲了一句话:“当时胡适敢说国民党不要在北京大学里。” 乐黛云:我们当时对胡适的印象相当好。1948年暑假以后我入学,“反饥饿”已经过去了,当时搞学生运动就是“争温饱”,比较温和一点。我们从远处来,都没有钱,到了冬天,吃饭也成问题,穿衣服连棉袄都没有,后来我们一两百人就在校内游行,游到胡适办公的地方。胡适亲自出来接见我们,他说:大家都很辛苦,我一定帮你们想办法。后来给我们每人一件棉袄,最低的伙食费也给我们包下来了。所以当时我们对他的印象还很不错,他很和气,他穿个黑颜色的大棉袍,对人很温和的,好像很有亲和力的感觉。我父亲当年考北大英文系,笔试考过了,面试是胡适亲自给他面试的,他说:你的英文口音太重了,念的英文不像英文,你补习两年再来考。所以我父亲一直在北大旁听。 在革命浪潮中的爱情 1952年9月13日,乐黛云大学一毕业就和汤一介结婚,请了还没有离校的同班学生参加他们的新式婚礼。在婚礼上,乐黛云发表了一番充满革命豪情的讲话。第二天,汤用彤宴请亲朋,汤一介和乐黛云并没有参加,他们觉得这是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的第一步。 南方都市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乐黛云:我跟他没有一起上过课,可是那时候政治活动还是比较多,当时共青团有一个文学院总支,他是组织委员,我是宣传委员。后来第二年我们到了共青团的团委会,我们又升了一级,那是管全校的了。 汤一介:那时候就变成我做宣传部长,她做群众工作部长。 南方都市报:谈恋爱是在什么时候? 乐黛云:那就是在总支的时候。(大笑) 汤一介:我觉得关系更密切的时候可能跟抗美援朝有关系。当时朝鲜那边打起来,因为我们都是团干部了,团中央号召团员干部参军,我们就带头组织了好几个同学给团中央书记写了一封信,说我们要参军打美国佬。我们是爱国主义非常强的青年。这时候关系就更接近了。她是做北大抗美援朝的小报编辑,每天要出小报,我是组织学生队伍到街头去宣传。(笑)我的办公室离她的办公室并不远,我常常跑到编小报的办公室去看她。她是很忙很忙,没多少时间理我。(大笑) 乐黛云:你这说得不太准确,我觉得更早一点。就是1950年的五六月间,派我代表北京学生到捷克去开世界学生大会。当然我们原来相处就比较好的,去之前就促进了我们关系的发展。我过两天要走了,有一天晚上他带了他家里的很多唱片,就在我们总支办公室放了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我们都很喜欢,听了一夜,听到天亮的时候,我们当时在红楼靠街的一面,就听见手推车卖东西的声音,才知道天亮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反正是听了一夜的音乐。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我已经有以心相许的感觉。(汤一介大笑) 后来到了捷克,领导要我们留下,去上莫斯科大学,我的俄文还可以,可是他们怎么说,我也不愿意留,当然一方面我是怕在那个地方老是搞政治,另外觉得有那么一个人在那儿等我,我怎么能不回去呢? 汤一介:我也怕你不回来!(大笑) 乐黛云:所以比抗美援朝要早一点。不是因为政治性的抗美援朝,这里面有很多个人的东西,个人的爱好,爱好文学,喜欢诗。 汤一介:而且俄国的小说对我们影响很大。《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对我影响最大了,是她介绍我看的。写得非常感人的一本书。 乐黛云:主人公最动人的话就是:“人们,我爱你们,可是你们一定要警惕啊!” 南方都市报:后来结婚的时候乐老师毕业了没有? 乐黛云:毕业没多久我就结婚了。(大笑) 汤一介:是1952年,当时我已经毕业一年了。 乐黛云:当时的想法就是所有的同学都来参加我的婚礼,大家毕业后还没走散。 汤一介:她希望她班上的同学都能参加她的婚礼。(笑)我们是9月13日结婚的,这个日子并不好,因为林彪是9月13日掉下去的。(笑) 南方都市报:婚礼是在哪儿举行的? 乐黛云:在院子里,大家吃点糖,吃点水果。 汤一介:她在会上发表的讲话,应该说是非常糟糕的。(笑) 乐黛云:那时候很革命嘛,我的左倾幼稚病特别严重,什么都以革命为上。我说:我最重要的是要和你们这个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我到了你们家,一定不会被资产阶级腐蚀的。他父亲脾气挺好的,什么话也没说,他妈妈也是,他们脾气好得不得了。一般人都觉得这个媳妇怎么这么野?他们没有,他妈妈一直对我都很好。但是第二天他们家觉得长子结婚应该请亲朋,就在一个比较好的餐馆请了两桌客,可是我们俩就是不去。(笑) 汤一介:因为参加我的婚礼都没有亲朋,所以这一次就请亲朋去。 乐黛云:当时我们觉得不去,就是划清界限的第一步,如果去了就是投降。后来对这件事情我一直非常后悔,很不应该,很伤老人的心。他们很看重这些东西,可是我们一点不体会他们的感情。这是很不对的。太傻了! “解放后就再没出过哲学家” 汤一介1951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市委党校做教员,1956年调回北京大学哲学系。乐黛云1952年毕业后留校。1957年反右运动中,乐黛云被划为右派,汤一介坚信乐黛云不是右派,受到严重警告。 南方都市报:你父亲汤用彤先生后来生病是因为批判胡适运动? 汤一介:他脑溢血主要是因为《人民日报》开批判胡适的会。那是1954年夏秋吧,(组织)找他去,而且要他发言。我没有参加,是听张岱年先生讲:他当时很激动。我估计他心情一定很矛盾,他又非批判胡适不可。他心里还是有想法,所以脑溢血了。他喝了酒,送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就神志不清了,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处在昏迷状态。但是学校和政府对他还是不错的,当时校长马寅初对他很关心,去找卫生部长,所以当时找了苏联专家,帮着在协和医院给他治病。治了一个多月后,他就苏醒,之后就半身不遂了,这对他也有好处,就是1954年以后的活动,他全没有参加了。(大笑)因为他是政协委员,又是人大代表,这些会他都不出席了,学校的活动他也不参加了,就挂一个副校长的名字,呆在家里。我记得他病的过程中,除了到医院,只出外三次:一次是熊十力从上海到北京来,因为他跟熊十力关系很好,去民族饭店看过一次熊十力;另外一次是陈毅在政协礼堂开新闻招待会,请他去,他跟陈毅谈了一段话,那是我陪他;第三次是1963年他身体好一点,到天安门可以看放烟花,我和孩子陪他去,刚一上天安门就碰见总理,总理一下就认出他:“你怎么跑来了?”我父亲说:“我现在好一点,来看看。”总理说:“主席在这儿,我带你去看主席吧。”毛主席问他:“你身体怎么样?”我父亲说:“好一点。”主席说:“你身体不好,就写短文吧,不要写长文。”我们说:“好好好。”就完了。1964年初,他的身体又坏了,就住在医院里,就去世了。所以基本上没有参加政治运动,对他有好处。 南方都市报:当时北大哲学系有一批大师级的人物? 汤一介:对,解放以后,党认为搞哲学的都是搞唯心主义的,把全国的哲学系都合并到北京大学了,我们当时有20多个教授,有冯友兰、金岳霖、熊十力、周辅成、贺麟,都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学者”吧。(笑)开始让大家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而且请了胡绳、艾思奇来讲课,还请苏联专家来讲课,这些教授跟我们的学生一起听他们的课。 南方都市报:乐老师留校后在北大中文系的工作怎么样? 乐黛云: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很喜欢现代文学,我的老师就是王瑶,我是他的助教。我当时去找他:“我要跟你学现代文学。”他很反对:“为什么要学现代文学?现代文学是很不好学的,你说哪个作家有点缺点有点毛病,他马上就跳起来跟你争论,所以很难写现代文学史。”他那时候正在写现代文学史。 南方都市报:当时为什么王瑶先生自己选择研究现代文学史? 乐黛云:这就很有意思。他原来是研究中古文学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做得不错,写了好几本书。他对我说:“你最好是学古典的,古代的人不会从棺材里爬起来,跟你说你评论他评得很不对。”(笑)我后来就反问他:“你怎么放下中古文学来做现代文学?”他也没说话,笑一下。我就跟他学现代文学,也没有再深谈这个问题了。 汤一介:我觉得是分配给他的,要他做。因为我记得后来周一良讲他自己,周一良也是研究魏晋南北朝的历史,非常有成绩,大家都说他将来可以成为“陈寅恪第二”。可是一来就让他搞世界历史去了,因为他的外文非常好,等于把他原来的基础丢掉。所以都是分配任务,并不是他的专长。在这一点上,解放后对人才的爱惜是非常差的,没有爱惜这一批知识分子,而且都把他们看成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是需要改造、批判的,从而使中国的学术有一个非常长时间的断层。从冯友兰开始,要不是80年代以后他搞了一点东西,他后面就没有什么东西了。朱光潜早年的东西比他晚年好得多了。曹禺这些作家越来越不行。这是一个大问题,可是我们觉悟都是非常晚的。我们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后才觉悟,不能再那么干了,再干就越干越糟了。 南方都市报:你读哲学系的时候是想成为哲学家,后来成为哲学工作者了? 汤一介:当时冯友兰自己也是这么说,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你看他的《三松堂自述》就是这样讲:只能成为哲学工作者。因为我们只能解释马恩列斯包括毛的思想,或者用他们的思想来解释历史的问题和现实的问题,我们不能有我们自己独特的思想。冯友兰很痛苦的就是:他老想有一点独特的思想,为这还挨批判。不仅我没有成为哲学家,几乎解放以后就没有再出哲学家了。金岳霖先生思想也左了,他认为逻辑也有阶级性,这么一推,数学也有阶段性了,后来他也没有大的成果出来。这批知识分子都很可惜,三四十年代的精英几乎毁掉了。 南方都市报:1957年反右的时候,乐老师被打成右派了。 乐黛云:打成右派是挺怪的事。当时在中文系留下来的年轻人都是党培养出来的,因为刊物上都要大名人的文章,年轻人的文章发表机会很少,我们就说自己办一个刊物。我那时候还是中文系教员的党支部书记,所以很多人觉得党支部书记来办刊物绝对没有问题。我们8个人办一个刊物,那时候是1957年5月,办不起来,没有钱了,要去募捐。我第一个去找王瑶,王瑶这个人是特别敏感的,而且非常聪明,他说:“你不要出刊物了,一出就会变成一个反对党的刊物。”我说:“怎么会?我们这儿都是党员哪!”那时候反右还没有起来,还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气氛里。一直到11月,“深挖细找”把我们这个集团挖出来,其实这个刊物也没有成型,就开了两次会,讨论的文章中有一篇是研究生党支部书记的毕业论文:对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再探讨,他的意思并不是对毛泽东讲话有什么意见。我那时候是写一篇提倡浪漫主义的文章。后来我们变成了“反革命小集团”。因为我是“头”呀,就变成“极右派”了,“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南方都市报:汤先生有没有受到处分? 汤一介:我受到严重警告。 乐黛云:划不清界限。他打电话给中文系党总支说:“乐黛云绝对不是右派!”他就是搞不通,我原来挺左,怎么会变成右派了呢?后来我下放了,他多次写信,称我是“乐黛云同志”,让人家看见了,就告上来了,他还是那么写,后来说他又划不清界限,又受到批判。 “文革”发挥了传统里面最坏的东西 “文革”后,汤一介被打成“黑帮分子”,关在哲学楼,乐黛云每天晚上坐在哲学楼楼梯上等他回家。1973年,著名的“梁效”写作班子成立,汤一介受邀加入,在其中搞资料工作,后来也写了一些文章。回顾这段历史,汤一介说:“我觉得我错了,我是认账的。” 南方都市报:“梁效”是怎么回事? 汤一介:1973年,“梁效”就是“两校”:北大和清华。其中有冯友兰、周一良、林庚、魏建功、吴小如和我…… 乐黛云:反正有点名气,有点才气的都给弄进去了。 汤一介:都是学问不错的人,才找去的。怎么起来的呢?就是清华先编了一个“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材料,送给毛主席,毛主席说:这个不行,他们不懂孔孟之道,你们去找北京大学的人来做吧。党委书记就奉命找我们,说:毛主席要你们去编“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材料。从我个人讲,我当然很高兴,是毛主席的命令。再加上我有些个人考虑,“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就是“黑帮”,挨了一两年批判。1973年正好在反右倾回潮。学校招了一批工农兵学员,当时我在管他们的学习,就觉得过去我们只让工农兵学员学毛选是不行的,可以学点逻辑,又和一些教员编了一个《认识论》提纲。反右倾回潮就说我是右倾回潮:你怎么要离开毛泽东思想来写一些东西?大字报就出来,正好那时候毛主席说你们去编那个东西,我就正好躲过反右倾回潮这个关了。我就很高兴地参加了“梁效”。 乐黛云:那时候还有一些人想参加呢,想向里挤。 南方都市报:在里面做什么? 汤一介:我们开始就编“林彪与孔孟之道”,1974年中央一号文件就是“林彪与孔孟之道”。我在这个资料上多出些力,还有一些人主要是写批判文章的。后来我也参与写文章的。“林彪与孔孟之道”作为文件发了之后,全国就掀起批判林彪与孔孟的高潮。我和周一良都负责编,常常要我们去讲解这个材料。当时我觉得听毛主席的话还是好嘛。我们这一批知识分子傻就傻在觉得毛总是对的,我们一定是错的。编完之后就要我们编“林彪与孔孟之道”之二,但是这材料编好了之后没有公开。我们到林彪住的地方去,林彪的藏书很多,有7万多册,让我们去看他的藏书里面有什么问题。(笑)我做了比较多的资料。 那时候长沙马王堆出土,江青就找我们,她说:这批东西要做注解,要印大字本,因为毛主席要看。所以后来我们又做了一段时间马王堆的材料的注解,同时写一些批判文章。当时是两部分人,一部分主要是写批判文章的,一部分主要搞资料的,我主要搞资料,但是也写了些文章。 我觉得我错了,我今天还是认账的。但是这里头的问题非常复杂,因为跟毛主席有直接的关系。当然我自己觉悟不高,没有看清楚这里头的问题,而且又长期受党的教育,觉得毛主席一定是正确的。所以毛主席一死,我头一个想到的问题就是:今后我听谁的?得了一个结论:今后只能听自己的。不能听别人的,听别人的,你犯了错误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说也说不清楚。 南方都市报:周一良先生后来在《毕竟是书生》里也谈到类似的意思。 汤一介:对,周一良后来跟我讲:这个书名是《毕竟是书生》,下面应该还有一句:“书生上了毛主席的当”。我觉得周一良讲的是实在的话。他确是一个书生,跟我一样是个书生,我们上了毛主席的当。 南方都市报:胡适先生当年说在哈佛有两个读书的种子,一个是周一良,一个是杨联陞,后来一个回国,一个留在美国。 汤一介:周一良的外文基础非常好,因为他父亲是个大资本家,家庭的英文日文教师培养他的英文和日文。他是哈佛的博士,(文革)糟蹋了这样一个人才。 南方都市报:汤先生在“梁效”的时候,乐老师在哪里? 乐黛云:我在中文系,下放回来以后他们不让我再向学生“放毒”,不能教书,让我在资料室。我就替那些讲诗、讲古文的老师做注释。他们有些人古典文学的基础不是太好,我的古典文学的基础也不是太好,倒是有两年的时间重新打下古文的基础,要翻各种书,不能注解错了。后来“四清”又下乡去了一段。他在“梁效”的时候,我带着工农兵学员到处走,到《河北日报》、《北京日报》去实习,到草棚大学,都是胡搞,也没有图书馆,也没有实验室,还带学生到井冈山去写革命故事。从1971年起,我一共带了三届工农兵学员。 南方都市报:在“文化大革命”里,有没有产生怀疑的思想? 汤一介:不能说没有。 乐黛云:可是开始的时候,我们很拥护“文化大革命”,他也是黑帮,我也是右派,可是我们觉得毛主席的话很对。毛主席说那些高层干部:你们做那么多坏事,老百姓烧你们一下有什么关系啊?我们觉得毛主席是要下决心改革社会上的问题。 汤一介:当时的思想可以说非常混乱。“文化大革命”整个当然是错误的,现在有一个说法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把传统的东西都破掉了,这是一面。但是“文化大革命”是把传统中最坏的东西发挥了,就是绝对的个人崇拜。“万寿无疆”这些东西都是对皇帝讲的,皇帝讲的是金口玉言,所以有“毛主席的一句顶一万句”这个说法,。这都是过去的专制社会中最坏的一方面,都在“文化大革命”中间表现出来。它是一面破四旧,一面把原来旧的最坏的保存下来。我们常常只是看到它破四旧的一面,没有看到它把旧的坏的东西发挥了这一面。“文化大革命”一面把我们的传统打断了,一面又对传统的坏的东西发挥了,某些东西一直延续到现在。 南方都市报:现在电视里依然充斥着帝王戏。 汤一介:怎么能希望出一个好皇帝来拯救世界呢?这是完全错误的。要改政治制度才有希望。对毛泽东的崇拜就像封建社会对皇帝的崇拜,而且在封建社会还有一些敢说话的人,可是“文化大革命”谁敢说话?说不好就打死了,国家主席刘少奇也不行,这在过去封建社会也是非常少有的。 在东西文化间探寻学术之道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汤一介经过一年多的检查,恢复了教学和研究。1981年,乐黛云到哈佛大学做博士后访问学者,致力于比较文学的研究。1983年,汤一介第一次出国到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与海外学者交流中国哲学研究。近三十年来,汤一介和乐黛云夫妇在哲学和比较文学领域成就斐然。 南方都市报:“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你怎么恢复哲学的学术研究? 汤一介:“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们“梁效”受过一段批判,把我们集中起来做检查,搞了一年多。到1978年才把我们解放了。解放出来以后,开始让我们做资料工作,我们就编中国哲学史教学资料,做注解。当然做注解也有好处,要弄清楚那些话怎么讲。一直做到1980年,我自己觉得过去哲学教学的教条主义必须打破,我们一直是学习苏联的教科书的体系。怎么打破呢?我就觉得可以从研究哲学的范畴开始,打破原来把哲学看作阶级斗争的历史,所以我当时就写了一篇《论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系的诸问题》。这时候正好要在杭州开一个中国哲学讨论会,我就把这篇文章带过去,大家都觉得很好。文章发表以后,产生了不小影响。从这开始,就要破除过去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可以说是对过去哲学教学和研究的教条主义有所冲击和突破。 正好是1983年我第一次出国,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那时候正好要开第17届世界哲学大会,设立了一个中国哲学的讨论组,邀请我去参加。我接触到现代新儒家,我觉得新儒家的路子可能不太对,特别牟宗三他们认为“内圣”之学可以开出现代民主政治的“外王”之道来,我觉得这个方向可能是错误的,不大可能从我们传统的儒家哲学里开出民主政治来。所以我作了一个演讲,谈儒学第三期发展的可能性,我是从真善美这三个角度来讨论问题,也许我们可以从“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的角度来考虑中国哲学的真善美问题。这个演讲当时大家都觉得不错。 回来以后,我就写了《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真善美问题》和《再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真善美问题》,我把孔子和康德作比较,老子和黑格尔作比较,庄子和谢林作比较。中西哲学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就是西方哲学家都想建立一个知识的体系,而中国哲学家的思考是追求一种人生境界,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境界。 后来我考虑的问题就是受余英时启发,余英时提出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有一个不同,西方哲学是外在超越,我们是内在超越。我觉得他这个想法不错,西方的外在超越是容易建立政治法律制度的,中国哲学讲心性之学,是靠个人的修养。现在我编《儒藏》,我都是一步一步在思考问题,但是我都没有把这些问题彻底做好。因为要花很大的力气,中国哲学的知识要比我现在好得多才能做,现在时间已经没有了。 南方都市报:乐老师是1981年到美国去做学术访问? 乐黛云:我当时去做哈佛燕京的访问学者,当时不让我们俩一起出国,怕两个人一起出去就不回来了。 汤一介:其实我们留在国外有几次机会。我自己的想法,要做一个真正研究中国的学者,必须在中国。像杨联陞先生如果在国内可能就糟蹋掉了,但国内的环境如果不是那么糟的话,他会取得更大的成绩。 乐黛云:他很难过,跟他聊天,他就是眼泪汪汪的。 汤一介:他说,他是跟着“老毛子”,为外国人在工作。 乐黛云:他老是围着人家的研究计划转,人家需要什么,他研究什么,很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南方都市报:乐老师怎么开始关注比较文学? 乐黛云:我是1978年开始教留学生班,是欧美的学生,我给他们讲现代文学史,不能光讲鲁迅、《金光大道》,总得讲讲老舍、徐志摩吧,讲了一些当时不能讲的作家。后来我看到鲁迅、茅盾、郭沫若都很受尼采的影响,我觉得非常奇怪,我们一向是骂尼采的,就研究为什么会这样,所以写了《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几个大师都受到尼采的影响,特别是鲁迅:“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后来哈佛燕京来面试的学者看到这篇文章,觉得写得特别有意思,而且是一个新的领域。那时候我的英语并不好,结结巴巴的,后来还是去了。 南方都市报:在哈佛感受那种学术气氛对后来的比较文学研究影响有多大? 乐黛云:影响非常大。我一去就扎到哈佛的比较文学系,最早的比较文学就是在哈佛办起来的。我非常辛苦地学比较文学,又觉得很快乐。 汤一介:有一个非常偶然的现象,我现在看我父亲在哈佛大学研究院的成绩单,他第一门选的课就是比较文学。 南方都市报:从晚清开始,中国的学术很自然地要受外来思想的影响。 乐黛云:从林纾开始,林纾是一个不懂外语的人,他翻译了300多本小说,而这些小说就给中国开辟了一种新的视野,除了我们传统小说以外,还有这样的小说,那是非常大的影响。如果中国文化不经过外国的碰撞的话,不可能真正发展。就像佛教对中国传统起了很大的作用一样。比较文学现在的定义就是跨文化的文学研究。 汤一介:我们的哲学是在西方哲学影响下才成为独立的学科的。因为我们原来没有哲学,我们有经史子集,哲学是包含在这些里面,分离成为独立学科是因为西方的影响。黛云现在做的是中国对西方的影响,我做的是西方对中国的影响。 南方都市报:当年在老北大的时候,东西方的不同学术都在那里讨论研究。 汤一介:不仅是西方的不同流派可以进来,中国的不同流派也可以进来。什么学术都可以在这里讲,才是真正的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空气。政治上可以有指导思想,但是学术上不能有指导思想,如果有指导思想就没有办法发展学术了。 附:http://news.qq.com/a/20091218/002570.htm(汤一介 乐黛云:未名湖畔学界双璧) (责任编辑:admin) |
- 上一篇:我国著名历史学家何兹全逝世 享年100岁
- 下一篇:中华书局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