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1949年9月,我进入北京大学读研究生。那时的北大还在城内的沙滩,上课多在红楼,我住在东厂胡同中间路南一座很特别的二层小楼里,好像没有门牌号,楼外木栅大门口挂着一个牌子“北京大学研究生宿舍”。错对门东厂胡同一号,是胡适任北大校长时曾经住过的地方。第二年夏有一天,突然看到它的大门西侧亮出一个牌子:“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此前已听说过“苏联科学院”的大名,读过一点纪念苏联科学院成立30年的书,朦胧中对“科学院”产生了一种神秘、高深、崇敬之感;现在看到“中国科学院”的一个研究所就在眼前,自然地兴起一种仰慕、向往之情。但是决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跨进它的大门。 过了不到三年,我竟真的进来了。 我是奉范文澜所长——大家亲切地称为范老的召唤进入近代史所的。 “登 堂 入 室”十三年 1953年4月9日上午约9点,哥哥张振鹤带我进东厂胡同一号径到范老的住所向他报到。范老当即带我到后院西屋“帝国主义侵华史组”(近代史三组)办公室,把我交给沈自敏。沈引我和同室的丁名楠、余绳武、贾维诚、李明仁结识,又带我到近代史一组、二组、史料编辑组、通史组与正在上班的同志一一相见,然后回到组里,指定给我一个座位坐下。我就算正式登近代史所之堂、入中外关系史研究之室,上班工作了,任务是参加“帝国主义侵华史”的编写。 编写一部“帝国主义侵华史”,是范老给这个组布置的任务。他的本意是写近代中外关系史或外交史,他认为“弱国无外交”,百余年来的中外关系主要是帝国主义对华侵略,所以书名定为“帝国主义侵华史”,计划写4卷,从1953年开始,随全国第一个五年计划5年内完成。我到组里时,5位同志已分工开始写第一编第一章“第一次鸦片战争”,还剩中法《黄埔条约》没有人管,组里便把这一部分交给了我。这是我在近代史所承担的第一项工作。 这时“侵华史组”的组长是邵循正,沈自敏为干事。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邵">邵ersonName>先生的主要工作在北大,近代史所是兼职,他不在所里上班,一般一两个月不定期地来一次和组里的人见见面,问问大家的情况,有问题谈谈他的意见。组里日常的事由干事管。这年10月或11月,所里搞了一场“反小圈子”运动,沈自敏被撤职,丁名楠接任干事,组里工作未受影响。 1954年,第一章完成,发表于所里刚创刊的《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集刊》第一集,组里工作转入第二章。在撰写第一章的过程中,大家有一个共同感觉,就是分工过细,造成工作上“互相拥挤”,放不开手脚。所以第二次分工时决定第二、第三两章同时进行,扩大个人工作范围,我被分配写两节,即第二章的“上海外国租界的建立”和第三章的“外国侵略者协助清政府绞杀太平天国革命”。租界问题我很生疏,这一节的研究和写作用了较多时间。太平天国的历史我做研究生时做过研究,有基础,本可快些,但是正碰上“肃反”运动,工作一度中断,弄到1956年才完成。再往下走就是第三次分工写第二编,我的任务更重了,大体上是管19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中20年间的中法、中俄、中日关系,包括中法战争这一大课题。这些章节写完后,丁名楠又要我做一件事:他认为沈自敏执笔的“马嘉理事件后的中英交涉与烟台条约”稿不能用,要我重写。那时全书正准备交稿给出版社,我紧急投入此项工作,“日夜兼程”,奋斗了几个月,勉强完成了。这个成果不尽如人意,主要是对有些资料消化得不透,分析综合不足,有些地方写得繁琐。但由此书稿齐全了,得以交付出版。 1958年春,《帝国主义侵华史》第一卷由科学出版社出版。这是近代史所由一个研究组集体编写出版的第一本著作,本来为众所期待;但有点“生不逢时”,恰巧碰上所里开展“整风补课”运动,正好成了运动的靶子。以大左派汪士汉为首的几个人对此书发起猛烈抨击,说它是“解放了的中国人民”不需要的“挨打受气史”而予以全盘否定。所里对此种论调暗暗摇头者大有人在,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一个“不”字。我们好像被审判,更不敢吭声。本已转入准备写第二卷,也无法做下去了。 接着是“大炼钢铁”、“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等等。10月下旬,刘大年率全所去河南遂平“嵖岈山人民公社”(据说是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参观学习。参观后大部分人留在当地分到几个村里劳动。两个月后,我和刘桂五、丁名楠、樊百川等奉命回所,12月31日回到北京。这时所里已决定集中近代史研究所的主要力量,编写一部多卷本(当时预定为三卷)“中国近代史”。为此将原来的近代史三个组合并为一个大近代史组,刘桂五、丁名楠分任正副组长。这个组的中心任务就是集体编写这部书。我成为编写组的一员。1959年初这项工作正式启动。 刘大年任多卷本近代史的主编。他(主要参照胡绳的中国近代史提纲)制定了全书的大框架,与大家一起讨论并决定章节划分、内容写法,给各人分配任务。他明确提出,作为科学院的一个研究所,我们写出来的东西“应是山珍海味,而不是炒土豆”。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中。 1959年北京的物资匮乏已很明显。很快就进入所谓“三年困难”即饥饿年代,人们普遍吃不饱,营养不良,男同志浮肿,女同志闭经;但政治环境有所宽松,领导不断提示要“劳逸结合”;大家多还是勤奋工作,多卷本近代史的编写扎实前进。出乎意料,刚做了一两年就发生新情况:有关领导部门(中宣部)提出编写一套高等学校文科教材,分派任务中国史教材(定名“中国史稿”)由郭沫若主编,其中的近代部分(定名“中国史稿”第四册)由刘大年负责。于是,刘大年布置:暂时中断多卷本近代史(此时起大家简称为“大书”)的写作,先写出中国史稿第四册(简称“小书”)。“小书”中我写了“中国边疆地区的危机。中法战争”和“帝国主义与封建势力进一步结合。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爱国运动”两节。全书大约1962年上半年定稿,大家陆续又回到“大书”工作上。转过年不久,我又有了新任务。 大约1963年春夏之交,所领导布置我查“黄祸论”资料。这是一项“反修”任务,据说赫鲁晓夫等正利用“黄祸论”进行反华,我们需要了解一些“黄祸论”的历史。这件事起初是刘大年派给我的,很快黎澍抓了起来,要我编一本关于“黄祸论”的历史资料。他一时热情甚高,几次带着我就此问题向人登门求教,如拜访刘泽荣、王文相等;又设法从国外购买相关书籍交商务印书馆翻译出版供参考,如(西德)哥尔维策尔著《黄祸论》。我全力以赴,主要依靠所图书馆和科学院图书馆广肆搜寻;所图书馆的同志又帮我到处借书(有一本很有用的书是邓千里从外贸学院图书馆借到的),逐渐对这个问题熟习起来。随着搜集到的资料(主要是英文资料)越来越多,又组织翻译(主要是吕浦译)。最后又校对全部译文,编辑成书。1964年11月我被下放山东黄县劳动前夕,书稿交商务印书馆。一年后由山东回来,商务已打出校样给我看。不久“文化大革命”发生,出版被搁置。 以上是我那些年所作的主要工作,都是写书、编书。此外还写过一点文章。 当时所里强调集体性,集体研究、集体写书,不提倡个人自由选题做研究,反对“单干”。在侵华史组也不可能单干,很难独自写文章。我只在进所不久写过一篇关于太平天国乡官的文章,那是因为我读研究生时为写论文搜集了不少有关太平天国的资料,而最后一年被派去广西参加土改无法写论文,到所后觉得那些资料闲置了可惜,便利用业余时间写了那篇文章,以后就再没有时间写了。以后写过几篇其他方面的文章,都是领导交下的,多是政治性任务,如:为支持印共编辑出版纪念印度1857年大起义百周年文集,范老布置余绳武和我合写了《一百年前中印两国民族解放运动的联系》一文;为配合中国与缅甸的边界问题谈判,范老要侵华史组写一组历史上滇缅边界问题的文章,我写的是《近代史上中英滇缅边界“南段未定界”问题》;1959年西藏地方叛乱,刘大年要丁名楠和我合写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领土西藏的罪恶历史》等等。每一次写文章,都要用相当时间对那个问题做一番研究,这就等于在集体工作之外作了几次专题研究,任务不轻松,但很受益。 “肃 反 运 动” 在上述工作期间,所里开展过多次政治运动。大的政治运动往往持续好几个月,这时业务工作必须停止,全时全力搞运动,也就是群众性的整人。多次运动,被整的人是不少的。1955年“肃反运动”中,我被“肃”了,是全所第二个重点。 这个运动开始于1955年夏,初时我和组里同志们一起开会、讨论,不久就感到矛头在向我集中,积极分子在向我提出各种质问,要我回答。7、8月间进入高潮,全所一半人调到我所在的组,组长董其昉因“领导运动不力”被撤职,新组长丁名楠上任,会议声势加大,对我的批判升级,诘责加强。这样的会开了几次,暂时休止,让我去写交代材料。 肃反运动搞到我头上,完全没有料到,我感到又痛苦又羞耻。我绞尽脑汁回顾29年走过的路,实在想不出干过什么“反革命”的事。为什么被肃?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周超(办公室主任)、胡金(人事干事)和我谈话中透露出一点情况,我才稍有所悟。他们的片言只语联到一起大意是:“重庆有个张先哲,解放后参了军,在军队里搞策反,暴露了,镇反运动中被镇压。他的供词中有你张振鵾的名字”。也许就是因为那里有我的名字而被肃的? 张先哲是我在中央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平时有来往,南京解放前他去了重庆,有信给我。我进北大后重庆解放,我给他写信问情况,他回信说参了军,进了“天成部队”,开始了一种新生活,等等。此后断了联系。“肃反”运动中一再追问我和他的关系,实际上就是这样的关系。 一年后1956年6月的一天,所里开大会,周超宣读对我的肃反结论,文字冗长,内容杂乱,我基本上没有听明白。然后范老宣布“肃反运动”结束,号召大家消除隔阂,加强团结,要我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又一年后的1957年夏,有一天我正在参加反右派斗争会,胡金把我叫出去给我看肃反运动的正式结论,要我签字。“结论”很简短,主要围绕我与张先哲的关系说事,结语是“不以反革命论处,作为一般政治历史问题,免予处分。”“不以反革命论处”的内在含义应是“本来是反革命”,这个分量太重了,由此我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压力。 与此同时,科学院向各所发了一个机密文件,里面有一条是对张振鵾要“控制使用”。这件事没有向我宣布,我当时不知道,是多年后(上世纪80年代)我的一位老同学石兴邦告诉我的,他曾任考古所学术秘书,看到过那个文件。 “肃反运动”后又一次政治运动中,所里贴出一张署名大字报,里面追述了一段历史,大意是:1956年“肃反运动”结束后不久,所务会议讨论评职评级问题,丁名楠提出余绳武、贾维诚、张振鵾三人都晋升助理研究员,余、张二人各提一级;他(大字报作者)强烈反对给张提级,理由:张是“肃反对象”,贾是“肃反积极分子”,不应该给“肃反对象”提级而不给“肃反积极分子”提级。所领导接受了他的意见,撤销了给张提级之议。这张大字报的目的是什么,我不敢妄度;它的作用很明显,就是提醒全所人员不要忘记“肃反运动”,不要忘记张振鵾曾是“肃反对象”,对待“肃反对象”应与对待他人有别。从此以后,有些人一说到张振鵾,名前必加“肃反对象”的帽子。这使我感到很大的精神折磨,持续了很长时间。 “文化大革命” 全国的“文化大革命”从哪天算起,我不知道;在近代史所,把它的开始日定为1966年6月3日最为恰当。这一天《人民日报》社论《夺取资产阶级霸占的史学阵地》不指名地点了近代史所领导人的名,一下子点燃了所里“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 那时我正在房山县农村劳动(运石料,准备在那里盖房子,全所下去“滚泥巴”),早晨有人收听到广播《人民日报》社论,把消息告诉大家,引起群情激愤。马上开会讨论,决定写请愿书派代表回城送交所里,强烈要求回所搞运动。请愿成功,我随着大伙儿一起回所。 所里已“换了人间”。以“1964年分配到所的一大批大学生”为主力的造反派蓬勃兴起。成立了红卫兵(联队)。成立了以张德信、张海鹏为正副组长的“文革小组”。刘大年、黎澍的权被夺。(后来有人开玩笑说这应了“流离〔刘、黎〕失所”这句成语。)批斗刘大年、黎澍、张崇山、李新等,多人陪斗。祁士潜自杀,等等。这一幕又一幕在我眼前身边发生,我随着大流前行,在心惊魄动、神经紧绷中尽力使自己适应新局面。很快出现了两个情况,使我这个曾经的“肃反对象”感到不安:一个是在一次会上《历史研究》编辑部一位造反派就我在该刊发表过的一篇文章点了我的名;一个是另一位造反派用两句话划了两条线:近代史所“副研以上没有好人”,“40岁以上都是老混蛋”。我那年整40岁,正好上线。我开始做“被造反”的思想准备,却迟迟不见动静。 翻过一年,1967年,有了动静。按照“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所里的运动进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我在被“清理”之列,一张大字报公布了我读大学时在报纸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伴以一尖锐的批判。接着对我宣布实行“专政”;冻结银行存款(总数约600元);扣发工资,每月只发30元生活费;抄家。执行抄家的是沈庆生、吕景琳、朴成浩三人,他们一进门先向我要日记和来往信件,接着翻箱倒柜,结果只抄到我在黄县劳动时的一个记事本(后来发还)。 之所以对我采取这一系列措施,据说是因为我有“历史问题”,什么历史问题,却没有任何“说法”。我照常每天到所里上班,参加临时革委会布置的各种活动。 1968年12月,“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住所内(进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及其所属各研究所),领导文革,并掌握所里一切权力。宣传队规定全所人员都集中住在所里搞运动,编为八个班,包括刘大年、黎澍、李新在内被认为“有问题”的二三十人分别划到七班、八班(有人称之为“牛鬼蛇神班”),我在八班。经过一段学习之后,开始“落实政策”,“解脱”一些“有问题”的人。第一个得解脱的是我同班的沈自敏,程序是:本人在全所大会上作检查,革命群众代表批判,宣传队宣布“回到革命群众中去”。我是1969年7月18日经过这个程序回归为“革命群众”的。 大约在此前后,宣传队带领全所人员参加了一项特殊劳动:拆毁西直门城楼城墙!那是一项大工程,近代史所的几十人“奉献”的力量很有限,但那倒是很有助于领悟“文化大革命”本质的一次“大革文化之命”的实践。 1970年5月20日,在宣传队率领下,我与全所大部分人一起去河南息县“五七干校”。一年后转到信阳明港车站附近的一个军营。在息县时是边劳动边搞运动,运动就是继续“抓(清查)516”;到了明港则是专“抓516”。在息县时我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批判。事情的经过大体是这样:连里办学习班借用我们班的宿舍,学习班上坐在我床位上的人把我的床铺弄了个又脏又乱,还乱翻过我床头的书和笔记本。我收工回来看到此情景很不高兴,就留了张纸条,提醒他下次不要再乱扔烟灰烟头火柴头等物,“尤其不要乱翻别人的东西(特别是笔记本之类),那是很不道德的。”我们班的班长发现了这个条子,没收了交到连部。连副指导员、副排长、班长“三级领导”找我谈话,对我写那个条子提出批评,有的说学习班的人“可能”动了我的笔记本,有的说“根本没有动”我的东西,有的说我那张条子是“向在我们房子里开会的学习班示威”等等。我不服,发生争吵。过了几天,他们组织我们全班开会,要我做检讨,接受批判。这个会,军宣队的老窦亲自坐镇,副指导员、正排长都参加指导,班友们轮流发言,集中批我“目无群众”、“自私自利”、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资产阶级世界观的顽强表现”,等等。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我有口难辩。如此批我,实际上就是维护、鼓励那种乱动别人东西、擅翻别人笔记本的行为。 1971年底,宣传队通知我立即回京“参加写书工作”。同行的有赵金钰、丁贤俊。1972年初回到所里上班得知,所谓写书包括两项,一是修改《中国史稿》第4册(即原来的“小书”),一是编写“中国近代史”下卷:宣传队已安排,两项工作都由前不久从干校回北京的刘大年负责。原来我们下干校时,所里留了少数人“修改”范老的《中国近代史》上卷,经过一年半,他们完成了修改,印出了修改稿(实际上是重写本),准备交出版社出版;现在要编写下卷,原有的人手不够,把我们三人调了回来。至于修改《中国史稿》第4册是何缘由,我已不记得。2月初大家讨论近代史下卷提纲的一次机会上,刘大年声明他只管《中国史稿》第4册的修改,不管下卷的事。后来近代史上卷修改稿未能出版,下卷的编写流于自生自灭。《中国史稿》第4册的修改很难正常进行,因为那时“文化大革命”的大流还在滚滚向前,时局随时变幻,根本不容许安定下来做业务工作。特别是“批林批孔”、“批儒评法”、“批《水浒》”等,一时都压倒一切,写书云云更要让路。但不论如何,从1972年起毕竟又回到了近代史研究岗位上,这是令人欣慰的。 改 革 开 放 年 代 1976年9月毛泽东逝世,“文化大革命”走到了尽头,中国历史进入一个新时期。新时期要拨乱反正,一件大事就是平反冤假错案,“右派”改正。在此形势下,经我申请,所里对我的“肃反运动”结论做了复查,撤销了原结论。我承受了多年的政治压力解除了。 原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升格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科院成立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黎澍通知我,“黄祸论”历史资料交该社出版。经过“文革”十年动乱,此资料只能找到商务印书馆打出的一份校样,社科出版社就据此排印,1979年出版。此时距书稿编成已15年。 社科院成立后,所里重建各研究室(原来的组升为室),我归入中外关系史研究室一室,室主任为丁名楠。“文革”中修改《中国史稿》第4册此时已演变为刘大年主持集体编写《中国近代史稿》,丁名楠和我仍有任务:我写第二编(甲午战争后)“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形势”一节,他写两节“各邻近国家的殖民地化,边疆地区的危机”和“中法战争”。这两节在“文革”前多卷本“中国近代史”中是我写的,已有成稿,“文革”中仍保存下来,此时他向我借用,说是参考一下。后来《中国近代史稿》第二册出版,我发现实际上他大量采用了我那个稿子。我还为第三编写了部分初稿(清末“新政”等),但这一编有人(主要是何重仁)迟迟交不出稿子,最后未能成书出版。 中外一室的主要任务是恢复编写“帝国主义侵华史”第二卷。时隔20年,编写组成员除丁名楠和我外都换了。我的分工是写清末10年及辛亥革命(即成书后的第三章第一、二节、第四章及第五章第一节);后来因丁名楠认为夏良才提供的稿子不适用,让我补写了第五章第二节。丁名楠写第二章,他更热衷于全书“总写”(类似统稿),从文字上修改别人的稿子。就我那些稿子来说,他“修改”的不多,“修改”的不好:有的本来不必改,他改了,多余;有的改坏或改错了。我检查后,后一情况有些又改回原稿,但出于情面,没有全部改回。由此留下了一些漏洞,如第三章第一节(该书第157页)有一句话:“二十四项条款中直接提到厘金问题的虽然只有第十九款,但或明或暗地触及此问题的却有八款之多”。原稿这里的注中有“这八款指第四、第九、第十、第十四、第十七、第十九、第二十三及第二十四各款”一句,他“总写”时给“修改”掉了,结果造成正文与注不配套,叙事不完整,只有“八款之多”,而不知是哪八款。类此情况还有一些,此书出版后陆续发现,我为此对读者深感愧疚。由此得出两条教训:一、千万不要轻易改别人的稿子;二、在学术是非上不要多顾情面。 《帝国主义侵华史》第二卷完成后,开始筹划第三、四卷,对此我提出一些想法,不被接受。由于多种原因(其中重要的一条是研究室里年轻同志坚决不参加集体工作),第三、四卷未能继续做下去。范老当年交下的一项任务最终没有全部完成,实在遗憾。 1982年发生日本历史教科书事件后,所里决定由中外一室集体编写一本日本侵华史,所长余绳武指定我任主编,主持其事;当年给室里增加了三名大学毕业生(两位研究生,一位本科生)。我设计全书框架,组织力量(室里的、所里的、所外的),承担部分章节初稿、全书大部分章节统稿。此书原计划在较短时间内写成一本约20万字的知识性读物,但实际上做起来一发难收,内容大大扩充,字数大大增加,时间也大大延长,1987年基本定型。正在这时我遭灾了:编写组一名“优秀员”向我发难,发生了多起事端: 一、他向所领导告发,说我统写的书稿中有诸多(政治性)问题,如写到“一二·九”运动没有指出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写到1939——1940年日本对蒋介石政府“又打又拉”时,没有说“蒋介石集团已滑到了对日妥协、投降的边缘”等等。 二、有一天他拉着陶文钊到我办公室谈对书稿的意见,他挑剔袁鸿林所写的 初稿中关于“艺文研究会”有错误,责问我为什么不改正。我正做解释时,他突然到我面前扬臂猛击桌面。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闹到这个地步,一下子蒙住了;瞬间清醒过来:欺人太甚,难再容忍,加倍拍桌子还击,煞住了那股凶霸气。 三、他扬言要“撤稿”拆全书稿的台。张海鹏副所长转告我,问我的意见; 我说他不该撤,如果坚持要撤,只好由他去。我将此情况告诉谢雪桥,请其准备接手补写将撤去的那几个章节。谢透漏给他,他看到威胁无效,又声明不撤了。 四、他硬说1938年2月高宗武去香港是蒋介石的“差遣”(寓意是蒋要由此与日本人建立联系,探求议和),非要我们这样写不可。我坚决拒绝,因为那不是事实。后陶文钊调停,提出一个折中办法:书中在说到这件事时加一个注,各写一段话说明自己的观点,不超过300字。我信守了这个界限,对方却没有。(见《日本侵华七十年史》第441页注③。)前些年我的一位海外友人看了我们的书后问我,第441页上有一个注非常特别,是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 在上述拍桌子事件后,所领导组织了一个会,邀此书稿编写组全体成员及所里几位研究抗战史的同志参加,说是讨论书稿问题。我预计到会上必发生争吵,不愿介入,便拒绝出席。事后听说,他串连了两个人,果然在会上对我进行了种种攻击,其中一个人还要求撤我的职。 所领导又设立了一个三人小组,重点检查我统稿中的1933——1945年部分,结果是他们按照他那个告发材料的提示,对书稿做了增删。 我写了一篇“《日本侵华七十年史》序”,提前在《近代史研究》上发表。他阻挠收入书中。书中用了刘大年写的“序”《七十年与四十年》。这篇“序”是怎么产生的,是谁请刘大年写的,我至今一无所知。 此书我定名《日本侵华七十年史》,他也反对,但没有能反掉。 此书署名“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是仿效《中国近代史稿》的署名。我的想法是:这是一本多人参与的集体著作,不宜列“主编”之名突出个人。却没有想到偏有人要挤当“主编”。我之受灾根源就在这里。此事背后大有文章,这里不多说了。 我一心想做好日本侵华史的编写,却碰到这一连串的刁难、非议、掣肘、打击,一时弄得很烦心。我明显地感到我已失去所里主要领导的充分信任,事情不好做了,决定不再多管事。陶文钊接手管了各种后续的事,如邀请易显石补写“对东北的殖民统治”一节,等等。此书于1992年出版。 《中国近代史稿》、《帝国主义侵华史》第二卷、《日本侵华七十年史》都是集体项目,所以这时仍和“文革”前一样,我的主要工作还是参加集体写书。 这时所里许多人总结多年集体工作的经验,认识到单纯强调集体性有种种问题,提出应加强个人专题研究。这就为个人独自写文章造成一种气氛,我开始抽出一部分时间写文章。1979年《近代史研究》创刊,我在其第一期上发表了《清末十年间的币制问题》一文。第二期又刊登了丁名楠和我合写的《中美关系史研究:向前推进,还是向后倒退?——评〈略论中美关系史的几个问题〉》。此文是副所长余绳武照所长刘大年的旨意布置给我们的,在中美关系史学界引发了一场大讨论。隔年又发表《辛亥革命期间的孙中山与法国》。此后,在以主要从事集体写书中交叉写一些文章成为常规,逐渐体察到,只要安排得当,两者之间并无多大矛盾,反而可以相得益彰。 《辛亥革命期间的孙中山与法国》一文的写成有一点特殊性,它不是坐在所里、待在国内能够写出的,而是对法国学术访问的成果。改革开放给近代史研究扩大国际交流带来契机,1980年院里给了近代史所两个赴法学术交流的名额,所里派给了刘存宽和我。我们在巴黎住了近三个月,大部分时间都是去法国外交部档案处查资料。我进所后不久自学过一点法文,这时派上了用场。在巴黎结识了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巴斯蒂">巴斯蒂ersonName>教授,她向我提供了一些辛亥革命时期孙中山在巴黎活动的资料线索,我据此查到一些非常珍贵的原始档案资料,其中有的是手写的,有的字很难认,我就向档案处的管理员请教。搜集到的资料带回所里,得到李丹阳的帮助,写成那篇文章提交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学术讨论会,并在《近代史研究》上发表。这段经历使我深深体会到研究近代史到国外搜集资料的重要性。以后又得机会去美国、意大利、日本做学术访问或参加学术研讨会,都有不同的收获。 专业历史研究往往要兼做相关资料的编辑,这可能有一定的规律性。“文革”前我受命编过“黄祸论”历史资料,此时不自觉中被推上了中法战争资料续编的主编工作。 80年代初,广西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的庾裕良要搜集中法战争法文资料,在1981年第二期《近代史研究》上看到我们的《法国研究中国近现代史近况》后,来找我打听有关情况。我介绍巴斯蒂给他以帮助。巴斯蒂热心地从法国外交部、国防部的历史档案中选了大量的资料做成缩微胶卷提供给他。他组织大批力量将这些资料译成中文,想选编成册交中华书局出版。中华书局的刘德麟提出接受出版的条件:这套资料必须由丁名楠或我任主编。丁不干;庾找我,我也不干;广西社科院院长来找我们的所长余绳武,向余提出:中法战争资料作为广西社科院与近代史所的一个协作项目,由我任主编,我只挂个名就可以了。余接受了,要我也接受;我只好服从。但我有一条原则:绝不做只挂名的事,挂名就得负责任,要负责就必须做实事。后来我做的实事就是一条:为书稿“把关”。现在这套资料已出版五册(其中从第三册起为法国资料),将继续出第六册;回过头去看,这个把关是十分必要的,书稿中的诸多问题和错误正是由此在交出版社前得以解决和改正的。但我担心书中难免还有不当,特别是译文有不准确处未能一一发现、纠正,最终将贻误读者。每念及此就感到不安。 也是80年代初,所领导通知我招收硕士研究生。先后有高士华、杜继东两人投到我的门下。他们毕业后都留所工作,高士华后来去了日本,现在仙台高校任教。 1990年底,我退休了,仍继续工作。不同的是,在职时,一切成果都属于所里,退休后的就是个人的了。 这些年又写了一些文章。我的文章总量不是很大,但每一篇都是认真用心写成的。 还参加了两本专著的工作:一是应王汝丰之邀为《台湾历史纲要》写了一点稿子;二是受刘大年的嘱托,为《中国复兴枢纽——抗日战争的八年》第二次统稿。前者工作量不大,所用时间不长;后者工作量很大,前后用了两年时间。实际上,我统的不是全书,只是“抗日战争”三个时期的本题部分,而“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文化”部分则是刘大年自己统稿。我统后的稿子交刘大年,由他最后定稿。此书于1997年出版。 2006年我被授予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称号。 我从1953年4月来所到1990年底退休,经过37年;从退休到现在将近20年,合起来快一个甲子了。在这悠长的岁月里,当然不是每天都风和日丽,心旷神怡;有过严寒,有过酷暑,有过狂风暴雨,有过阴霾连绵,但这一切都未能动摇我在近代史所的幸运感:半个多世纪的科研生涯,我一直感到是幸运的。 首先,进入近代史所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我是从华北行政委员会文教局扫盲办公室调到近代史所的。原来1952年从北大研究生毕业分配工作时,我填的志愿是去高等院校教书,组织上派给我的却是做最初等的工农成人识字,即扫除文盲。同时被派到那里的还有我的两个同班同学(其中一个是刘仁达,后来也来到近代史所)、两位清华大学毕业研究生、一名燕京大学毕业研究生(这就是说,那个扫盲办公室一下子集中了6名北京各大学毕业研究生)。我们都明白这种工作对我们并不适宜,但还是服从了分配,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会有所改变,如何改变。完全没有想到,刚过了7个月,就有了改变,我就很容易地离开了那个用非所学的扫盲办公室,顺利地调进了可以学有所用的近代史研究所。(范老邀我谈话时说:扫盲工作高中毕业足够了,何必要读过研究生的人去做;所里正缺人,你应该到所里来。这些话打动了我。)这一离一进是双重的幸运,是我生命中的一大转折,一个决定性的转折。 既然进了近代史所,我认定了就应以研究近代史为终生的事业。那时近代史所建立刚三年,科研条件(主要是图书资料)就已很不错。我们都坚信,按它已确定的地位(中国科学院属下的一个研究机构,其定位就是国家级研究所),它一定会越来越好。果然,几乎在人们的不知不觉间,它一步步发展成了全国近代史研究综合力量最强、基础条件最好的科研园地。对于一个有志于终生献身研究近代史的人来说,能长期稳定地在这里工作,确是最大的幸运。 我没有荒废这块园地。几十年来,我在这里辛勤耕耘,即使在我处境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一天懈怠。心血浇出花果,耕耘带来收获,这收获虽然不言丰硕,毕竟为中国史学大仓储添加了一粒米、两颗粟。这也是一种幸运。 这诸多幸运归结于一点,就是:范老把我引入近代史所,近代史所培育了我,锻炼了我,造就了我。我深深地感谢范老,深深地感谢近代史所。 我也深深地爱着近代史所。 近代史所即将走完辉煌的第一个六十年,祝愿它第二个六十年更加辉煌。 2009年12月12日 ⊙ 本文写作原则是: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文内所述各事多凭记忆,细节可能不尽准确,大节不会有误。 |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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