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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的背影——悼念恩师杨生茂教授(二)


    

    自从朱自清的那篇名作问世以后,“背影”就成了一个美好而令人伤感的隐喻。在依依不舍地送别亲人和朋友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总是背影。几天前,我专程赶到天津给恩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师杨生茂">师杨生茂ERSONNAME>教授送行,眼前浮现的也是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这是一个时代的背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南开史学的“巨人时代”的背影,也是中国美国史学的“奠基时代”的背影。
    南开大学的历史学科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最初,郑天挺和雷海宗两位宗师,分别从北大和清华来南开执教,奠定了南开史学的基本格局。随后,吴廷璆、王玉哲、杨志玖、杨翼骧、杨生茂等一批正当盛年的大学者齐集南开。他们各展所长,共同创造了南开史学盛极一时的奇迹。他们不仅自己取得了领先的研究成果,而且在南开创建或开拓了具有特色的研究领域,培养了几代学术“接班人”,使南开史学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赢得了学界为之瞩目的声望。1988年第一次评定国家重点学科时,南开大学获得了三个历史学重点学科,居全国高校之冠。对于这样的结果,其他院校的同行未必人人服气,但它决不是偶然运气的产物。
    在几位大家相继故去后,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生茂">杨生茂ERSONNAME>教授就成了那一代中硕果仅存的人物。数年间,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杨ERSONNAME>先生的健在成了一个时代记忆的象征。看到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杨ERSONNAME>先生,我们自然会对南开史学的骄人成绩产生一种敬意,也会对南开史学的美好未来怀有一种希望。现在,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杨ERSONNAME>先生也驾鹤西去,南开史学的“巨人时代”也就随之结束了。这是一个无情的事实,它在南开学人内心激起了深深的悲痛,也引发了无尽的留恋。我们当然相信,类似的“巨人时代”还会出现;但是,像先生那一代人所构成的“巨人时代”,恐怕是难以复制的。
    先生在南开历史学科的崇高地位,可以说是历史地形成的。1947年初,先生从美国学成归来,同年秋天到南开任教。那时,南开的世界史在国内并没有很大的影响。20世纪60年代前期,国家组织编写一部权威的世界通史教材,试图在民族史学的框架内,按照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要求,对中国的世界史学科进行重组。当时,只有少数几个院校的世界史学者参与了这项重要的工作,南开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主要是仰仗杨先生所发挥的作用。他代表南开出任《世界通史·近代部分》的三主编之一,于是,在这部影响了几个时代的世界史教材之上,留下了南开史学的印记。从60年代到80年,整整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的世界史教学和人才培养,无不受益于这部教材。而且,这部教材的影响并不限于高等院校,对世界史有兴趣的一般读者,也把它当作基本的读物。于今,我们的世界史教材版本繁多,不断更新,但学界同行普遍承认,在体系的明晰、表述的严谨、文字的考究各方面,这部教材仍然没有被超越。
    最初,南开的世界史也没有突出的特色。1964年,国务院和高教部的领导人号召加强外国问题研究,要求一些高校建立相关的研究机构。先生以他在美国史方面的造诣和声誉,顺理成章地担负了在南开创建美国史研究室的任务。这个小小的研究机构,虽然几经波折,但到80年代前期,已成国内专门研究美国史的重要基地。从此,美国史和日本史、拉美史一道,成为南开世界史最具特色的优势学科。更重要的是,南开美国史研究室担当了中国美国史研究的“工作母机”的角色。先生从1978年开始招收美国史研究生,他培养的学生数量不多,但成才率很高。目前,在国内重要的美国史学科点,几乎都有他培养的学生。在2010年4月选举产生的中国美国史研究会7位正副理事长中,有4人出自先生的门下。同时,他留在南开的学生,接着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研究生,分散到国内众多的高校,有不少人已经成长为学术骨干。
    每次我参加美国史的学术会议,都深为出自南开历史学科而感到自豪。举目一望,代表当中有许多的南开校友。有时在会议的间隙,南开出身的同行一起照张合影,边上有人评论道:“瞧瞧,他们可是一个南开帮呢。”不错,在国内的美国史研究人员中,的确有这样一个“南开帮”。不过,这并不是一个人为结成的有组织的“帮”,而是一个由有着共同学术背景的人自然形成的学术群体。如果一定要说它是一个“帮”的话,那么杨先生无疑是公认的“帮主”。而且,这个“南开帮”的多数成员都不在南开,而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高校和研究机构。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就不仅仅是属于南开的。先生属于中国史学界。
    外地的同行听到先生去世的消息,随即做出了这样的表示:“这不仅是南开的大事,而且是史学界的大事。”我想,这句话很好地概括了先生在中国史学界的影响。先生所做的工作,所担负的角色,不仅推动了南开历史学科的成长壮大,而且为中国史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他在世界史、特别是美国史领域所做的奠基性工作,无疑是不可替代的。
    先生不太喜欢在公共场合露面,但他决不是一个枯坐书斋的学者。他是一个有学识、有民族情怀的思想者。先生经常思考的问题,首先是中国人研究外国史的必要性,以及研究的路径、规范和方法。大约二十年多前,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中国的外国史研究水平很低,与其自己做写书,不如直接引进和翻译国外的论著。先生对这种说法甚为反感。在他看来,中国人研究外国史,决不仅仅是为了求取知识,而涉及民族文化的建设、爱国情感的培育和对世界文明发展的贡献。因此,中国人绝对不可只用从外国引进的教材,只读外国学者撰写的著作,而要有自己的历史解释方式,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倡导和强调这样一个目标,一方面涉及中国美国史学的发展路径,是消极引进,还是自主研究;另一方面也关乎如何吸收外来文化,是单纯的“拿来主义”,还是自觉的“鉴别吸收”。如果走“引进”和“拿来”的道路,我们照样可以获得用美国历史知识。但是,这样的知识形成于完全不同的社会和文化语境之中,暗含特定的权力关系和利益指向。这对于中国人了解世界、认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可能会带来极为危险的偏颇和片面性。因此,先生强调,中国人需要自己的研究,也需要引进外国的论著,两者要有适当的平衡,唯有如此方能构筑一种健康的美国史知识体系。
    如何发展中国自己的美国史学科,先生为此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也做了许多的努力。他特别关注中国人对待外来文化和外国历史的态度及方式。他一方面反对和蔑视崇洋心态,同时也鄙弃故步自封和夜郎自大的作风。他主张对外来文化采取“鉴别吸收”和“为我所用”的态度。他反复强调,“鉴别吸收”是一种“硬功夫”,一方面要求对外国文化作深刻而透彻的了解,一方面又须时刻不忘本民族的文化精神。他选取美国历史学家乔治·班克罗夫特的思想和学术作为个案,从吸收外来文化的角度做了精深的研究。班克罗夫特身当美国争取文化独立的时代,他对欧洲的各种思想文化资源加以有效的借鉴和利用,取得了具有美利坚特色的学术成就。先生力图从班克罗夫特的经历寻求“鉴别吸收”的历史经验。他提出了外国史研究中的“中外关系”问题,力主创造性地借鉴外来文化,以达到“弘扬本族文化”的目的,并力争“丰富和提升世界文化”。
    中国人研究美国史,首先需要确立一个基本的知识框架。1978年以后,真正具有学术意义的美国史研究逐渐形成。这个形成的过程无疑具有探索性,也充满艰难曲折。在以往许多年里,由于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强势干预与支配,我们的美国历史知识并不具备纯粹的学术品格,禁区甚多,盲点也不少。有一些问题在我们的美国史体系中被摒除了,或者遭到了边缘化。在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尽快重新构建中国的美国历史知识的基本框架,这是一件关乎研究和教学的重要工作。
    先生在这一工作中担当了重要的角色。他与刘绪贻教授一起,发起和主持编写一部大型的美国通史著作。这一壮举不仅集合了当时主要的美国史研究力量,而且培养了几代美国史研究人员。从当时拟定的编写体例和大纲来看,先生和他的同仁对美国历史的整体把握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殖民地时期被作为单独的一卷,而没有与独立战争并在一起,这样就避免了基于历史目的论来处理美国的建国前史。这对美国早期史研究在中国的拓展,产生重要的先导作用。同时,1945年以后的美国史也成为单独的一卷,从而突破了止于二战结束的美国史写作常规,把一个与国际政治斗争和意识形态分歧纠结不清的历史时段,变成了一个学术性探索的领域。此外,原来美国史论著中很少论及或仅从反面提到的问题,如西进运动、进步主义改革、罗斯福行新政等,在这部美国通史中都成了主要论题。由此形成的是一个相对完整、相对可信的美国史知识体系。
    另外,先生自己还进行了其他的尝试。我们以往的美国史知识体系还有一个突出的偏向,就是过分关注政治史和外交史,把重大政治事件和核心政治人物作为基本内容。先生意识到这种通史体系的局限,因而在20世纪90年代初出版的《美国史新编》中,大大强化了经济、社会和文化方面的内容,对传统史学中所叙甚详的政治和军事事件,则落墨不多。这一美国史知识体系,在六卷本《美国通史》突破禁区、填补空白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内涵和领域,展示了美国历史的更加丰富多彩的画面。这一历史编纂取向的转变,与当时美国史学的进展遥相呼应,使经济史、社会史和文化史的研究成果,及时地纳入了通史的体系之中。
    先生还和张友伦教授等一起主持完成了《美国历史词典》。这部大型工具书的编写,参与者逾五十人,历时十余年,篇幅近150万字,可以说是中文世界最完整的一部美国历史基础知识汇编。它的出版,对于梳理和表述美国历史的知识单元,对于翻译和界定美国历史名词,都具有规范性的意义。
    在专业领域的开拓方面,先生也做了不少基础性的工作。我们最初的美国史研究,实际上只是零星的知识介绍,应时的政治批判,以及笼统的通史写作。这与历史研究的专业化趋势极不合拍。中国的美国史研究要取得成绩,必须改变浮泛和笼统的方式,选取某些必要而又可能的领域,进行深度开掘性的研究。因此,细分研究领域,确定具体的研究课题,乃是一种急迫的需要。在这种形势下,先生在美国黑人史、外交史史学史和华侨史等领域,做了许多先驱性的工作。他在20世纪70年代主持编写美国黑人史,接着又转向外交史和史学史的研究,并与李春辉教授一起主编《美洲华人华侨史》。今天,美国史的研究领域已呈高度多样化的状态,这是先生那一代人所做的开拓性工作的发展。
    先生在研究方法方面也有自己的思考。在美国史研究的起步阶段,我们的知识体系很不完整,空缺和偏向十分突出。针对这种情况,先生倡导从积累和细读资料着手,首先专注于专题研究,写出一批有质量的论文,然后再加以综合,形成新的通史著述。这种研究路径,吸收了美国史学发展的经验和教训,不仅切合当时中国美国史研究的实际,而且对我们今后如何研究美国史也不失启迪的价值。先生还特别提倡“由博返约”的治史方式。他写了专文讨论博与约的关系,提醒年轻学人注重打好基础,拓宽知识面,以利于突破狭隘的专家意识,培养宏大的学术气象。
    对于中国美国史研究队伍的建设,先生也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南开的美国史梯队,完全是杨先生一手建立起来的。到他1995年退休的时候,这个梯队在国内堪称最为齐整和强大。不仅如此,先生在南开创建了培养美国史研究人才的硕士点博士点,他指导的研究生分赴国内多所高校任教,又接着培养新一代的研究人员。这种人才培养的递接和辐射效应,对于扩展美国史研究和教学的覆盖面,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当美国史研究生培养刚起步之际,我们在学术训练的理念、课程的设置以及教学方式各个方面,都没有什么经验可言。先生依据自己对美国和欧洲历史学研究生训练的了解,结合当时国内高校的教学状况,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倡导研讨班的教学方式,以训练研究生的思考、提问和独立研究的能力。目前,我们的美国史研究生教育已经有了三十多年的积累,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也愈益丰富。其中,研讨班的方式仍然没有普及,或者没有得到实质性的采用。在这一点上,我们仍有必要好好领会先生的遗教。
    多年来,我受教于杨先生门下,从他的文章和言谈中获益良多,也和他形成了深厚的师生情谊。他在几天前刚刚谢世,我的情绪还沉浸在悲痛和哀伤当中,难以冷静而富于学理地看待杨先生的学术遗产。关于杨先生在南开历史学科和中国美国史研究发展中的作用及地位,我的理解难免带有情感的色彩,具有某种感想式或印象式的特征。我想,如果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通过认真地研读杨先生留下的论著和文稿,我或许能对他的学术成就和影响做出更为恰如其分的评说。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