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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历史学家王汎森:不要把古人打扮成现代人

 
    
 
    

    在行政与学术间游刃有余
    王汎森回忆在台湾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台大历史系老辈凋零,一般学生似乎也不大了解教授学问的深浅。他记得李济先生最后一次在台大演讲,系里还得要拉人去听。逯耀东先生教近三百年学术史,王汎森很少听课,有一次交完期末考卷出来,逯耀东尾随出来说:“你就是王汎森!”并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原来他看过王汎森的学习报告,但没有见过王汎森来上课。
    王汎森在大学时代遍读钱穆先生的著作,曾到素书楼听讲,却不大听得懂钱先生的口音,有些事倒是印象深刻:“当时南美有一位总统访问台湾地区,三军仪队及乐队在机场欢迎他。钱先生认为现代人这种仪式不合古人之道,说是带一群狼狗去欢迎人家─因为仪队是带枪的。那时钱先生还抱怨现代人出国要办护照,他说孔子周游列国时都不用带护照。”
    王汎森说读书时经常到台大文学院图书馆借书,让他感到兴趣、认为可以解答心中对现实及文化问题困惑的书,打开一看,往往上面常有“海光藏书”的印记,那是殷海光逝世之后捐给台大的藏书。虽然没有机会亲炙殷海光,但是“图书馆的大量藏书给我开了一扇窗,那里有一个世界比我所处的世界要宽。那时台大学生在课内所学的远远没有课外学得多,风气很自由。党外杂志雨后春笋般出现,许多年青人受到影响,渐渐挣脱了国民党的意识形态。”
    台大历史系硕士毕业后,王汎森进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史语所有“天下第一所”之称,曾经孕育了许多中国现代学术界的重要人物。王汎森常开玩笑说,如果碰到一个学术问题,在走廊上问,问第一个人他可能不知道,问到第二个、第三个,一定会有人知道。
    当年留学美国是台湾的风潮,王汎森在担任历史语言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两年之后,前往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指导老师是史学大家余英时先生。王汎森在普林斯顿度过了一生最为难忘的读书生涯,在余英时先生的言传身教之下,进入了新的境界。
    从普林斯顿学成后回到史语所,王汎森很快被公认为台湾史学界的新星,成为史语所所长和“中央研究院”院士,在行政事务与学术研究之间游刃有余。
    激烈竞争剥夺了学者的时间
    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室,显眼处便挂着余英时先生的书法作品。谈到史语所早期的发展,王汎森说史语所人才济济:“那一代人的精彩,在于他们以全部学养支持一种学问。他们在各种文化里受过陶冶,以众部支一部,这样才能显出精彩。我刚进史语所时,九十岁才是老一辈,七八十岁是中年一辈,四五十岁是少年,而二三十岁是幼稚园。每次去参加所里的讲论会都很紧张,那些坐在前面的老先生什么都知道。那时‘中央研究院’比较简单,有个同事在报纸写了一篇科普方面的文章,结果收到吴大猷院长一张纸条约他见面。吴院长一见到他就说:你是某某某,你写的文章太幼稚了。”
    谈到华人世界中无数学人最好的光阴浪费在运动里,王汎森不无感慨:“时间最重要。光有研究经费不够,要有充足的时间和自由,研究水平才可以提升。我觉得亚洲的学术界,都在僵硬的指标下激烈竞争而剥夺了学者的时间。而且太多审查、评鉴,以为学问是可以从此刻预测的,这里面不留下一点雅量和空间。真正有价值的学问是没有地图的旅程。”
    环顾学术界的现状,王汎森谈到他相当关心的一个问题,他认为近代中国人文及社会科学必须逐步建立自己的学术主体性。“譬如说我们随便打开一本社会科学的教科书,没有看到一个中国古人的名字,但是在西方,你看哈贝马斯的著作,一定是从亚里士多德谈下来,充分撷取相关的资源。这个情形将来应该有所改变,不能只拿人家的眼光看自己。我极不赞成夜郎自大,很多话我不愿多说,是怕给懒惰的人‘如虎添翼’。但我坚持认为不但要充分学习西方,还必须以自己为主体。”
    有一晚,我和王汎森先生在台湾大学门口的小馆共进晚餐,所谈人物多是王汎森的老师辈。最后的话题中心是他的文章《天才为何成群地来》。王汎森认为:凡是一个学派最有活力、最具创造性时,一定是一群人不但做着“白首太玄经”的工作,同时不拘形式地围绕着一两个中心人物自由地交流、对话。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 1909-1997)是经常参加社交宴会的英国思想家,当时英国很多人担心过度频繁的社交生活会影响到他的学问,但实际上,那常常是他萌生新想法的场合。有一次,他与牛津大学巴利奥尔学院的古典学家谈论古昔才子的类型时,这位学者告诉他,古希腊诗人阿尔基诺库斯有一段残句:“狐狸知道许多事情,而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后来伯林发现小说家托尔斯泰有细微描写人类生活的天才,可是他又像刺猬一样,希望找出一种包罗万象的理论,伯林发现用“刺猬”与“狐狸”正好可以用来形容托尔斯泰作品所呈现的两歧性。伯林写成了《刺猬与狐狸》的小书,立刻传诵千里。这一番议论,在我看来,正是王汎森多年实践悟出的心得体会。
    “给学术留点雅量和空间”
    赴台前,许倬云先生向我提起:“王汎森是余英时的学生,我们都喜欢他。现在已经不凡了,将来会成大器。”我和王汎森先生第一次见面时,他邀来陈永发先生,我们三人共进午餐,话题中心是余英时先生和许倬云先生。
    普林斯顿的稳重与新潮
    人文学科工作者的研究可能跟外在世界有很大的联系。余英时先生恰好体现了这一点,但是他也强调他对政治只有遥远的兴趣。
    时代周报:从台湾大学历史系硕士毕业后,怎么就进入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
    王汎森:那时“中央研究院”正好有三个五年计划,多了很多名额。我那时正在当兵,除了已经出版的《章太炎的思想》一书外,另外加写了一篇长文章(后来变成我的第二本书《古史辨运动的兴起》)。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当年入所的审查者之一是余英时先生。
    时代周报:余英时先生在上世纪70年代用中文写作,是一个重要的转机。
    王汎森:我曾对余先生说:“如果你不是上世纪70年代开始进行大量的中文写作,在美国会是一个成功的教授。但是进行了大量的中文写作后,你成为这个历史文化传统中重要的一分子,不仅是一个成功的学者而已。”余先生没有反对。他的文字开始介入社会时,大家都觉得很新:原来古代历史、思想可以这样谈。
    时代周报:普林斯顿大学是余英时先生教学的最后一站,从密歇根大学,到哈佛大学,到耶鲁大学,最后是世外桃源般的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很奇妙。
    王汎森:我跟余先生是同时到达普林斯顿,他那时刚好从耶鲁转过来。我还在做助理研究员的时候,已经听到各种传言说余先生要到普林斯顿。他到普林斯顿演讲,好像写了一首诗,有人从中读出他有移居普林斯顿的意思。后来真的落实了。
    时代周报:余英时先生怎么教学的?
    王汎森:他比较注重引导你,让你自己去发现。他很鼓励学生尝试各种可能性。他看西方的书很多,很及时,旧学也很厉害,所以对题目的潜势看得很恰当,知道研究的可能性在哪里,限制在哪里,知道怎么把研究引到有意义的方向。这不是一般老师能做到的。一般老师可能理论讲得很好,但不一定对那个领域的材料掌握得那么深。余英时先生是两者皆长,对研究生影响更大。一般大学要在课外见到老师比较难,但普林斯顿学生不多,学生要见教授,通常只要敲个门就可以了。学问很多时候就是聊出来的。我跟余英时先生的谈话有时集中在台湾当时的政治形势,不仅仅是学问。
    时代周报:余先生从来不只是书斋里面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很关心。
    王汎森:一个人文学科的工作者,他的研究就可能跟外在世界有很大的联系。余英时先生恰好体现了这一点,但是他也强调他对政治只有遥远的兴趣。
    时代周报:在普林斯顿跟牟复礼先生熟吗?
    王汎森:熟。他当时好像刚刚退休,半年在科罗拉多,半年在普林斯顿,像候鸟一样来去。我跟他谈话不少,当时我正在做和傅斯年相关的课题,他在我信箱放了纸条,说洪承畴的某个后代是史学家,要见傅斯年,傅斯年说不见。
    时代周报:你是不是在普林斯顿展开了一个新的学术阶段?
    王汎森:当然。最重要是读其他国家的历史,还有其他学科。我在普林斯顿遇到德文、法文、拉丁文等语言问题,在总图书馆拦下人问,通常拦到第二或第三个人就一定能解决。在史语所里遇到学术问题,遇到三个人肯定能解决。学习是无形的,必须有一个很大的知识底子,才能更深入揭示正在研究的问题的意义与深度。普林斯顿是个老学校,有极其稳重的一面,也有极其新潮的一面,稳重的多一些。我认为我的留美生涯有不太成功之处:我没有真正融进美国的生活,比不上胡适那一代,对美国日常生活的层次介入很多。普林斯顿的学生很少,有人开玩笑说它是采用“劳斯莱斯主义”,通常研究生一来就有奖学金,直到毕业,同学之间来往很不错,不需要把别人弄倒才能生存。还有就是功课压力太大。我记得我念过一门课,要求看的书我总是看不完。有个统计说,要把老师指定的书看完,需要三倍时间,而且不吃不喝不睡。其实这些书单主要是让你知道这门学问的大致情况,不是要全部读完。
    庄子之道无碍于科学民主
    大家只以为章太炎是个怪人,只知道他跟革命有关,他的文章难读,但对他的思想没有了解,所以我就想深入探讨。
    时代周报:你最早的著作是《章太炎的思想》,那时为什么对章太炎感兴趣?
    王汎森: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中国近现代的很多思想发展都跟章太炎有关,他像个“总机”。小时候以为他只是跟着孙中山闹革命的,“中华民国”这个词就来自他的文章,后来发现他是思想文化转变的一个重要人物,所以研究他。章太炎的文章很难读,当时我找了一个导师希望得到一些指导,他说:“你自己看吧,章太炎的文章,我自己也看不懂。” 大家只以为章太炎是个怪人,只知道他跟革命有关,他的文章难读,但对他的思想没有了解,所以我就想深入探讨。此外,我在台大念书的时候对梵文有兴趣,而章太炎的著作也提到一些印度思想,这符合我当时的好奇。
    时代周报:你从美国留学回来台湾已经发生变化了?
    王汎森:台湾发生最大变化的那几年我刚好在美国求学。蒋经国去世了,党禁报禁没了。《中国时报》和《联合报》是当时最大的报纸。《中国时报》的董事长余纪忠先生认为我应该保持对台湾的关注,每天空邮报纸到普林斯顿给我。有几个留学生总向我借报纸看,其实我自己都不看,功课太忙了。
    时代周报:我听说余纪忠先生有段时间想把你拉到《中国时报》任职?
    王汎森:那是我念书时代的事吧。当年两大报社印报纸像印钞票似的,两大报社的董事长都是“中常委”,都是台湾最有力量的人。余纪忠先生是一位很有文化品位的报人。我记得普林斯顿的一位老师当时正在办一个欧洲最老牌的汉学刊物,可是普林斯顿不愿支持。后来透过余英时先生帮忙,是余纪忠先生掏腰包资助这个刊物。大概是2000年的一天,老同事王文陆看见余纪忠先生和他的随扈在史语所附近徘徊,说是刚与李远哲院长见过面,想要顺便看看我,文陆兄大为吃惊。因为那一天我正好不在,余老先生就回去了。他好像对我有一种错爱,一直希望我做些什么事情。这些年来,我对他始终感到抱歉,从没为他做过任何事。台湾有一个时期,学术和文化的区分没那么大,彼此之间都谈得津津有味,大家也认为学术人可以担当很重要的责任。今天就不是了。我在上世纪80年代当兵的时候,碰到很多老军人,他们都说真正伟大的军事领导者必须是个学者。
    时代周报:你自己近十几年的研究都集中在明清到民国时期。为什么?
    王汎森:我认为,15世纪以后中国社会、经济、文化变化很大,这五百年西方的变化也很大,所以这五百年是很重要的。我不把这几百年切开来看,因为这段历史跨度长、变化大,能观察的东西多。那也是我隐隐觉得中西开始分叉的很重要的一个时代,当然没有两个文明是一样的,但在此之前,我觉得中西分流没这么大。我一直受一个说法的影响:一个历史学者深受他研究对象的左右,选中一个多姿多彩的时代与一个平凡的时代,能发挥的余地不大一样。
    时代周报:你研究的重点跟张灏先生的研究颇有关系。
    王汎森:以前读古书常看到某人从一开始就“遥接三代”,后来我才发现,即使像张大千也不可能一开始就遥接古人,而是先受当代的名家影响,然后上溯到古代去。所以我们这个年纪做思想史研究的人,多多少少跟余英时、张灏、林毓生等很多位先生的研究有关系。
    时代周报:这个转型时代实际上对现代生活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很重要的影响,就是李鸿章所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王汎森:恐怕最令人担忧的是主体性。我在一些场合偶然说过,我们受某种历史哲学影响很大,认为时代跟它的各种文化表征有机地生长在一起,没有发展出科学的文明,其潜能中便没有科学的种子。所以花各种力气去为传统文化曲证、开脱。但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是否还需追问这些问题?以台湾为例,物质和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高度,随时可以回去跟传统文化作有机的对话,并不存在明显矛盾。因此,要塑造一个文明,不能再局限于1900年到1960年关心的东西。今天不一样了,你尽可以大谈庄子的生命之道,但不碍于科学和民主的生活。
    不要打扮古人
    人文学者往往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为人文学科的特殊性说明、辩解,这是很可虑的现象。
    时代周报:不管在大陆、香港还是台湾,总是在特定的政治语境下产生一些现象。在开放党禁报禁之后,台湾的学术自由有什么样的困惑?
    王汎森:蔡元培、胡适、傅斯年的思想在上世纪60年代到上世纪80年代都是推动台湾的重要力量,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谈的人渐渐少了。“总统”都可以随便骂了,所以人们觉得自由民主没有那个急迫性了。我礼拜六去参加殷海光基金会的演讲会,林毓生先生讲人权的问题,在场几个听众都是香港和大陆的。台湾人不在乎这个了,是可喜,还是可悲呢?可喜的是,那个肃杀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可悲的是,我们对人权、民主的深刻内涵理解还不够,而人们已经不感兴趣了。
    时代周报:许倬云先生说,在中央研究院,文史在20世纪是很重要的学科,但在21世纪,生物科技压过了一切。
    王汎森:“中央研究院” 在台北南港五十多年,前后有过三个大门,分别象征文科的时代、数理的时代、生物的时代。最早的一个大门,两旁是人文学科的几个大所,现在的大门一路过去,两旁就多是生物方面的研究所。我所遇到的“中研院”院长,对文科都是很支持的。当然他们风格不一,吴大猷先生带有朴实的科学主义心态,李远哲先生基本上总是帮着我们,他不干涉、打压,只会给更多的钱。翁启惠院长也是一样。生物科学形成压倒性的优势,跟时代有关。人类基因谱系解码以后,那个世界太宽了。人文没有碰到一个重大的表述和内容的革命,即使美国、法国也是如此,上世纪60年代受现象学、结构、解构的影响,出了多少大学者,但近几年,似乎也比较消沉下去了。这是整个世界人文学科应该注意的问题。1985年,剑桥著名的政治思想家昆丁·史金纳(Quentin Skinner)出了一本书《大理论的复返》(The Return of Grand Theory in the Human Sciences),举了福柯等几个例子,觉得这些人代表大理论的复返,不再是小枝节。但现在又变了,大理论有退潮之势,下一波不知道是怎样。但台湾有个现象,没有一个人文社科的学者担任学术领导者,这是很不好的。人文学者往往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为人文学科的特殊性说明、辩解,这是很可虑的现象。
    时代周报:未来史学研究会不会出现新的方向?
    王汎森:我不敢预测,不过可以确定会有一些新做法。譬如把过去一二十年各种新研究方向,综合成一个新的理论的养分;譬如在思想史方面,把现实生活世界跟思想、制度做更巧妙的结合;譬如不把古人打扮成现代人,不把中国历史打扮成西方历史,而是多层次地细致地了解古代的思维,或是更多地把历史看成是四面八方的因素作用而成,同时任何一个历史事件也会向四面八方起作用。不过,史学有一些基本的任务与特质,如何守住这些东西是非常重要的。
    时代周报:将来的史学研究要注意哪些问题呢?
    王汎森:章太炎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学术里面也有政务官与事务官之分。政务官是部长,次长。其他人是事务官。事务官主要是在做专门领域的事情。我越想越觉得这话有道理。将来史学研究,碰到的问题是事务官太多,政务官太少。现在电子数据库及网络这么流行,要掌握材料撰写一个主题,每个人都做得到。但接下来是思考,是拔高层次,是开拓新范围、新方向、新园地等方面的工作。我担心人们都在做事务官的工作,而忘了政务官的工作。政务官有两个工作,一个是关于意义的思考,一个是做整体的、前瞻性的工作。将来学术界有什么新方向,应该是政务官和事务官相辅相成去完成的。学问要有心思才有意义。其实我觉得现在全世界的学界都是事务官很多,缺政务官。 (责任编辑:admin)